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是

梨花谢了又开，麦子割了又黄。转眼，我已青春。那一年春天，我被青春闪了腰。尴尬写在流言里，疼痛嵌在心底里。一朵早凋的梨花，在天空忧伤地盘旋，和春天做最后的诀别。花开的时候，他已飘出了我的视线。齐秦的《花祭》响彻大街小巷，只是那样凉的歌词，找不到一点精神的热度。故乡的梨花依然开遍了天涯，故乡的河上依然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的歌声却不再明媚。那年的梨花千树万树前所未有地开成了海，可有一个姑娘，孤独成了海。

 

人生的路就像家乡的小河，九曲十八湾。“忽复一日梦日边”。我拿到了一纸调令，兴奋得满耳都是喳喳的喜鹊声，满眼都是金灿灿的油菜花。我走进了城市，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我穿起了铜钱样鞋跟的恨天高，烫起了棉花糖似的爆炸头，套上了只能迈碎碎步的一步裙，开始在城市的柏油路上蹒跚学步。艳若红唇的酒吧，眼神迷离的舞厅，声嘶力竭的卡拉ＯＫ，频频向我抛来暧昧的眼。我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向这个城市迈出了怯怯的脚步。可我笨拙的脚，跟不上音乐的节奏，却总是精准地踩中舞伴锃亮的皮鞋。我拘谨的长袖不善圆舞，古板的眼眸练不出放电的眼神。梨花村的姑娘长不出水样的桃花眼，涂不上时尚的彩色妆。梨花村的孩子生下来就看着梨花白长大，梨花的颜色就是最美的颜色。我的头大了，脚步乱了，头大不仅仅是因为烫发，脚乱不仅仅是因为登上恨天高，心也跟着趁火打劫。领导讳莫如深的话，同事似笑非笑的脸，原生城里人居高临下的眼，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那么薄凉！我怀念起了老乡朴实的的脸，怀念起了学校一起共事朋友的真诚的脸，怀念起曾被我喻为“猕猴群”里天真烂漫的孩子们的脸……那样的脸才让我心生安稳睡眠踏实。

 

我是从土地上出来的人，沉默坚毅的土地不容我懦弱。泥土的味道在我内心深处蛰伏发酵。我想起了祖父，他把波浪一样的泥土用榔头打碎，他让我爬平在耙磨上，告诉我要稳稳地把住耙，身下微缩的小山包任凭它起伏颠簸，都要岿然不动。祖父粗粗的绳子勒进肩膀的肉里，一双有力的大脚在坑坑洼洼的土地踩出坚实的脚印。我被耙下的疙瘩颠得东倒西歪，但我死死地抓紧耙磨，尽管身上嘴上都是涩涩的泥土，身后却也耙出了一马平川。我悟道一般，脱了自卑的铠甲，不再东施效颦，摧眉折腰。在别人轻歌曼舞的时候，我与文字喜结良缘；在别人花前月下的时候，我与文字耳鬓厮磨。文字就是我贴心的知己，是我的蓝颜。它不势力，不轻薄，我投之以木瓜，它报之以琼琚。它带着清风，为我而来，为我来温一段凉了的岁月。

 麦穗拼命吮吸土地的营养，来使自己饱满，饱满了的麦穗也不高傲，它为土地垂下沉甸甸的头；城里的乡下人，也得矻矻于书里，汲取书里的营养，来使自己有份量，有份量了好去磨平生活里坎坎坷坷。

 在故乡人眼里，我是城里人；在城里人眼里，我是操着一口乡音的乡下人。但我终究成不了地道的城里人，精致的妆容，考究的着装，惑众的香水，婀娜的走姿与我如浮云，我的神经末梢，早已牢牢地根植在故乡。故乡的泥土上，有我祖辈的踪迹，有我父亲的味道。

 

我也悲哀地发现，我终究也去不了我的村庄，那个宁静的小镇，早已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记忆中被梨树掩映的村庄，也早已高楼林立，别墅成群。乡间的小路也不再松软，披上了灰色的水泥铠甲，爱梨树为梨树修枝剪叶的人已垂垂老矣……村庄给我印了胎记，城市给我纹了身，我究竟要在哪里，去安放这颗漂泊的心？难道真如道格-森格斯所言：我们都是被城市化的一员，我们回不去故乡，也离不开城市？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我只能在记忆的深处，上演一幕“梨花村里叩重门，执手相看泪满痕”的动人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