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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冯韦光的散文《父亲与我》

父亲与我  

题记:这是长篇随笔《父亲》中的第三部分。

我是1969年春季入学的。  
第一学期报名费五角钱。发了两本书(一本《语文》、一本《算术》)、四个作业本。学期结束,班主任退给我们八分钱,第一学期学杂费四角二分钱。记忆最深刻的是班主任叮嘱我们,钱要交给父母,不要弄丢了。困难家庭有助学金资助。当年,我家七口人(四弟还未出生)。父亲在大队当干部,不在生产队拿工分;大姐挣半个男劳力的工分值,每天5工分;母亲是家庭妇女,只出勤10天左右,每天挣7个工分。母亲与大姐两人的工分加在一起,还不如一个男劳力挣的工分多,年终核算,我家属超支户。一直到包到户,才改变这种状况。助学金分为甲、乙、丙三等,每年评一次。我享受甲等助学金,二元五角。我读书不但不需要家庭负担,每年还略有盈余,一直到高一年级结束。报名费从五角逐年增长到二元。高一结束,我们离开了庆洪中学(公社初中,办了高一班),去新建的四棵乡高级中学上高二。  
高中离家有八九里路,要住宿,学杂费涨到八元。暑期期间,大姐起早摸黑,趁别人歇息的时候,拾废品、挖半夏、检苧麻等,将辛苦所得的一叠毛票换成一张十元大钞,给我做了报名费。  
读大学的那些年,每学期开学,身上带上十元二十元的;平时,有华师五姨在身边,周末去她家蹭饭,既改善伙食,又节省开支;还有沙洋舅舅、锦西姨妈关照,隔三差五的给我寄过八元十元的;再说,师范院校,一切免费,每月还有三元钱零用;我患病的那一年,院财务处每月还补贴我八元钱的营养费。当年,与农村那些同学比,我也算富裕子弟了。  
农村孩子读书,家长最关注的是学费。我做了十五年半学生,父亲却没有为我的学费操心。那是因为我赶上了好时代,享受了社会制度的优越——读书基本免费。  
我上学时,已是七岁半了。那时读书,学生自带桌子、板凳。报到那天,天空飞舞着鹅毛大雪,我与村里几个同龄伙伴,抬着课桌、扛着板凳,顶风冒雪,踏着泥泞的积雪向大队小学走去。虽是新生第一次跨入学堂门,却没有大人陪同。我们自己去学校,找老师报名,报名后自己去找教室。五年半小学,我一直带板凳,与其他同学共桌子,一直到小学毕业。  
进入初中后,才结束了自带板凳、课桌的历史。  
进高中了,条件好多了,但住校生要自带铺板、垫絮、被褥。高一暑假结束的最后一天,我与几个同学一起,轮换着背一张竹床,到学校报到。虽然是十六岁的小伙子,但第一次离家,背着竹床走七八里路。当时有失落吗?似乎有一点;当时有抱怨吗?又好像没有!  
我不知道,父亲是太放心了我的能力,还是太忙无暇顾及我的存在?当我成为父辈、祖辈后,再看现在的孩子,想想当初的我们,真有仿若隔世之感!  
我读小学时,特别贪玩。  
一个秋高气爽的早上,我与两个伙伴在上学路上,碰到村里一个拖板车的青年,我们仨爬到板车上,缠着他拉着跑。忘了时间,上学迟到了,被老师罚站了两节课。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两个同伴吓哭了,而我硬是将眼泪忍住,没让掉下来。罚站的事被传播得沸沸扬扬,那俩伙伴挨了大人的揍;而我父亲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既没问我迟到的原因,也没批评我。  
当年上学,书包里除了装两本课本外,还装有象棋、扑克。一次上学,与一同学在学校旁边的台戏山下象棋忘了时间,听到上课铃声响,撒腿就跑,将书包遗忘在了。进教室发现掉了书包,跑回台戏山找,书包已经不见了。我当时吓哭了,怕挨父亲打。其实,担心是多余的。父亲听说我书包掉了,只说道,课本丢了,怎么办?而我可惜的是丢了铅笔盒,那是一只半新的很漂亮的铁皮铅笔盒。父亲去大队卫生室拿来一个装葡萄糖液的盒子给我,代替铅笔盒。  
还有一次,丢了一支钢笔,在教室吓哭了,放学后不敢回家。班主任送我回家,将丢钢笔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后,谢过老师,然后将他用的钢笔给了我,叮嘱了一句,以后过细点。  
四年级上军体(现在的体育)课,是迎面跑步接力。因惯性,一跑得特快的同学与我撞了个满怀。将我的右侧眉峰撞破,鲜血直流。那个肇事的同学脸都吓白了;好几个女生吓哭了;老师带我去卫生所做了简单的包扎。晚上,母亲给我做了一碗鸡蛋面,算是安抚。父亲简单问了一些情况,像没有这件事一样,既没有责怪学校,也没有责怪那个同学;第二天,父亲买了一袋泡水喝的葡萄糖粉,算是给予我受伤的补偿。  
那时候,物质虽然匮乏,但孩子们的快乐方式很多:捉迷藏、抓山羊、跳绳子、打陀螺、滚铁环等,我最喜欢将门板卸下来,在堂屋搭成乒乓球台,与小伙伴在门板上争输赢。爱整洁的大姐收工回家,看到屋子被我弄得乱七八糟,气哭了。虽然大姐最喜欢我,但她仍在父亲面前告我的状。父亲似乎知道这个事,他并不批评我。  
我做学生时,面相白、皮肤嫩。班上个别女生说我像城里人,我听后很不高兴。那时,我正在努力争取入团。要时刻准备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怕被人说成长了一个小白脸,我要在烈日下晒黑我的皮肤。那年暑假,我找理发师剃了一个光头。当我回家,摘掉草帽,一家人大吃一惊。从不在我面前生气的母亲都生气了,说丑死了;父亲朝我光头脑壳瞧半天,半句话没说。  
有年暑假,队长安排学生娃去廖家畈水田薅草。廖家畈离我们村有两里路程,五亩水田离公路大概50米距离。七八个学生娃三下五除二,很快将一块田的草薅完了。看时间还早,我就到公路边歇歇,大家跟着跑到公路边,坐在柳树下吹牛聊天。  
那天,也是不凑巧,碰上一行干部下队检查,带队的是公社叶书记。我们都认得公社书记,只是没把这个当一回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叶书记那伙人转了回来,看到我们还坐在树阴下,叶书记说,你们是哪个队的,谁负责的?  
是哪个队,当然不能说;至于谁负责的,那更是没影的事。只是大家作鸟兽散,跑到田里,快速将另一块田薅完。  
过了没几天,叶书记下队劳动,中午在我家吃派饭。见到我,好像记起了什么来,右手将脑壳一拍,笑着说,呵呵,你这个小光头是冯队长家的公子哟。  
叶书记向父亲说了那天的事。  
父亲若是圆滑一些,当着领导的面,会做出高姿态:批评我一顿,教育我一番。那是多好的表现机会!而父亲望向我,却什么都没说。  
父亲是一个举重若轻的人。在他的心目中,我那些事不算事。他的心思与精力放在大队那一摊事上了,早出晚归,家都顾不过来,还哪有精力与心情管我那些鸡毛蒜皮的事?!  
父亲更少过问我学习上的事了。  
我入学前,就认识了好多字,会写一些简单的句子。父亲拿回家的报刊(《人民日报》《湖北日报》《黄石日报》《红旗》杂志)是我的启蒙教材,我近水楼台,跟着学会了一些字、词、句。  
在学校,《语文》第一册(当时课本中没有汉语拼音)课文,我都会读、会写。  
第一课:毛主席万岁!  
第二课:中国共产党万岁!  
第三课: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  
从小学到高一年级结束,每天没有课外作业,当天作业当堂完成。我虽然贪玩,但我的成绩一直很优秀。  
父亲从来不逼我看书、做作业。如果说“文革”期间,受到“读书无用论”的影响,那么“文革”结束,高考招生制度改革,父亲应该重视我的学习了吧。其实不然!国家处于拨乱反正的上世纪70年代末,虽说高考是过独木桥,但若努力过去了,就能改变命运,就可以跳出农门。即使那样的诱惑,父亲也不逼我学习。我辈四兄弟,除我跨过了独木桥,其他仨兄弟没有一人踏上桥面。  
盛夏的夜晚,大家都坐在屋外乘凉;我能独自一人坐在房里看书、做作业。温度高、蚊子多,房内燃一堆稻谷壳熏蚊子,旁边放一只盛凉水的木桶,双脚伸进凉水桶里,既解暑,也避蚊子咬。有一天晚上,在村里禾场上放电影,那是一年中难得的娱乐。出门左拐,上几级台阶就是禾场,居然也吸引不了我。父亲要我出去看电影,我嘴里应着,屁股钉在凳子上并不挪位。  
我除体育差些外,各科文化课成绩都好,在其他方面表现也出色。  
在没有收音机、电视的农村,各大队都建有广播站,喇叭都安装到各个村里,每天早、中、晚三段时间按时广播。各村有宣传员,我是两个宣传员之一。当年我是三年级学生,每天早晨起床,拿一个铁皮喇叭站在南边垴上,面向北方,对着村里喊口号,读语录。“双抢”期间,区、公社、大队都办了《“双抢”战报》,我站在田埂对着在田里忙碌的乡亲,喊口号,读打油诗。将战报里的表扬稿的姓名一改,主人公就变成了那些割稻、栽秧的乡亲。蹲点干部夸我聪明,我心里十分得意。  
我兼过村里的夜校辅导员,虽然没有授过课,但参加了大队举办的辅导员培训班。我最自豪的是,五年级时,我做过小老师。学校搞开门办学——学生授课。我在班里讲了一节语文课。听课的人很多,20多人的班级,听课的老师不比学生少。有外校和本校的语文老师,有文教组及大队的领导,我父亲就坐在底下听课。那次得到了所有听课老师的好评,但父亲一个字的赞扬都没有,他真是惜言如金。  
我的成长,没有让父亲操心,他也没有想到为我操心。我在学校成绩怎样,表现如何?父亲从来不过问。我一直是班干部,每学期都评为“三好学生”(其实,名不副实,体育不好)。但父亲从来没有夸我半句。我进步了,我受表扬了,我喜悦、我自豪,但父亲从来不与我分享我的喜悦与自豪。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一结束,我的成绩一直拔尖。但学习没有目标,人生没有方向,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过去了。进高二了,四个片的高一都聚集一起,那真是高手云集哟。学习上我再做不成龙头老大了,但仍是几个优秀生之一。我从小学一直到考上大学,离开故乡去省城读书,父亲从来不操心我的学习。在学习上,我是一个放养的孩子,自由、散漫。  
除学习以外,父亲对我其他方面还是很关注的,不仅仅是关注,更是有意识的锻炼与培养了。  
童年最盼过年,除了盼吃好的,穿好的外,过年最开心的是放爆竹。除夕吃年饭、初一开门,这两个节点是最热闹的,各家各户都要放爆竹,孩子们见到哪里响,就往哪里跑,去抢那些没有引燃的爆竹。大家一起赶场子是最刺激的,但父亲不准我去抢爆竹。他提前将爆竹分给我与二弟。那时,三弟还小,四弟还没出世。二弟与我好像同时就能玩爆竹的。有了爆竹,需要火柴点燃,火柴供应紧张,要凭票。每年春节要花销五六盒火柴,父亲在这方面从不吝啬。  
父亲手巧,童年时代,父亲给我做过多种玩具,有:三轮车、火柴手枪等。三轮车是用3个轴承、几根木棒、几块木板组装的,一个小孩坐,一个人在后面推或在前面拉,坐在车上的孩子威风极了;火柴手枪,是用七八节自行车链条、一根尺余长的铁丝做成的,子弹就是火柴棒,火柴手枪射击威力较大。  
父亲是我的喝酒启蒙师。故乡的春节,亲戚之间拜年是从初三开始的。不论年龄大小,辈份高低,身份贵贱,来的都是客。除了大鱼大肉招待外,酒是少不了的。因为是长子,有幸成了陪酒郞,——始于七八岁的年龄。在父亲的启蒙、训练下,我的酒瘾、酒量逐日见长。  
在没有电话的年代,通信是最常用的方式之一。刚认得几个字时,父亲就让我承担了与锦西姨妈、沙洋舅舅写信的重任。虽说父亲是个半文盲,但我写信是父亲引入门的。如何开头、怎样结尾,称呼、落款等,都是父亲亲授的。不知是有意栽培,还是无心插柳?我更相信是后者。我多方面的能力,都得益于父亲的教诲!  
我在高中住校时,家庭条件有了改善,摘掉了多年来的“超支户”的帽子,但住校生的生活仍然艰苦。每周带2瓶腌菜或豆豉,有时带点黄豆蒸汤,隔三差五地改善一下伙食。平时,只有周六下午回家,住一宿,周日吃了中餐返校。  
每次回家,父亲总要想尽办法弄点荤菜(畜、鱼、禽肉总是少不了的)给我解馋。我参加工作后,与江北农村一个同事聊天,他说上大学前,他每年最多吃三次(春节、元宵、端午)猪肉,我与他比起来,我的生活真是天堂了。  
那时的住宿条件简陋,一间54平米的教室,住十几人。汗味、臭气充满了空间;蚊虫、跳蚤成堆。每天晚上,身上被咬得到处是疤子。高二下学期,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双小腿各长了几粒红斑点,米粒大小。我以为是臭虫咬的,没放心上。第二天,红斑点多了几粒,面积也变大了。因为不痛、不痒,加上功课忙之故,仍没放心上。哪曾想到,接着的几天,红斑点竟疯狂地扩散,变大,布满了双小腿,并漫延至大腿。这时,我才有了惊恐。  
请假回家,父亲带我去大队卫生室看医生,去乡卫生院看大夫,最后转到县人民医院。我在县医院住了20多天,父亲与母亲一直守在病床前侍候,直至出院。  
父亲当年负责大队企业,事情多,工作忙。父亲请假陪护,没有流露出半点烦躁与不安。  
记得高考前一天,父亲冒着酷暑来学校看我,带来一碗红烧肉、六个苹果、八个熟鸡蛋。我与几个室友在临上考场前分享了一顿丰盛的佳肴,也算父亲提前的庆贺。直至若干年后,我才悟出——父亲当年在高考前夕送我那些东西的深意:“168”,一路发嘛。  
高中毕业那年暑假,大人小孩都在忙“双抢”,我是家里,也是村里唯一的闲人。我安静地待在屋里,等待录取通知。村里有人说闲话,也有人打算看我笑话。九月初,苦等了一个多月的录取通知终于来了。整个村子沸腾了。当年,庆洪片就我一个考上了大学,我走在路上,人们指指点点——那是下冯村的那个大学生,那是冯队长的儿子!  
那时的大学生不像现在,满大街都是!听到这些溢美之词,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我开心地笑了。不知道父亲笑了没有?也许,背着我的面笑过。能有这样一个争脸面的儿子,他能不笑吗?也许还会骄傲和自豪吧!  
村里为庆祝我金榜题名,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全体干部陪我这个大学生,还有父亲。并在祖堂门前搭台,请瞎子先生说书。先生连续说了三个晚上,说的什么没有印象了。亲朋好友都表示了真诚的祝贺——几枚鸡蛋、几斤面条、一个脸盆、一只热水瓶、一支钢笔、一本笔记本,或红包……礼轻情意重,表示着乡亲们的诚意。在我那个20多户的乡村,父亲办了15桌酒席,答谢乡亲。家家户户男女主人都请到了,还有一些亲戚朋友。  
那一年,我第一次穿上皮鞋。黑色牛皮鞋,是父亲花了七元钱,在黄石贸易大楼买的。第一次穿上高档布料的衣裤。蓝色卡其布中山装、黑色灯芯绒布长裤,是请缝纫师来家中裁剪的。父亲给我准备了一只旧木箱,外面重新做了红漆,像新箱子一样。  
吃完升学宴的第二天,我离开故乡。父亲与大姐送我去学校的。父亲与大姐轮流挑着担子,一头是箱子,另一头是土特产,翻越月亮山到黄石;再搭姨父的教练车去武汉。第一学期结束,又是父亲与二弟去武汉接我回家的。  
大学五年间,每学期,父亲与我通一二封信,询问一下我的学习、生活情况。那时,不知是因为懒,还是因为忙,我很少主动往家里写信。回信就像是完成一项任务。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家,该说的不该说的,在假期里都说了;提笔写信,好像没有说的了。  
父亲从不怪我很少与家里联系。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尤其是工作之后,父亲对我管得就越来越多,对我操心就越来越多。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每月四十五元五角工资,不到月尾,就囊中羞涩了。除了向学校工会提前预支外,有时回家歇周末,还要向父亲要一点。父亲总是慷慨解囊,并没有因为我已是工作的人了,没能帮衬家里,而流露出半点不高兴。  
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寒假,我准备给父亲买一件棉衣,他不要。他体谅我收入低;我也没坚持。我内心有些歉疚,春节送给父亲一顶绒帽。父亲说,你的钱自己存着,成家时用得着。我玩笑说,靠我这点钱还能娶媳妇?  
当时,真是穷啊,虽是拿国家工资的长子,不但帮扶不了家里,就是平时,也没有给父母亲一分零花钱。只是春节时,象征性地给过一点。先是几十元,后是几百元,也只能说是给父母亲玩牌的。不然,真的拿不出手,难为情!  
上世纪80年代,老家拆平房建楼房,我从牙缝里省下五百元钱、四百斤粮票给父亲。父亲接到钱、票时,什么都没说,不知是不是嫌少了?父亲可否知道,那是我工作两年的全部积蓄?  
当二弟成家并做了两个儿子的父亲,三弟、四弟也在谈婚论嫁时,父亲对我的婚姻,是越来越急了。只是,他在农村,鞭长莫及。当我在几年之中,走马灯似地见识了十几个女孩后,终于决定与现在的妻子走进婚姻的殿堂时,父亲听说我谈了一个农村女孩时,沉默了好几分钟。然后,父亲对我说的是,并不是非要门当户对,但至少应该找一个城市户口的。既然你已经选定了,那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后悔,不要做眯着良心的事。  
正是婚前有父亲的提醒,婚后有多次的叮嘱,才有我今天对家庭、对婚姻的知足。因为性格差异,兴趣不同,我与妻常常有矛盾。妻不说讲过千次,但至少有数百次的口头禅了——离婚!就是那样的时刻,我都没有冲动,都当着那是妻一时的气话。  
成家后,我从平房搬入楼房后,居住条件得到改善,父母为我真心高兴。母亲健在时,父母亲每学期要到我黄石的家住十天半月的。父母来时,我没有特别好的招待,只是每天陪父亲喝两餐酒;再就是,不管多么忙,每晚陪父母抹几圈纸牌。母亲去世后,父亲极少来我黄石的家了。有事偶尔来一次,最多吃餐饭就走,也不留宿了。他是信了农村的俗语“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吗?其实,在那句俗语前边,还有一句“六十不劝酒”呢,但父亲来后,酒还是让我劝的;兴趣来了,他想喝,我还要制止呢。在自己儿子的家中,那句俗语是没有作用的。我父亲是懂的,只是没有母亲在身边,父亲住在外面不安心。  
母亲离开后,下冯老屋还在时,节假日回家,我都是陪父亲睡的。即使春节携妻带女一起回老屋过年,也是妻、女同床,我是陪伴父亲的。乡村消逝后,父亲住在兄弟的还建房里,再也没有与父亲同床而眠的机会了。  
父亲在慢慢老去,但他一直在为长子操心。  
有一次,我在空间挂了一篇随笔:因颈椎病发作,引起头晕,导致上班途中晕倒在地,住进了医院。在医院,主要是做理疗,进行颈椎、腰椎康复。不是什么大毛病。父亲用的是老人机,空间的信息他不知道;他是听兄弟或晚辈讲的。当天晚上,他吃完晚饭,召集兄弟仨和姐俩一起,来黄石看我。  
看着80多岁的父亲,我双眼有些模糊。  
我自责。  
我不该在空间晒我住院的事,但我喜欢记一些随笔,晒在微信、QQ朋友圈。既能自我欣赏,又能保存。从那以后,再写随笔,我就十分谨慎地将一些信息充分过滤、取舍之后,再作处理。在以后的几年,我又住了两次医院,短的10来天,长的20多天,仍是做理疗。两次住院,还真有一些值得一记的故事,但我仍是忍痛舍弃了,不再写住院的事,免得晒空间,引起父亲不必要的担心。  
父亲虽说是一个耄耋老人,但父亲常常为我流泪。一提到我,父亲就伤感。父亲是不是想到了他的目前,——四世同堂,儿孙绕膝。我一个独女,后半辈子会有多么的孤单?  
那年去江西婺源旅游,不慎摔折了3根肋骨。在家养伤的日子,电话告诉了父母。父母接听电话后,一大早从山南赶来黄石看我。来时,妻、女还没起床,我躺在客厅沙发上。母亲叹了一口气;父亲顿时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母亲问我过早了没有?听说我还饿着肚子,父亲去给我买早点。这一次,是不是给父亲心里留下了阴影?  
自从在四棵买了一套还建房,每年春节,要请父亲及兄弟吃年饭。父亲见我下厨掌勺,心里难过,有时暗自擦泪。一个大男人,在外要操心,在家还要买菜做饭,于他是不可思议的事!他是不是又将我与他对比了呢?  
兄弟仨背后聊天,总羡慕我这个长兄,——铁饭碗,退休之后有几千元退休金。听兄弟们的议论,父亲就说,你们懂得什么?老大今后会受苦的。说完,眼泪又止不住的往下流(这是侄儿告诉我的)。  
前不久,与仨兄弟一起聊天,我描绘着未来:去养老院度过余生。听到这话,四弟骂我没出息,他是希望我有一个幸福的晚年;父亲望向我,那目光有失望,有无奈,更多的是责备。我怕父亲又要流泪,连忙叉开了话题。  
那年中秋,我回四棵看父亲。回去之前,我纠结,给父亲带什么礼物?烟,戒了。酒,量减了。茶,也喝淡了,每次给的新鲜绿茶,都舍不得喝。钱,舍不得花,其实,也没有花的地方。犹豫再三,就给父亲买了一箱纯牛奶,一串香蕉。当时,父亲一人独住35栋老四屋(老四一家乔迁另一还建点)。我进屋,父亲一人独坐沙发上。我问父亲,怎么不看电视?父亲说,没有交费,电视停了。我给老四打电话,老四说,再过三天,父亲将去老二家或老三家了,那房子将空着,就没必要交费了。我听后,心戚戚然。  
我问父亲早、中餐吃的什么?父亲说早晨煮的汤圆,中午吃的煮水饺(汤圆、水饺都是大姐给他买的,冷藏在冰箱里),晚上仍是准备汤圆或水饺混一顿。我听得心酸,忍不住泪水模糊了双眼。四世同堂,儿孙满堂的父亲,在中秋全家团圆的日子里,竟孤零零、冷清清的一个人度过!  
看到父亲生活都过成了这样,是不是看到了我的晚年?!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很少发脾气,更很少动手打人。除我之外,父亲没有打过姐俩和弟仨。但父亲打过我,只打了一次,这一次打得并不凶。估计父亲不记得了,应该早忘到爪哇国去了。我记得,那是因为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挨打;还因为那是夏天,穿着单薄的衣服。假若冬天,裹着厚棉衣裤,竹条子抽着身子,就似抓痒一样,没有痛感,还能记住吗?还会留下记忆吗?  
那个夏天的早晨,母亲在菜园摘了蔬菜,父亲买了瘦肉,要我送给王叶的三外婆家。这是每隔一段时间,父亲与母亲的义务。这样的美差,我都是乐此不疲的。我在散文《外公》里也说过,每次去,外婆要给我几毛钱。但那天,我竟然违心地第一次抗命。我不去王叶三外婆家,我要与同龄伙伴参加队里割稻。  
母亲与我讲好话,不听;父亲与我讲好话,仍不听。父亲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想不到挑战者来自他本分的儿子,这就让他恼火了。他从一把竹扫帚里抽出一根瘦竹条来,朝我的屁股抽打起来。少年的我,内向、忠厚、木讷,但性格犟,我没有告饶,更没有哭。这让父亲更恼火,本想下手更重些吧,但终是不忍,扔了竹条,叹了一口气,走了。  
我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品尝“竹笋炒瘦肉”的滋味。父亲这一生就动手打了我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比起其他人家的孩子,三天两头地挨打,我们兄弟算是幸运得多了。  
在我辈面前,父亲极少动手打人,但常动嘴训人。若略去我挨打那一次,父亲几乎没有动手打过我们;但训我们是家常便饭。我与老四挨训是最多的,那是因为老四与我的性格相似之故。当然,要说“挨训”也不准确,挨训是被动的,我常常反驳,那就是争吵了。父亲与我争吵,不是一次两次了,那是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争吵的呢?  
参加工作以来,我就秉持“低调为人,高调做事”理念,为人正直、忠诚,工作踏实、勤奋。学校党总支非常信任我,希望我加入中共;港区民进组织非常器重我,动员我加入民进。那几年,我一直在两个组织的大门口犹豫、徘徊。  
周末回家,与父亲倾诉了我内心的纠结。父亲听后十分生气。在父亲的潜意识里,除了共产党,其他组织都是落后的,非法的,甚至反动的。他要我加入中共,反对我加入民进。从那以后,我每次回家,父亲都要与我讨论入党的事,说多了,耳朵也听出茧子来了,就将父亲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对我的消极抵触,父亲很恼火。最后,父亲退一步说,你如果不加入共产党,就做一个普通百姓,什么组织都不能入。否则,你就不认我这个父亲了!  
我能理解父亲。父亲毕竟是一个受过苦的农民,就算当了多年的乡村干部,他对我党的历史,对各民主党派的认识还是肤浅的。我虽然理解,但我想不通。我毕竟是一个有理想、有文化的知识分子,我有自己的信仰与追求。无缘无故地被父亲教训,心里就窝着火。当时年轻气盛,也是赌气,就与父亲争起来……  
那是父子第一次争吵。从那时起,父子之间的争吵就没有停过。  
虽然,我最终选择了中共,与父亲是战友、是同志,但父亲与我还是经常争吵。  
与父亲在一起聊天,只要涉及敏感问题,只要谈论社会阴暗面,父亲就激动,就训人。他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不会考虑别人的年龄、地位,他常常让人下不来台。在好多时候,我尽量忍着。可说可不说的话,尽量不说;非说不可的话,也是小心翼翼地说。  
有一天晚上,在四弟家喝酒。父亲当时住四弟家,老四顺便叫上他一个朋友(也是母亲娘家的老表)陪酒。刚开始,气氛还好,有说有笑的。中途,不知因为什么话题引起老表的感慨,什么党员?太腐败了(那都是有切身体会的,房屋拆迁过程中的腐败现象时时发生在身边)!没想到,父亲当时就发火了,父亲将酒盅一蹲,吼道:共产党哪点对不住你了!老表也是60多岁的人了,弄得他十分难堪。四弟在桌底下踢老表的脚,意思是让他不要说了,忍着。  
这哪是哪哟。真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事嘛。说党员干部腐败,并没有说半句共产党的不是哟!  
我与父亲吵得最凶的一次,还是因为房屋拆迁赔偿问题。我在多篇散文里都提过此事,这里就不赘述了。但要谈我与父亲的争吵,仍是绕不开房子问题。  
说到房子,我曾经想,假若母亲那时健在,情况会不会不一样呢?母亲虽说是文盲,但她考虑问题,有时比父亲更周到、全面,最重要的是——她最疼长子,最爱孙女。我有时想不明白,即使兄弟们舍不得凑几平米送我,可父亲有遮风挡雨的一片哟。父亲怎么就不考虑一下我呢?让我在亲朋面前,尤其是在妻子、女儿面前不失面子;在家族面前维系一个长子的尊严。这样想法不过分吧,然而,这不过分的想法也落空了。  
再回想当年,为了一套房子去吵嘴、去生气,真的不值!一套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按当时房价,100平米,十余万元。有了当年那套房子,就没有了我现在的轻松、洒脱!父亲现在由兄弟仨轮流抚养。第一轮两年一转,现在一年一转。作为长子,远离故乡,没有尽到孝心,但也没有了那一份忐忑。我心里有时也很阴暗,我真的十分庆幸,——父亲当初没有将我作为长子,去与兄弟争那一杯羹。让我能够心安理得地,潇潇洒洒地过好我的晚年生活。  
还记得,在我最困难的世纪之交,我迷上了彩票。坚持每天花几元钱买两注,梦想有朝一日能中一个大奖。  
妻问我,你想中一个什么奖?  
我说,不要多,中五十万足够了。  
妻又问,中了五十万准备怎么花?  
我说,给十万父母养老;再给每个兄弟、姐姐各二万;剩下的三十万买房、购车。  
妻笑我白日做梦;现在再提起这话,那就是天大的讽刺了。  
父亲是不苟言笑的。至少在他的孙辈出生之前,我没有看见父亲微笑过。在我辈六姊妹兄弟中,父亲很少与我们有亲密接触,从来没有抱过我们一下。我虽排行三,但是长子,理应会得到父亲额外的疼爱,但没有!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那怕抱我一下,也不曾有过。最羡慕大人与孩子游戏,带孩子看戏、看电影。在我的童年里,没有与父亲看过一次电影与戏。倒是我的三爷(父亲的堂兄)带我走过亲戚、看过猴戏。  
年轻时的父亲,是很英俊的。我妻子曾看过我父亲青年时代的一张黑白照,说我没有父亲长得俊。我相貌更像我的母亲,我只是性格有些似父亲,直爽。其他方面都不像我父亲,体力更不能比了。有一年暑假,携妻、女一起回家休假。有一天与父亲一起抬一箩筐谷,箩筐吊在扁担上,麻绳偏离父亲肩膀的三分之一处。六十多岁的父亲迈着稳键的脚步,而壮年的我双手抓着扁担,走得歪歪倒倒的。这个场面让我妻子看见了,她讥笑的我许久。  
我的记忆越来越差了,昨天发生的事,也许今天就没有了印象。但我的童年往事,却记忆犹新。有时聊起儿时往事,周围的人都说我是胡编乱造的。我不善于编故事,我越是想证明我说的真实,听的人就越是不信。就连我的妻,也说我瞎吹;同事更是给我起了一个绰号“逢人吹”。  
一岁多,我的右手腕第二次骨折,听得见骨头脆裂的响声,不痛。不然,我会放声嚎叫。六七岁时从二楼木架梯上掉下来,不敢与大人讲,自己挺过来了。现在每到冬春天寒气节,我的右边胸前背后肋骨疼痛难忍,不知是不是与那次从木架梯上掉下来有关?已经几十年了,看了多次医生,用(吃的、贴的)了多种药,一直不见好转。曾有一个老中医问我,过去是不是受过伤?我一惊。当年从楼梯掉下来,是不是受了内伤,才留下了后遗症?我反思,当时,为什么不敢与大人讲呢?是内心惧怕父亲,还是因为父亲太忙,或是其他原因?  
我曾很自信我的记忆力,但怎么就想不起来,当时因为什么原因隐瞒了我犯下的伤痛呢,并且瞒了半个世纪。  
父亲慢慢老去,我也进入耳顺之年。我与父亲60年交集中,我曾经仰视的父亲慢慢地让我平视了,这个过程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痛苦折磨。在这个痛苦的折磨中,父亲视若自豪与骄傲的长子慢慢变成了一个顽劣的不孝之子。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二十日

冯卫光,笔名冯韦光,黄石市黄金山开发区汪仁镇人。华中师范学院数学系1979级。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杂文学会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杂文学会黄石分会(散文学会)副会长,现供职于湖北省黄石市教育科学研究院。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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