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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李巧文:柚子树

我认识聋子张芋头的时候,他已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半百老头了,按辈份,我得叫他爷爷,背地里,我还是称他张芋头。他头发剪得很短,全是白的,胡子也是白的,圈在嘴巴周围,走路一瘸一拐,样子很滑稽。他耳聋却面善,如果他知道有人叫他,脸上便会堆起笑容,很慈善地答应一声:哎!如果是细伢子叫他,他往往还会伸出一只手来在他们的头顶上摩挲一下以示爱抚。

张芋头的婆姨是个接生婆,脸上常挂着笑,却长着一副人见人怕的骇人面孔,人称“鬼面”。这副面孔看上去一边是人一边是鬼,一块硕大的像胎记一样的东西几乎占了她左半张脸,暗蓝色中带紫,从头顶到下巴,经过她的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小半只鼻子,小半嘴巴,仿佛是一支淡蓝色的大毛刷,从她的脸部一路刷下来,一直刷到脖子上。你看她的时候,看到的就只有半边脸;她看你的时候,就像用一只眼睛在看你,另一只眼睛却躲在暗处,让你觉得一股阴风横扫过来,还未说话,已是心胆悚悚两股颤颤。

我们那里地处偏僻,离最近的卫生所都有五六里,离县城有一百多里。队里穷,家里有自行车就算是富裕了,到县里大医院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所以一般人家除非得了要动刀动剪的大病,否则,都是就近能解决的决不远走。生孩子也一样,这事儿一声喊,就疼了,就要生了,哪里还等得到借车长途奔波。作为唯一能接生的“鬼面”,便成了当地响当当地接生婆。

我娘说,我也是她接生的,我们那里的小孩子大多都是她接生的。但从我记事起,我就怕她,更怕她笑,笑得跟鬼似的,见着她就想躲着她,当地人也多多少少都有些怕她。也不知是她接生太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和张芋头到老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男半女。我家那时候住在她的隔壁,我家的房子跟他们家的房子都是土改时分了一王姓地主的,那姓王的地主叫王义德,土改时被镇压了。大老婆不久就疯了,死掉了,小老婆不知去向。两个儿子多年来一直杳无音信,听说一个去了台湾,一个去了美国。

这栋大房子,王义德在的时候,被当地人称作“王家大宅”。解放后,有人说起它,仍这么称呼,只改了一个字,叫“王家老宅”。一式的青砖黑瓦,分作四进,分给了四户家庭。张芋头一家和我家居中间两进,成了隔壁邻居,本来房间是相通的,分后就把相通的房间全给堵死了。两头的两进,我家隔壁的一进分给了一个教师家庭,户主姓陈,我们都叫他陈老师。两口子都是教书的,有个裹脚老母亲在,还有两个孩子。其中大的叫小路,当着他的面我叫他路叔,背地里有时直呼其名,他跟我爹差不多大,跟我爹原先读书一个班。小路有个妹妹叫小思,比我小姑还小两岁,因为差辈儿,我跟她接触并不多。靠张芋头那头一进,只有两间房加两间杂屋,分给了一个单身汉,大家都叫他麻子。

麻子其实脸上没有麻子,因为这一点,我小姑说她曾经特意跑到他面前,仔仔细细打量过他,他脸上除了两颗痦子,真不是人家所说的麻子。听说他从小就喜欢偷鸡摸狗,三十好几了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姑说,他别的本事没有,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有一次,她就曾亲眼见证过麻子的骗人功夫,那些歪理儿还硬是骗过了村里的老牛叔。

老牛叔的房子建在一个山坡上,单门套屋,家里养了十数只鸡,还养了一条黑狗。这黑狗遇人即吠,一般人到他们家去,黑狗见了就会狂吠,一副作势要扑过来的样子。吓得人老远就喊老牛叔,叫他看好狗,才敢进屋。也不知怎么搞的,老牛叔家的鸡有天晚上少了一只,老牛叔遍寻不见,又将后山坡扫雷似地查找了一遍,也不见半根鸡毛。老牛叔在村里一吆喝,不到半天,整个村子里便都知道了老牛叔家里丢了一只鸡。

老牛叔觉得这事蹊跷,自家的狗都没吠,哪个人神不知鬼不觉,把鸡偷了煮了吃掉了?人民公社,大伙儿一起出工,年终分红,菜地里种的红薯黄瓜,山地里种的花生西瓜什么的,都姓公,物资靠配给。小姑说,她小时候就常常吃不饱。农作物成熟的时候,摆在地头里,路边上,成天花黄果绿地摇曳着,常常让她口水咽了又咽。村里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禁不住诱惑禁不住饿的人不少。趁着守地的人没看见,偷公家只把红薯西瓜,根把黄瓜,兜把花生的事时有发生。队长在会上说上两回,因为事儿不大,大多是不了了之。小姑说她就跟在我爹和小路的后面,看着他们偷过,他们偷了会分给她一份。但要说喜欢偷鸡摸狗,大概就是麻子了。老牛叔将怀疑的目光转到麻子的头上,他不动声色来到麻子家,先在屋前屋后观察了一遍,最后在后山找到一堆垃圾。老牛叔拾根棍子,将垃圾堆里翻了个底朝天,还真翻出了一堆鸡毛。老牛叔一看,这不是自己家那只鸡的鸡毛还能是谁家的?自己养它养了那么久,鸡的样子鸡毛的样子他早已刻进了眼睛里烙进了心头里。老牛叔抓了一把鸡毛,一步并作两步,径直冲进了麻子的屋。

哟,老牛叔,今儿是什么风,大清早的,把您吹进我这破屋来了?麻子正躺在床上,闲着无聊呢,见到老牛叔,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一脸带笑问道。

你问我,我还得问你呢?老牛叔自己掇了把椅子,自顾自地坐下,晃着手里的鸡毛说,我问你,是不是你把我家的鸡偷吃了?

老牛叔,一上来就问鸡啊鸭啊什么的,谁偷吃了你家的鸡啊,老牛叔可不要血口喷人!

你看看,你看看!老牛叔将鸡毛举到麻子面前,大声地说,你看看,这是什么?谁偷了我家的鸡,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麻子一看便笑了,哎呀,我说老牛叔啊,一把鸡毛能说明什么问题啊,你说,哪家的鸡没长鸡毛啊。

这鸡毛可是从你后山的垃圾堆里翻出来的!

那又能说明什么?

说明你就是那个偷鸡贼!念你一个人,赔多了赔不起,偷一赔一,你赔我一只鸡就行!

我的好老牛叔,你别乱扣帽子好不好?偷鸡摸狗的事我早就不干了,你家的鸡被谁偷了,我不知道,你还是回去查实了再说吧。

不用查,就是你!要不,你跟我回队部,让大家评评理。

鸡不是我偷的,我凭什么跟你去队部?我在睡觉哩,如果老牛叔没有别的事,恕不奉陪!说罢,倒到床上装睡。

老牛叔看他那副横竖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站起来,将一把鸡毛摔到他脸上,大吼道,狗日的王麻子,你给我起来!今儿你不把话说清楚,老子让你睡不成!

王麻子还想装睡,老牛叔一手揪着他的耳朵,往上提,你赔不赔?赔不赔?

哎哟,老牛叔,轻点!轻点!疼!这下麻子装不成睡了,他坐起来,道,老牛叔,你凭什么就认定是我啊。

老牛叔气不打一处来,拿起几根鸡毛,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鸡毛啊,怎么了?

这是我家那只被偷的鸡的鸡毛,这是从你家垃圾堆里找到的鸡毛!

你家被偷的鸡的鸡毛,跑我家垃圾堆里来了?

就是你,偷了我家的鸡,杀了吃了,把鸡毛丢在垃圾堆里,还用其他垃圾盖着,你这是欲盖弥彰啊。小子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你,若要人不知,除非你莫为!

老牛叔,您这是哪跟哪的事啊,垃圾堆里的鸡毛能说明什么问题?就算这鸡毛是从我后山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也不能说明就是我偷的吧。这垃圾堆又不是我一家倒的,隔壁聋叔家也倒呢,你怎么不怀疑他,只怀疑我?再说了,如果是有人想要嫁祸于我,故意倒在我这儿的呢?你又没有亲眼看见我倒这鸡毛,怎么就能断定是我偷的?

老牛叔一听,气愤得举手要打麻子,你——你——我——我打死你这小子!聋子是什么人,我清楚,用不着你来挑唆。明明是你偷的,就是不承认,怪不得你穷,怪不得你讨不上媳妇,活该!地主家的狗崽子,跟王义德一个德性,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麻子一弯腰躲过老牛叔挥过来的拳头,往旁边一窜,几步跨到门边,朝老牛叔道,你怎么说打人就打人,说骂人就骂人?毛主席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王义德是王义德,我早跟他划清界线了,不要把他跟我扯到一块!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我偷的,那又怎么样?那叫割资本主义尾巴!念你年纪大,我不跟你计较,要不然,再来两个老牛叔,看是不是我这当兵出身的对手!

好,好,你等着!这事儿没完!老牛叔不但没说服麻子,反被麻子绕进去了,他说不过麻子,气呼呼地走了,边走边还说,当兵,当兵,共产党的兵才是真正的兵,当个国民党的兵算什么鸟兵!

老牛叔一走,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毛头也作鸟兽散。小姑描述起来,还是那么绘声绘色。小姑接着说,要说这麻子偷没偷老牛叔家的鸡,隔壁的张芋头肯定知道。我说,他一个聋子,怎么会知道!小姑说,我娘跟我说过,这张芋头耳聋心不聋,什么都看在眼里呢。

我一直觉得这张芋头不简单,挺灵泛的,我就亲眼见过。就拿说话来讲吧,只要你站在他面前对着他说话,他就能看着你的口型知道你说的是啥话,从不需要你说第二遍。偶尔有几个词没听懂,只要你在他的手心里写一遍,他就知道你写的是啥。有好几回,我听了几遍也不知道那个人说啥,看他写,也不知道他写的是啥,而张芋头早已笑着点头了。

我问我娘,张芋头是什么时候聋的?娘说,是“鬼面”嫁给张芋头的时候。我又问张芋头是什么原因聋的,娘便摇头说不知,去问我奶,奶却冲我不耐烦地道,小孩子家家,问这些干什么!我奶别的还好,一问起这个,脾气便马上暴,我那时很怕她,见她大嗓门冲我,我便一溜烟跑了。看着张芋头进进出出,看着“鬼面”背着个药箱,胸部往前倾,走着大步,也进进出出。我们虽然是邻居,聋子两口子却几乎从不串门,有事出去,进门就把门关上。从小到大,我只见过“鬼面”来过我家一次,是来借洋火。我和哥也很少去他家,我去过几次都是跟着我娘一起去的。在我眼里,张芋头和“鬼面”一样神秘。

张芋头家的房子格局跟我家差不多,只是我们家分得的是正厅,因为我们家人多,我爹和我伯那时还没分家,住在一起,两家合起来有七八口人。他家分得的是侧厅,进门正中间一个天井,沿着围廊过去便是两间卧房。一间住着张芋头两口子,一间临时做了杂屋。但我总感觉他家阴暗得很,比其他三家都要阴暗。他家大门前,有一颗硕大无比颇有些年月的柚子树,树梢伸过屋顶,枝叶散开,像一把大伞,将他家的前门遮得一年四季不见阳光。瓦是黑瓦,梁柱因年久失修,呈现出凄冷的黑色,张芋头从来不修。那遮挡阳光的柚子树好像与他家无关似的,张芋头也从来不管,有人曾劝张芋头把它砍了,好放些阳光进屋,可张芋头摇头,照样让柚子树在他家门前风里来雨里去,在岁月里摇头晃脑。加上“鬼面”又是那个样子,说话从来不大声,笑的样子跟鬼似的,便凭添了许多阴森气,霉气,用路叔的话说是鬼气,搞得我们谁都不敢进他家的门。我家就不一样,我爹和我伯将屋柱屋梁全部用红漆刷了一遍,前门又没有柚树遮挡,亮堂多了。

我爹和我小姑小时候去得最多的还是路叔家。路叔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那时候,读书的氛围不浓厚。村里大多数的人小学没读完就回了家,能读完初中就算知识分子了。我爹考初中的时候,我奶就曾当着我小姑的面对他说,我和你爹可不比隔壁陈叔叔家,父母都是老师,我和你爹大字不识一个,帮不上你的忙。你考得上就继续读,我肩担不起背顶,读到哪供到哪,如果考不上,那就莫怪我们!说这话的时候,奶的眼光看着爹,又望着小姑,意思是,这些话也是对我小姑说的。可惜爹初中没考上,就辍了学。小姑比他好一点,总算考上了初中。小姑说,中学教师在我心里眼里都是高大的,我对小路的父母,比对任何人都多了一层敬畏感。只是一样,对小路的奶奶敬而远之。小路的奶奶我也见过。印象里,小路的奶奶是一双小脚,常年穿着一双黑不溜丢的三寸金莲鞋,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黑不溜丢的无檐灯芯绒帽,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与尚不谙世事的我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小时候我去和小米玩,不得不经过她身边时,会硬着头皮叫她一声“太奶奶”,不待她回答,便打着飞脚跑远了。她却和我奶说得极来,我奶经常没事就去她那里坐坐,一坐就是小半天,闲七扯八地聊,用我奶的话说就是“打坐石子港”。小路和小思他俩都是奶奶照顾大的,不但不怕,还跟奶奶非常亲近,平日里“奶奶”长“奶奶”短地叫得欢实。

张芋头门前的柚子树虽然挡了他们家的视线,可是每年秋天,结的柚子又黄又大,味道酸酸甜甜,好吃得很。小姑说,她那时候也和我爹摘过树上的柚子吃。后来,我们大了,也去摘,背着张芋头去摘。哥上树,有时候路叔的儿子小木也上,我和路叔的女儿小米便在下面看着,目不转睛,口水不停地涌出又不断地咽下。哥一般不多摘,一次摘两个,摘多了怕张芋头发现。

有一回,恰巧被麻子看见了,他指着树上的哥说我们偷摘人家的果实,还说要告发我们。

我便威胁他说,你敢!你告发了我们,我就把你偷老牛叔鸡的事说出去!

麻子呵呵道,听你爹讲的,还是听你小姑讲的?这是何年马月的事儿了?老牛叔不是来找过我吗?他都不敢明说是我偷的,你们几个小屁孩,又能告什么!

我不说话,小木却急白直脸道,就是你偷的,就是你偷的!

麻子两手叉着腰,带着渺视的目光对着小木说,就算鸡是我偷的,那又怎么样?几个月没沾晕腥,抓一只鸡,犒劳犒劳自己,又不多偷!老牛叔就是知道了,赔鸡?我没养鸡,赔钱?我口袋里半个钢蹦儿都没有,还不是指着叫化子骂天——没辙?小免崽子,告去吧,这么久了,看谁还把这事当回事!我还没将你们偷张芋头的柚子告发就不错了。

小木说,老牛家中的狗怎么没咬死你?

麻子又呵呵,它知道我穷,咬死我也捞不到什么油水呗。

小木说,你骗人!

麻子道,那你去试试,看它咬不咬你?

小木知他在拿自己开玩笑,胀红了脸,一着急便乱说,你是地主狗崽子!赖皮狗!

麻子一把揪了小木耳朵,这话也是你说的?告诉你,我不是,我只是王义德的远房侄子,王义德看不起我家穷,从来没有帮衬过我家,我跟他不是一路人。要不是我父母早亡,才不会住到他王义德家来呢。要不是我出身不好,我早就当共产党的兵去了,还轮得着国民党来抓壮丁?要不是我出身不好,我也不至于娶不到婆姨。以后你再说,小心我揪烂你的耳朵!

本来想威胁麻子的小木感觉到了来自耳朵的疼痛,不得不告饶,哎呀呀,我不告你,你也不告我,行了吧?快松手!

麻子松了手,将他肩一拍道,这还差不多!

麻子看着树上的哥撸撸胳膊说,这柚子树哪条枝上能结又大又甜的柚子我全知道!你下来,让我来!哥正愁摘不到枝尖上的那颗大柚子,便听话地下来了。看得出,麻子他馋得很哩,也不知偷了多少张芋头家的柚子,反正不会亚于我们。

这事最终还是没能瞒住张芋头。一次偷摘柚子的时候,张芋头恰好就回来了,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小木的爷爷老陈老师。哥眼尖,在他们到达之前,一溜烟早跑了。我手里拿着一个柚子,本来也想跑,可小米拽着我不让我走,我只好留下来。老陈老师看着正在树上的小木,严厉地叫他下来。小木从树上溜下来,耷拉着脑袋像霜打了的茄子。

    老陈老师一把拽住小木,提着他耳朵来到张芋头面前,呵斥道,就你嘴馋!这是你张爷爷家的柚子树,不是你家的柚子树,你想吃也要征得张爷爷的同意啊。快,向张爷爷道歉!

小木低着头,怯怯地说,张爷爷,我错了。

张芋头道,算了,他们还小,不懂事。

老陈老师不依,不行!偷摘柚子就是不该,小木,向张爷爷保证,以后再也不偷摘柚子了!

张芋头过来,摸着小木的头说,多少人偷摘过我家的柚子,偷吃过我家的柚子,我数都数不过来。孩子嘛,哪个不眼馋。

小木在旁边细声细气地说,张爷爷,您自己不要吃么?张奶奶不要吃么?

张芋头点点头,我不能吃酸,张奶奶牙口不好,早不能吃了。

小木脱口道,那你还留着!

老陈老师说,小木,小米,快谢谢张爷爷!

小木小米齐声响亮地说道,谢谢张爷爷!

老陈老师回去的路上,我还听到他教训小木说,以后要吃问张爷爷,就是不能偷,听见没?

张芋头和老陈老师一走,哥探头探脑溜了出来,听我一说,他还不信,这张芋头脑子糊涂了吧?这棵树可挡了他家的阳光,一年四季不见天日啊!我也觉得这张芋头实在有点怪。

张芋头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喜欢拿着一根一尺多长的水烟袋,吧嗒吧嗒地抽,有时烟袋里还会咕噜咕噜地响。晌午过后,阳光已跨过他家门前的柚子树,又跨过他家的屋顶,在另一边洒出白亮的光。天井里中午的那一点点阳光已褪得一点儿也不剩,张芋头的屋子里仍是那么阴暗,潮湿。张芋头半躺在天井的一个角落里抽着水烟袋,他躺着的那把花梨木雕花椅子,是他分得的地主财产的一部分,非常结实而精致。如今,那把椅子褪色得厉害,除了椅子的后脚边还能看到一点点原木的色彩,其余部分全都呈现出一种灰暗的旧色,右手边部位还裂开了一道口子。

娘有事找张芋头商量,我见娘去,也要跟着去,娘便带我进了张芋头家。张芋头一个人在家,娘问张芋头,艾丽去哪了。张芋头说,去西冲,说西冲有个孕妇快生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鬼面原来有名字,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艾丽”。娘接着说明了来意,她想让张芋头算算,今年的粮食能分多少,我们家人口太多,娘担心吃不过冬。

等娘的事算完,我帮张芋头装好烟丝,怕他看不见我说话,我面对着他说:张爷爷,您耳朵一点点也听不到吗?是什么时候听不见的呀?张芋头的眼睛闪了一下,他反问我:小雨,你还蛮喜欢探闲事的啊。我蹲在他腿边,夸他说,您真厉害,我跟您讲话一点障碍都没有,就好像跟一个正常人说话一样。要是我聋了,不要说跟人说话,我就是哑巴!张芋头嘿嘿嘿嘿笑起来,你这小丫头,人小鬼大呀。

娘在旁边扯我,你问这些干什么?张爷爷如果想告诉你,自然会告诉你,走!娘扯着我往外走,一边对张芋头说,小孩子,不懂,瞎掰和,聋叔别理她!

回来的路上,我问娘,麻叔为什么叫麻子?他脸上又没有麻子。

娘道,怪不得你奶凶你,你这么喜欢刨根究底。麻子以前是麻子呀,年轻的时候,他长着一脸的痘痘呢,只是后来没了。娘接着道,麻子——这个人心不坏,只是——只是命苦,父母早亡,孤苦伶仃,又当过国民党的逃兵,到如今,黄土埋半截了,还是一个人!但他又偷鸡摸狗,好吃懒做,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我说,难怪人家称他为麻子。娘说,什么?我说,麻子的脸——尽是缺点呗。我又问娘,张芋头——他有孩子吗?娘这时候便也像奶一样凶起我来,就你话多,我不知道,回家问你奶去!

日子就这样无风无雨的过了十多年,当我再次见到张芋头的时候,张芋头的房子垮了,张芋头两口子无房可住,临时住在麻子家,张芋头躺在床上已是奄奄一息。

从爹和哥的嘴里,我陆续知道了张芋头的有关情况。张芋头房子垮塌的那天晚上,队部放电影,家里人包括我娘我爹全都去了。去的时候,天阴阴沉沉,像要下雨,那时候看场电影是非常难得的事,看的是《小兵张嘎》和《小二黑结婚》。电影快结束的时候,巴嗒巴嗒下起雨来,好不容易挨到电影结束。他们几乎是跑着回了家,刚回家,哗,雨一下大起来,还伴着电闪雷鸣,那场景,就像要把墨黑的夜吼震得裂开似的。回家刚睡下没多久,伴随着一个炸雷,便听得隔壁轰隆一声巨响。起初,哥还以为是雷声炸裂了门前的那棵柚子树,但紧接着,便听到“鬼面”在大声哭喊,救命啊,救命啊,快来救命啊!哥一听,不好,出事了!一骨碌爬起来,拿上斗笠就往外冲,直接冲进了张芋头家。又是一声炸雷,就着雷光,哥看到张芋头家的卧房已坍塌了大半边,瓦砾、椽皮、砖块已将房间塞得乱七八糟。“鬼面”吓得手足无措,站在天井靠近卧房的门边哭喊着,声音嘶哑。哥问她,张爷爷呢?她哭着指着坍塌的房间,在——在里面,快,快,救救他!哥冲进坍塌的房间里,一会儿功夫,麻子来了,老陈老师路叔路婶来了,我爹我娘来了。其时,陈太奶奶已经去世了,小木作了长途运输司机,没有回,小米在外读书去了;伯伯一家已搬出去另盖了新屋,奶奶也跟着过去了。麻子一进来,二话不说,跟着哥迅速冲了进去。其他人打的打手电,拿的拿蓑衣斗笠,全都加入了救张芋头的活动当中。哥和麻子边扒边大声喊:张爷爷!张爷爷!聋叔!聋叔!没回应,又喊:张芋头,张芋头!这时便听到废墟中传来微弱地回应:我在这!启程,麻子,快救我!哥的名字就叫启程,哥立即在他喊的地方狠命地扒起来。麻子边刨边喊,聋叔,您忍着点,我马上救您出来!他一声大吼,就将压在张芋头上方的一根粗大的横梁扛移开去。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刨挖,终于将张芋头救了出来。张芋头的一条腿压断了,脖子也严重扭伤。后来经过检查,他头部还有脑震荡。这不,已躺了一个多月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去看张芋头,张芋头清醒的时候,我陪他说话,他看着我,气息虽然弱,吐字却还清晰。他说,全村人知道我情况的人只有两个,你奶和陈家太奶奶,陈家太奶奶已经死了——他叹了一口气。张芋头断断续续地说,聋奶奶有时在旁也补充一两句。我不催他,只听他慢慢地说。

张芋头的父亲早死,他唯一的弟弟八岁上得了肺病死了,他母亲伤心过度,没几年便步了他弟弟的后尘。张芋头靠着叔叔的接济,自己到处打零工赚口饭吃。后来,唯一的叔叔也死了,遇上国民党抓壮丁,将他和麻子都抓去了。在一次战斗中,一颗手榴弹飞来,张芋头纵身一跃,扑倒在全然不知的麻子身上,麻子安然无恙,张芋头一条腿被弹片所伤,当时就站不起来了。部队开拔的时候,张芋头不得不留下来养伤,麻子感激他,为照顾他,也留了下来。张芋头的一条腿从此落下了残疾,走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本来就不想干这国民党的兵,于是趁着负伤的机会躲躲藏藏,逃回了家乡。张芋头三十多岁时,讨了一个要饭的贵州婆姨,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可惜没能留下一男半女。日本鬼子大扫荡的时候,他那贵州婆姨被日本鬼子奸杀了。他恨日本鬼子恨得要死,本来想去参加红军,可他年纪大了,没多久又传来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只得作罢。

“鬼面”是主动找上门的,这已是土改以后好几年的事了。她的半边鬼面让张芋头犹豫了一下,但接着他便同意了,两个人过总比一个人过强,如果不要她,恐怕这辈子都娶不到婆姨了,张芋头当然知道这一点。撇开这一边的鬼面,另一面却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要是都像这半张脸,恐怕这十里八乡的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俊俏的人。当时,队里有人看到“鬼面”的时候,觉得似曾相识,便想起王义德的小老婆来,说她像那个镇压了的地主王义德的小老婆。她自己却一口咬定说,她是逃荒来到这里的,名叫“艾丽”。我问,聋奶奶是不是那王姓地主的婆姨呢?张芋头却绕开了话题,只是说,王义德的大老婆不是疯掉死掉了么?她没有生育,王义德的两个儿子都是小老婆生的!多少年都没回来过。我想也是,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张芋头主动说起他的装聋,聋奶奶在旁边说,是我逼他的!我刚“噢”了一下,聋奶奶忽然就缄了口。张芋头说,其实我自己想聋,我的腿伤得很不光荣。因为我耳聋,在“四清”和“破四旧”时我躲过了被清算被批斗。他看着聋奶奶,语言里便多了些温柔,你聋奶奶才能平安到现在。说完,他闭上眼睛,仿佛一身轻松,重重吐出了一口气。

我走后的一个礼拜没到,张芋头就过世了。张芋头死后不到一年,我奶奶也步了他的后尘。我奶奶走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鬼面”的消息。大约日子无波无澜,值不得人家提起。直到有一天,哥打电话来,说“鬼面”死了!死前一年,她几乎成了疯婆子的状态。我非常吃惊,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哥说,“鬼面”在张芋头死后前两年还好,忽然有一天便疯了。她有时清醒,大多时候犯糊涂,有一次还脱了裤子坐在地上,有人盯着看,她越发放肆,把腿叉开对着来人说,你看,你看,我是能养儿子的,我养了两个儿子哩!你们,都是我接生的,都是我生出来的!接着又凶,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这一下反倒让人不好意思,这些人便装着没听懂,讪讪地走开了。有时她会披头散发,大声骂着,王义德,你个没良心的,你个砍脑壳的,你个背时鬼!有时又含糊不清地呼唤着几个名字,然后就是哭。有时半夜里也会传来她的哭声,夜深人静地,那哭声也跟鬼似的,会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曾听我奶说,王义德盘剥穷人很厉害,大斗进,小斗出,工于算计,租子一声喊要交就马上要交,交不出来,或绑或打,曾经还逼死过人命,实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老百姓对王义德和他的两个地主婆可谓恨之入骨!那时候成份就跟现在的学历一样重要。我心想,难怪我问奶的时候奶会发脾气,在我的记忆里,我奶就从没有提过,陈太奶至死也没透露过半点有关他们过往的信息。

我最后一次去“王家老宅”的时候,老宅已破败不堪,除了麻子,其他三家已人去楼空。张芋头家的房子已全部崩塌,只剩些破砖烂瓦。老陈老师也已去世了,我爹娘和路叔他们已全部搬出去另建了新屋居住。麻子腰弯了,背驼了,脸上已满是褶皱,鬼魂一样守着这幢几成废墟的老宅。

张芋头门前的那棵柚子树,我已认不出来了。

路叔他们一家搬出去后不久,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这柚子树的树枝先被雷劈断,接着便起了火,接着,便燃起了冲天的火光,烧得天空也红了半边。等到火光暗淡下去,这棵原本辉煌而硕果累累的树已烧得只剩一根黢黑枯瘦的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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