文：张裕亮
题记：求求你，不要再给我提那些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衙门体GDP——那些洋鸟、洋咕咕（土语，布谷鸟）,我们更需要最基本的直饮干净自然水、呼吸纯净新鲜空气的权利！问题是，它们在哪？……再找不回那个小村庄了！哪怕它的贫穷、质朴有着一柄麦叶的纤细……
和表妹聊天，方知其思乡情已不再用“公里”——那个天文数字来计量了。米、尺们似乎也有些浮肿、托大、虚幻到迷离，如今的她，于村、于家、于父母至亲，乃是以寸许。寸言、寸草、寸情、寸心，入寸三分，入骨三分，入味三分，荡气亦回肠，煞煞满乾坤，劢不蠹也！
这，就是来自于血脉至亲、至爱、至情的力量，来自黄土喂孵的小村故乡。
由于上学、工作、出嫁、迁居等原因，从小村子走出来后，她就常年在外；但魂牵梦绕的心，却从未真正离开过那个偏僻的小村子。
母亲岁数大了，腰腿不好。哥哥、弟弟长年累月在工地上挠食吃，嫂子和弟媳也不是太能靠得住高音谱表的人，顶多是在低音谱号的地方转转，或者在五线谱的下加二线、下加三线间来回串串，浮动几道斑影，就倏尔不见。好几次母亲身体病得严重，无人照料，怎么办？
给哥哥打电话，说太忙；给弟弟打电话，说没空回来。姐姐虽然也能隔三差五来住几天照顾老妈起居，但毕竟是缠着孙子吃喝刷洗，又要接送上学的。
大家打电话商量来商量去，就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到她云朵那般高亢、嘹亮的“掌心里的温柔”里。
“可我也天天有工作要做呀，也是离不开。再说，平时在医院给母亲看病，跑前跑后的，都是我呀。关键时刻，他们咋就一个个掉链子啊？”
“哎！没办法！即使不愿意，我又能咋的？父母养我小，我养父母老！人之常情，天经地义。自己的母亲毕竟要有人管啊，所以，他们推给我，我又能推给谁？再忙，也得要母亲，再累，也不能丢了故乡。所以，我愿意，回到老家去！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故乡去！回到母亲的身边去！”
听着她絮絮叨叨的，也勾起我对故乡的回忆。
如今天命有归的我啊，向着沛县魏庙那幽深故乡回望过去，心里又禁不住泛起一纹纹涟漪；绿植葱茏的涟漪上，奔跑着那故乡风的轻轻浅浅的小羊蹄儿……
说起对故土的感情，我也不比别人少几两、几分。我身体里，同样有着故乡轧出的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印。但说来有愧，除非婚丧嫁娶和几个大节给父母、祖宗们上坟烧纸，就几乎很少再回到我那个鹌鹑蛋般大的村庄去。
每个人心中肯定都有一个故乡，像蜂蜜，有一种质深、剔透、吮吸不尽的甜。在老家生活有三十年时间，没觉着它的坏和好，自从离开小村后，那份依恋感就生出无数的小兽爪出来，一把把、一遍遍抓挠着我，犀利地袭击我，来回折腾得蛮不讲理却又浑然不惧，也是没谁了。
你能咋的？它是故乡啊！是一个人精神的根脉所在，是灵魂所依！乡愁思如许，深如许，在我们心内、心外刻下牢牢印记，让你哪怕跑到月球、火星上，对它仍是念念不已。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
它是我们第二个影子，实心的！
和路灯下、月光下、星光下的暗影和阳光下、树荫下斑斑驳驳清影的虚幻不同，故乡的影子烙印在我们身上，是滚烫烫的、火热热的，是叫人享受异乡孤独、一个人无尽疼痛、牵肠挂肚、却又无法清除、无法卸载掉的！
疼得很实在，痛得很彻底！
它准确无误提醒你，无论生活多么无赖、无聊至极，也不可能像蝉褪掉的绿皮那样在无痛觉中风化而去；它与你的关系是，它永远都在原处等你！
“我还活着！”我这样对故乡、也对自己说！“我和你维系的腔管，还在着！”我对着虚空说。
我这算不算回家了？在精神的国度。
弥散我一生的稻花香、麦子香、青草香、芦苇香、荷花香，把我归属于淡而美好回忆里，让我做回四十多年前那个乖顺的小东西，重新学习沉默，学会与内心的伤痕好好相处；它不断往这个腔管里塞进一些新鲜的东西，让我方便时，一个人过来领取。血浓于水的心路啊，总让一颗谦卑如草芥的心，感怀不已！
那垂柳、那一块块油菜花的田畦、那揪心揪肺、勾魂扯魄的洋槐花、洋槐饼、洋槐蜜，那小河里村庄和炊烟旖旎的倒影，那一片片蝴蝶翻飞、虫声鼎沸的幸福绿地……流连与徜徉是一对手足兄弟，当然白杨与梧桐的高大、伟岸也是。
还记得你我光着脚丫子，在村子大大小小的土路上，啪嗒啪嗒打脚板儿的欢叫声吗？那个年代乡村里的孩子，脚板没有一个生锈的！
脚板结满茧子，那才叫壮实、接地气！
我爱上我的老茧。它让我知道，我的脚下是丛生着苔藓的，像猫，有着软足的护垫，地里，草丛里，河床里，正待插秧的淤泥地里……就没有不能钻的地儿！
东庄里看电影，西村里听大戏，一个人也敢往黑暗里藏了又藏、掖了再掖，还使劲憋着气，任由捉迷藏的小伙伴兔子一样来来去去……哦，我的故乡哟！
落地生根，云来云去！
它很霸道！有着野薄荷的蛮不讲理！
它很磅礴！麦子的尖芒与麦叶，低沉却阔大、雄壮的撞击声，是一块土地撞着另一块土地、一个村庄拍打另一个村庄的！它们的成熟的欢叫在绵延，荡向天边！在大雁都不能到达的远地。那是大野最豪迈、最壮丽的旋律！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挡得住！
它就以这样的雄浑走进你，融入你，煅铸你，变成你的血液、脊梁里撑天的劲气、硬气，不惧霹雳雷霆的终极大写意！
它让一个人从肌肉、骨头和思想里行走，而不是脂肪、胭脂、一肚子脑满肠肥的油水里滑溜，像永不能扶起来的泥鳅！
在多年之前的那个乡村土地上，在那个俊逸如风的少年郎澄澈幽蓝的时空里，我曾经种下了那么多思无邪的理想和梦想。
白云千载空悠悠，如今穿行在小村之外的裂缝里，在人生的寒风口，我孑然独立的身影，只剩下蹉跎、更入骨的迷茫和一头羊驼望着斜阳和更远方的黯然神伤……
于是，我就忘记了如何走路，我踏上去的，都是空的，青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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