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蛙鸣

　清晨爬山，每次都路过一块一两百米见方的草坪。说是草坪，莫如说是一片荒草滩，乱蓬蓬的。草坪尽头长着芦苇，我朝那里走去。

　　忽然，传来一声蛙鸣。原来芦苇正中是一方水洼，水洼里开着睡莲。我刚刚立定，水边好几只青蛙接连跳进水里：扑通、扑通、扑通……

　　分开稀疏的芦苇，在水边弓身坐下，阳光只事务性地投来窄窄的淡淡的两三缕，正好投在睡莲上。睡莲则早睡醒了，一瓣瓣舒眉展眼，红的、粉的、白的。数了数，大小九朵，差不多覆盖了整个水面。芦苇还没有长高，但已拉开长高的架势。两株垂柳，下垂的柳梢和上翘的苇叶正好对接。我静坐不动，等待蛙鸣再次响起——只要我不出声，蛙们就会以为我已离开，就会照样鸣叫。果然，“咕呱”、“咕 呱”、“咕呱咕呱”……声音算不上清脆，但在清晨听起来是那么悦耳那么惬意。没想到在这属于市区的地方竟能听到蛙鸣！

　　久违的蛙鸣，久违的青蛙。我喜欢青蛙，甚至尊敬青蛙。上小学时，我读了一本大约叫《中国民间故事选》的书，里面有一篇青蛙的故事。故事说很古很古的时候，世界上所有活物都会说话，无论飞禽走兽，还是鱼鳖虾蟹，吵得玉皇大帝心烦意乱。他心生一计，用许多同样的瓶子装了水，召集大家来喝，其中只有一瓶水喝了可以继续说话。而知道这瓶水的，唯独青蛙。青蛙把这瓶水告诉了田里的农夫。农夫喝了。结果，世界上就只有人会说话了，青蛙等其他生灵只能叫了。作为回报，人爱护青蛙。农夫在田间干活，青蛙“咕呱、咕呱”伴奏。还不时伸出带钩的小舌头捕捉蚊虫，不让蚊虫叮咬农夫。那时我还小，分不清故事和实事的区别，认定人会说话是以青蛙不会说话为代价的。青蛙为了人做出多么大的牺牲啊！青蛙是人的恩人，人必须感谢恩人。

　　此后，青蛙这种普通的小动物在我眼里就有了不普通的意味。那时青蛙也真多。我时常躲在河边树荫或草丛中窥看青蛙，那两腮圆溜溜的泡泡一鼓一瘪的样子、那两条后腿一蹬而两只前爪扑向水面的身姿，每次都让我产生莫可言喻的亲切感。

　　其实我家附近就有不少青蛙。那是个三面环山的小山村，房子的东边和前边不远处都有山溪流过。晚饭后不久，青蛙就这里那里叫了起来，或怯生生试探似的一两声，或雄赳赳齐上阵似的连成片，也有时静悄悄屏住气似的间歇片刻，而后同时“咕呱”。鸣声或远或近，或大或小，或聚或散。我就在这蛙鸣中对着煤油灯做作业，在蛙鸣中对着满天星斗进入梦乡。有时甚至心想，假如青蛙当初自己喝了那瓶管说话的水而不让给农夫，那么如今人说不定就像青蛙那样“咕呱”不止。这么想着，心底不由泛起对青蛙的感激之情。

　　由于这个缘故，从小到大，我从未伤害过青蛙。记得小学有两三年所有人都饿肚皮，饿得两眼直蹿金星。我的小伙伴在河边生一堆火把青蛙扔进火里烧了充饥。瘦小的我当然无力制止，只好一个人转身走开。

　　蛙鸣真正几成绝唱，是几十年后的事。去年夏天回乡，全然听不到蛙鸣。大弟说是农药的缘故。农药撒在田里，下雨冲进河中，青蛙尤其蝌蚪受不了。青蛙不会说话，因而无法抱怨和抗议。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复杂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仍要感谢青蛙当初舍己为人的义举。

　　沉思之间，眼前水洼睡莲的叶片下颤颤响起一声蛙鸣。多么及时的乖觉的蛙鸣啊，即使现在，青蛙也没忘了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