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洞庭作家】万志勇/第二故乡

第二故乡

作者:万志勇

发源于青藏高原唐古拉山脉的长江,在流经了青藏川渝之后,经三峡,到葛洲坝,就进入了湖北。顺流而下,从枝城至城陵矶河段,习惯上称为荆江。荆江蜿蜒曲折,有着“九曲回肠”的别称。桀骜不驯的江水在荆江河道里东奔西突,不断将陡峭河岸的泥土冲刷下来,流到对岸堆积成河滩;若干年后,又将河滩冲成陡峭的江岸,在对岸再形成河滩。循环往复,沧海桑田。这大概就是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由来吧?这样形成的河滩,当地人都把它叫做“洲”。在荆江两岸,就有不少这样的“洲”。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些“洲”,可不是一片小河滩,它常常是广袤无边的平原。我15岁在广兴洲区高中毕业,回乡种了一年田,外出谋生要去的地方,就是这样的一个“洲”。这个洲上接监利县城,下到岳阳城陵矶对岸,是个南北距离200多公里,东西距离30多公里的不规则的长方形平原。

高中毕业后回到家乡,许多同学都能去当民办老师,或者去村上乡上做点闲差,而我却不能,只能在泥里水里修补地球,面朝黄土背朝天。父亲去世后,我家的境况越发艰难,我柔嫩的身板实在经不起繁重的农活,很想改变一下难熬的处境。一天,一位从河那边(当时习惯将长江东岸的湖北称为“河那边”)来我们生产队换稻谷种的老农带给我一个信息:他们大队小学有位民办老师,因为他弟弟偷了生产队的耕牛逃跑了,于是把哥哥抓去了学习班,学校要人代课。我立马跟着他去了那个学校。校长姓柴,是位复员军人。他告诉我,学校正缺人手。他简单地问了我的情况,听说我是高中毕业生,很爽快就答应了。他说,他们大队只有三个在读的高中生,毕业的一个都没有。

回到家里,首先担心的是妈妈。妈妈说,那个地方太穷,来我们这里要饭的,好多都是那里人。特别是逢年过节,大人小孩成群结队出去要饭。我在兄弟中是老大,做外面的农活多,家务事主要是妈妈和二弟包了,不会做饭洗衣,妈妈还担心我的生活自理。同学们听说了,也都来劝我,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何必自寻苦吃?我坚定地表示:一定要离开!

1975年4月3日,妈妈早早地为我准备了早饭,爷爷和四个弟弟也都陪我吃饭,为我送行。妈妈头天晚上就已为我把行装准备妥当:两床棉絮打成一个包,一口木箱装着书和换洗衣服,一个煤油炉(爸爸自制的),一个铝饭盒。吃完早饭,我挑起一担行李上路了。走出好远,妈妈还在那里抹眼泪,全家人都站在门口朝我挥手。不是不爱家乡,不是不爱亲人,我要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尽管对于未卜的前程我很迷茫,但我还是坚定地选择了离开。挑着一担行李,坐着小木船渡过长江,行走50多里田间小路,便到了我要去的地方。

和我老家丘陵地区的村庄不同,为了防洪,这里的村庄都建在大堤上,形成一条条的“岭”。所以有“岭”字的地名就比较多,我去的这个大队叫“石岭”。这里田土广阔,土地肥沃,但因靠近长江,经常溃垸,水患无穷。小时候听说过这样的民谣:“洪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倘若一年收,狗也不吃糯米粥”。尽管不是说的石岭,也很适合那里实情。知道了这些,就对出门乞讨之众不足为怪了。

这所大队小学,说是学校,其实就只是一栋红瓦房,座东朝西,从南第一到第四间是教室,第五间也就是北面第一间是办公室。办公室门口吊着一块生铁,上课下课靠敲它提醒。教室门多数是坏的,窗户没有玻璃。有几个窗户上飘着农用薄膜,估计是冬天挡风用过的。教室西面是操场,操场周边是杨树。学校北面是一条水渠,通过一座小拱桥过了水渠就是大队部。

学校有四位教师,除了去学习班的张老师,校长一一给我作了介绍。学校有1—6年级,四个班,一二年级和三四年级是复式班。因为张老师是带毕业班的,还因为我是高中毕业生,于是我接了他的班。

柴校长为我在大队部礼堂后面找了个住处。那时群众大会多,大队一般都有大礼堂。大队在大礼堂的后面用土砖砌出一截,然后用芦苇竿夹成壁子,从中一隔,就变成了两间卧室,我住一间,还有一间给了武汉女知青、赤脚医生小骆。那芦苇墙很松散,隔不了声音,也挡不了视线。小骆在房间的一声一响我都能听见,一举一动我都可以感知。只要扒开芦苇,腿脚一抬,进入她的房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一天清晨,我被哭声闹醒,打开房门,门口停着一具尸体,一个妇女扑在尸体上啜泣,几个人在小声劝慰。很快,尸体被抬走,有人告诉我,死者就是张老师。昨晚大雨,趁看守不注意,张老师逃出来,在大队部后面的牛栏里上吊了。家人也没有任何话说,因为结论肯定是畏罪自杀。

张老师一死,骆医生赶紧搬到知青点去住了,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个大队部。我本来胆子就小,尤其是晚上,我把门拴好后,再用一根木头顶住,通宵亮灯而且用被子蒙头,缩着一团,整晚整晚的睡不着,那躺在草席上湿漉漉的僵硬尸体总在我的眼前浮现。经历了几个晚上的通宵失眠,面色很难看,被柴校长发现了,便带我到他家去住。后来在学校办公室为我隔出一角来,给我开了个铺。张老师的死,让我得到了一个民办教师的岗位。我正式成为了石岭大队第四生产队的一名社员,成为了石岭大队小学的民办教师。

新的生活开始了,我慢慢地适应着,开始形成规律。白天上课,放学捡柴,晚上备课,日教小鬼,夜守孤灯。煮饭的米是不能得到保证的,没米下锅的时候,晚上就免不了做点捉青蛙、打狗子的勾当。由于没有食物,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也冒着危险去割过生产队的油菜。尽管突破了我的道德底线,但我还是不忍心用“偷”字。因为这事,使我懂得了一个道理,原来道德准则的维护也是需要物质保证的。

我是生活的低能儿,老是煮不熟饭。珍贵的大米老被我弄得夹生夹熟,但是我从来没有浪费过,付出的代价就是长期拉稀。我不是刻意否认自己的无能,炊具不良也可能是煮饭不熟的客观原因。我做饭的程序并不复杂,就是在两块红砖上面架个铝质饭盒,饭盒两层,下层煮饭,上层热菜,每次弄得灰头土脸,也做不熟那个大米饭。因为只有饭盒没有锅,没有油,也没有用得着炒的菜。所谓的下饭菜都是从家里带的干菜或者腌制的坛子菜。没有菜的时候就是酱油拌饭了。后来为煤油炉配了个小锅,才有了炒菜的经历。在没有米的日子里,头天晚上弄到什么,第二天整天就吃什么。有时候吃一整天青蛙,有时候是狗肉,有时候是人家菜园的蔬菜,有时是野菜。有一段时间光吃那水煮的野生辣菜,加上坛子菜红辣椒,肠胃就提出抗议了。最怕的是大便不能顺畅地出来,把全身力气使在上面,最后往往是在茅坑里蹲到腿脚麻木,才出来一点带血的黑坨坨,和羊们的差不多。大队书记很关心我,安排我到四队去吃派饭,每天到一户,轮着吃。因为庄户人家的用餐时间并无规律,而且很多家庭每日只有两顿,与学校作息无法合拍,轮了一轮,最终只能作罢。吃派饭使我知道了洲上人生活的清苦和辛劳,和我们老家是不能比的。吃派饭让我跟乡亲们有了更多的接触,获取了非常多的同情和关爱,我开始敬重他们。

那段时间我病得好多,最怕的是打摆子(疟疾)。这种病现在很难见到了。打摆子很有规律,先是冷得出奇,面色发乌,全身振颤,牙齿扣响,盖几床棉被也无济于事。然后就是发热,高烧不退,大汗淋漓,衣服被褥全被汗水湿透。赤脚医生也来看,药也吃,但不闹腾个五到七天是止不住的。一场摆子下来,就会又黑又瘦,精神萎靡。看到那个模样,立马使你联想到非洲的灾民。每次打摆子时妈妈都要来看我,妈妈每次来看我时都哭着要我回去,但是我每次都没有听妈妈的。我认为我是坚强,并不是固执。

慢慢地和石岭的人们熟悉起来,好多人都来关心我。四队的好多大爷大妈不叫我老师,都叫我“儿”,我倍感亲切。给我送饭送菜的人多起来,是家长的就叫儿子姑娘顺便带到学校交给我。慢慢地我也学会了用炉子煮饭烧菜,生活变得有规律起来。那时买煤油是要凭票的,那点煤油显然不够用。一天晚上,一位的龙姓大哥拎来一大桶柴油给我烧饭,我便不再在放学后出去捡柴。柴油快用完的时候,他又来了,没有话,到我那里提起油桶,消失到黑夜里。半个时辰,又拎来一桶。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油竟然是他在生产队架在港汊上的抽水机里偷放的!生产队的东西是偷不得的啊!我不由得想起了放在我门前的那具尸体,真的后怕!我和他非亲非故,他为什么为我冒这个风险?

我没有为石岭做什么,也没有能力为他们做什么。他们关心我,是出于他们对弱者本能的同情,是道义对一个羸弱生命的拯救。我相信,换了任何一个人,他们也会这样做的。没有他们的帮助,我在那里活不下去,后来也走不出来。

我只想把书教好,但没有人告诉我教书的方法。我常常回忆我的老师教我的情境,有时还去听其他老师的课。为稳妥起见,我以串讲为主,生怕漏掉一个知识点。只是当时还不会说“知识点”,生字新词总是要一个一个消灭的。那时也没有统考,没有升学率的指标,只有公社教育组的教学检查,而这种检查形式主义的因素比较多。我无从知道我的教学效果,总是很茫然。民办教师的待遇是工分,生产队年终决算之后,我一年工分折算成人民币大约是80元左右,而且没有用货币形式兑现,有一年分的是一堆青砖。

1976年12月,大队分了一个“社来社去”的工农兵学员指标,知青们都不愿意去,干部子弟也不肯去。大队一位领导说,给那个老师伢子吧,不把他拖死了。这对我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很快办好了手续。

听到我要离开的消息,好多家长到学校来了,给我送来了鸡蛋、糯米、芝麻,大队干部和学校同事们给我送了脸盆、口杯、毛巾,用箩筐装了整整两担。学校安排了一位和我同年的学生送我回家。离开学校的时候,学生们都走出教室为我送行,学校同事和大一点的学生陪着我走,不知不觉走出20多里,一直送到了长江岸边。后来我了解到,那天上午,全校都没有上成课。我和同年学生挑着两担礼物坐上渡船,到了对岸,远远地望见为我送行的人还站在江边。我隔着长江向他们挥手,两眼含满了感激的泪水……

前年,侄儿为我开车,专程去了一趟石岭,没有碰见一位认识的人。在一场大水之后,境外一家慈善机构为他们建了一条新岭,家家户户红瓦白墙,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大堤上,但是都空空荡荡,一问,才知道都外出打工去了。专门打听四队的龙姓大哥,也没有结果,不禁添了许多惆怅。

监利县编了本《天南地北监利人》,将我的名字也收录进去了。监利在岳阳的同乡会活动,也没有忘记通知我,着实让我感动!我想,监利如果把我作为老乡,我应该是石岭人,石岭是我的第二故乡!

作者简介

万志勇,退休人员。曾在中小学任教,做过中学校长、教研员,后来做教育行政工作。退休后读点书,写点字,唱点歌,散点步,养点花,种点菜,自得其乐。

图片:网络征稿说明 《潇湘原创之家》

专辑大全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韦尚田长篇连载之十二:忘却的纪念
往事丨知青年代度国庆
2019剑阁知青故乡行剪影
少年不常有
阿龙哥:难忘的故乡小路连载第57《 我能上黄茆公社中学读书了》​
邗江记忆(6)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