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随笔

一一（12）我的三个“心结”（中）

作者：邹连庆

第二个心结，是因为父亲而产生，准确的说，是因为父亲人生的一个阶段产生的。

父亲65岁去逝，和村里他的同龄人相比，也是短寿之人。父亲的一生，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出生到19岁，这个阶段，用父亲的话来说，是命苦之人。

1939年（民国28年），父亲出生。9岁那一年，我奶奶病故，父亲和我大爷，三叔，姑姑，成了没娘的孩子。

解放前，我家只有三亩薄地，还要给别人耪份子（给别人种地，收入与地主分成），才能勉强养活全家。当时家中有我曾祖父在，和祖父一起带着三个小子，五个男人过日子，衣服鞋袜被褥，破烂脏污了，不能及时缝补拆洗，饭食粗糙将就，也是生活常态。最小的姑姑（一岁半），送给了别人家，跟着人家姓了“房”。

我大爷上过学，读了几年级，我不知道，反正识字不太多。成年以后，他入了党（我祖父也是党员），在村里负责青年和共青团的工作，后来又去了区上的砖窑工作，“四清”运动中，他回村担任了党支部书记。

我父亲上学，读到高小毕业，考上了初中，因为家里贫穷，供不起，就放弃了学业，回家干农活了。

第二个阶段，20岁到42岁。这个阶段，是父亲最风光的一个时期。

20岁那一年，县里筹建一个工厂，选派了一批人员，去青岛一家工厂培训，学习技术。我大爷为父亲争取到了一个名额。父亲去了青岛，学了一年多，县里的工厂停办了，派出的学员撤回，父亲离开了青岛，又回到了村里。

在青岛学习期间，父亲和母亲已经结婚了。我大爷任村党支部书记后，父亲被安排担任了小队（生产队）会计。这一职务，父亲一直担任到1986年（七十年代中期，中断了三年多）。

小队会计，作为那个年代管理体系内，职位最低的“吏”（队长是职位最低的官），虽然是不脱产的干部，但是基本上不会参加生产劳动，即使参加，也是轻微的体力劳动。会计的职责，就是记帐，算帐（年终核算收益，确定分配方案）。

记工分这个工作，后来有兼职的记工员来做了。年底汇总工分，还是会计的工作，这也是会计的权力之一，我见过有大队干部来找父亲，调高自己家的工分总额，当年生产队的分配模式，粮食（劳三部分）和现金，是依据工分来核算的。菜，食油，柴禾，布票，人七部分的粮食，都是按人口分配的。（人七劳三，是一种分配比例，把粮食总量分为两部分，70%的粮食按人口分，30%的粮食按工分分）。

1976年，父亲不再担任小队会计，转去做了党支部委员，成了大队干部，分配给他的工作，是负责管理大队的拖拉机。这一年，上级分给村里一台24马力的拖拉机（免费的），大队统一管理调度，三个小队共用。

这个支部委员，父亲当了有三年多的时间。1980年，实行生产责任制，分田到户，拖拉机也作价处理给了个人，父亲被重新安排工作，又一次担任了小队会计这个职务。

第三个阶段，43岁到60岁。这是父亲人生的一个低谷期，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

发生改变的首先是父亲的“工作”，虽然还是小队会计，但是已经没有了众人之上的领导地位，从给群众发钱分粮，转为从群众手中敛钱收粮（催缴提留和公粮）。位置和关系的转变，导致工作的难度加大。

还有一个因素也影响着父亲的工作，那就是我大爷不再担任村支书了。没有了哥哥的护佑，父亲的倔犟脾气，不够圆滑的办事方法，新支书和社员群众，没人再予以宽容，他工作起来更不容易了。

大概是1986年的时候，村里的组织机构重新调整，大队干部的职位，有支部书记（支部委员都有其他兼职），村长（成立村委会，改称主任，是几年以后的事），会计，妇女主任。原来的生产小队改为村民小组，只配备一名组长，不再设会计这个职位了。父亲明白，自己不在被选用的范围内，这次调整不会有自己的职位，也就很识时务地提出申请，选择退出了村干部队伍。

另一个变化是家庭生活方面，我母亲（1983年）去逝后，父亲一个人忙里忙外，很是不容易。直到我大妹妹初中毕业后，她学会了做饭，洗衣服等家务活，父亲才稍微轻松了一点。

父亲想再成个家，我们孩子们没有意见，但是家里的现状（三个未成年的孩子，经济实力也差强人意）让父亲这个想法，实现起来很困难。

父亲再成家的想法很执着，前前后后找了五六个，折腾了十几年，走了很多弯路，被人忽悠过，也被人欺骗过，花费了很多精力和财物。真正成功的，领回家来过日子的，只有一个。

这是父亲找的第二个对象，家是湖南的，说白了，就是花钱买来的。她的年龄比父亲大很多，在我们家生活了两年多，她儿子也过来看过她。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她儿子来要过钱，还是有别的原因，到最后，是父亲坚持让她离开，不要她了，我们劝说也没有用。

在农村，像父亲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坚持再找对象成家，折腾来折腾去，家里的日子也没有过好，虽然人们当面都会说，应该啊，该成个家，但是人们背后会笑话（看不起）这样的人（自己日子过的好，怎么样找对象，别人也无话可说）。

村里的人们看不起父亲，虽然是在心里，但是在某些事情和场合中，也有所表现。

大妹妹长大以后，有人介绍，和本村的一户人家提了亲，那家的男主人，和父亲一样，也是小队会计，父亲觉得两个家庭门当户对。对方说是同意了这门婚事，大概是过了半年多，又找借口推掉了婚约。我们自己明白，人家这是看不上我们这个家庭了，觉得我们家日子过的不行了，日后如果成了亲，会拖累人家的。

村里有红白喜事，三个小队会计和一个大队会计都是文支，负责在礼柜上记帐收礼，这是多年以来的习惯。父亲退职以后，就不再去柜上了，都是随了礼就回家。

几年以后，不知道从谁家的事上开始的，也不知道是谁邀请的，父亲又开始去礼柜上帮忙了。再后来，我当村的一个亲戚告诉我，让我劝劝父亲，在事上少喝点酒。亲戚说，在事上吃饭，有人故意劝酒，让父亲喝多，醉酒后失态出丑。在公共场合，耍笑父亲，放在以前，伯父当书记，父亲是小队会计的时候，从来没有过，也没有人敢这么做。

敢耍笑父亲的人，我见到过一次。那是在麦收季节的麦场上，我和父亲过去给相邻的一户人家帮忙起场（麦子碾压后，收起麦秸）。那家的男主人，和我们不是一个姓，他和父亲同辈，比父亲年轻很多。父亲给人家开了个玩笑，我离得远，没听见内容，只看见那个人笑着，追赶着父亲，拿麦杈拍打父亲的屁股。

虽然是在开玩笑，但是那个人的动作和拍打的部位，我心里真是无法接受。在我心目中，父亲是受人尊敬的，是有身份和地位的人，不能这样被人轻狂。

古语说“子不言父之过”，其实父亲的追求，也不能算是错，日子过的好也罢，孬也罢，也没有花别人的钱，也没有吃别人的粮食。

村中一些人的势利和不厚道，让我难以接受，由此形成了我的第二个心结。

第四个阶段，61岁到65岁，是父亲最舒心的一段日子。

我的小弟弟结了婚，父亲开始在我们两家轮流居住。后来弟弟有了孩子，父亲就待在老家，帮忙照管孩子了。父亲总说自己命不好，也许他的说法是对的，他真的是无福享受这迟来的好日子，2003年6月，父亲突发心脏病，猝然长逝。

作家简介：邹连庆，男，五十七岁，高唐人，现居上海。先是在卫生院工作，后又从事装饰工程行业。一个文字爱好者。

淡味茶文艺第184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