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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纪事

  

文 | 图:静水微澜

两年前,母亲跟我说,有人想租我家的老屋。母亲的意思还是想租出去,一来因为租户是湾下一个族叔的同学,先看中了房子才让族叔来介绍,不好驳了面子;二来因为租金虽微薄,总还是一点额外收入,房子空着也觉浪费,不如就利用起来。上十年来,老屋常年空置,偶尔回老家,一开门眼见着家什灰尘积满、墙角蛛丝乱结,总有一股荒凉气象扑面而来。老话说屋要人撑,有了烟火的滋养,有了人的打理,老房子也能在霉变垮塌的进程中走得更慢一些,那就租吧!

老屋始建于1972年,上世纪中期的典型乡村建筑风格,前后檐为石墙,山墙为土砖,室内墙面都由黄泥粉刷后又用石灰水罩面,黑布瓦屋面上分布的亮瓦,在朝晖夕阳中飞起烟尘,少年时,隐约觉得这样的景象使人看到了时光流转的微妙。1983年,新中国建立后被没收的祖宅归还回来,祖父母和叔父一家搬进改造一新的祖宅后,父亲随即将老屋做了一番修葺,倒了水泥地坪、刷了油漆墙裙、添了橱柜傢俱,往日住着10口人的三间平房,顿时敨泰又敞亮,对于习惯了逼仄中蜗居的人,这焕然一新的景象不啻于豪宅华堂所给予的欣悦。

上世纪八十年代,乡邻渐次盖起楼房,在母亲的要求下,父亲购置了预制板,准备建造新楼房,那是1988年。新楼动工前,却收到哥哥的中专录取通知书,那个年代的中专几乎是中国教育史上的神话,免学费、农转非、包分配,参加工作即是干部编制,结婚成家就有公房居住,特别对于农村学子来说,是知识改变命运的最佳途径,以致那些年的中专录取分数线一度超越高中,成为中考的攀登高峰。哥哥的华丽转身,让务实的父亲对于建造新房有了犹豫,本不算富裕的家庭,本也有不破的居所,还有必要捉襟见肘去拼一幢楼房吗?在父亲的劝说之下,母亲最终同意卖掉预制板,终结了生平第一次的楼房梦。

2007年,父亲又一次回故乡时,发现老屋的前檐墙体歪斜,屋顶也多处漏雨,于是跟我商量能否将老屋翻新?大概是因为从小由祖父母照抚,哥哥对父母向来不甚亲近,即便哥哥的经济条件比我好了许多,家中大小事务,父亲母亲从来只与我说,他们相信我一定能够安排妥当,也晓得哥哥对于我的主张从不含糊。父亲的规划很简单,推倒旧屋,在原址上重建平房。相对于父亲的朴素,母亲却是爱好的性子,似乎也想趁这机会圆她的楼房梦,只可惜,哥哥与故乡的关联十分淡远,甚至十年以来都未曾留宿故乡,又怎会只是为了好看而大兴土木呢,因此,母亲关于楼房的浪漫梦想又一次戛然而止,老屋最终按照父亲的意愿建成。以后再回到故乡,若是又看到哪家起高楼,总会勾起母亲的惆怅,叹惜哥哥对于故乡竟无丝毫感情,否则我家兄妹合力,就能够在湾子北头向阳的地段,给她树一幢漂漂亮亮的楼房。

租住老屋的那户人家,在长堰街上买了一栋楼房,今年八月底,老屋终于退还回来,周末带着母亲回到故乡,将老屋做了一次大扫除。不同的家庭,卫生习惯也是大相径庭,从我记事起,我家房子虽简陋,在父亲母亲的收拾之下,总还是一派清爽。八月份的晴热中,我与母亲汗透衣衫,洗、抹、搬、扫一下午,家中布局与秩序方才恢复到两年前的模样,虽陈旧却干净。在炎热天气与腰椎痼疾的夹击之下,几近精疲力竭,七十六岁的母亲做起家务却比我还扎实些,忙进忙出中竟还笑语连连,看起来并无疲累之色,又让我倍感欣慰。母亲心疼我的腰伤,不停让我喝水又让我休息,生怕我累出毛病,在这世上,能够真心疼惜自己的人,大约也只有母亲吧!



清理哥哥当年的写字台,拉开抽屉就看到底板上依然醒目的“駕車”两个毛笔字,许是受祖父影响,哥哥幼时就开始读书练字,读书成为他一辈子的喜好,练字却在成年以前就已放弃,一手字却也写得楷正端庄。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我与哥哥的童年和少年,是完全不能和谐相处的两兄妹,即便仔细回想,也绝少有关兄妹情深的记忆。倒还记得些几岁时打架的场景,平常日子绝少在一起玩耍,偶然凑到一堆,平和的开端总会莫名又迅速地转化为矛盾,语言解决不了问题时,就开始动用拳头,虽然一点小年纪,却也还能遵守武德,一个先来一个再往,绝不会乱了分寸,诸如此类的公平比武一定会结束于我的号啕大哭,然后是父亲对于哥哥的训斥。

几年前的某天,哥哥与我坐在一起回忆往事,笑谈当年一个“畴”里(畴音,意鸡窝)顿不得两个叫鸡公。哥哥说小时候也不都是难堪,记得有一次,老师布置他们捡柴火还是捡鸡粪上交学校,完成任务后,奖励给他一个小糖包。放学后哥哥和我同时到家,但是父母都未放工,大门还锁着,于是兄妹两个在过门石上席地而坐,哥哥打开糖包,一人一口将不多的白沙糖舔得干干净净。我唯一记得的温情时刻,却是哥哥刚上初一的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去外祖母家,在外畈田地间的夹道上,一路走着,哥哥还一路教我学唱英语字母歌,陌生而温暖的亲情,教人有些心花怒放。一个小女伢和哥哥漫步在秋天的田野,这童年鲜见的烂漫,一直以漫画的形式存在于记忆深处,四十年过去依然动人。

我的初中时代,跟哥哥彻底闹翻,整整三年里,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起因其实也不过一件小事,1985年大陆电视台播出83版《射雕英雄传》,当年的电视机在农村还算稀罕物,周末播出时,老屋挤满乡邻,哥哥就坐在我前面。我和哥哥之前都看过原版小说,因为一个人物关系没捋清,我拍拍哥哥的肩膀,想问问怎么回事,谁料想,我话音未落,哥哥一言未发直接将拳头挥过来。只怕是被打懵了,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出现这样的剧情,挨那一拳头倒也不至于痛成怎样,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的羞辱,却是幼小心灵不可承受之重。当时只是哭得不知所措,并未与哥哥吵闹,却在事后几年,于我的生活中屏蔽了哥哥的存在。

1988年,哥哥离家求学,学校远在江西南昌,离开家门时,我们之间依然没有只言片语。作为家庭一员,对于哥哥的学业有成,我在心底有着与父亲母亲一样的骄傲与欢喜,对于离别却无丝毫不舍。一个月以后,意外收到哥哥给我的一封信,写到对于往日纷争的歉意,也写到对于未来生活想要尽到的兄长责任。其实当年那点无来由的小孩情绪,根本无所谓仇与恨,老早就已消化得无影无踪,只是当疏远与沉默成为一种习惯,也懒得主动去改变。在我心里,一直以为哥哥对于我的存在是极其无所谓,虽然能够接受现实,到底还是有些意不平。读着信,我哭得泣不成声,兄妹之间的情感藩篱就此打破。以后的岁月,即便我与哥哥之间始终存在着性格差异,兄妹之间的信赖却从未缺席,特别置身于风雨中时,血浓于水的凝聚力总会成为一种安慰。



清理春台的时候,母亲从偏房角落抱出旧挂钟,让我安顿在原来的位置。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旧物,经过四十年的烟火侵袭,还有将近十年的置之不理,棕红色的实木底座与外框已经腐朽,放在钟盘下用来上发条的钥匙也不知所踪。尽管如此,仍然想要留下来做个纪念,因为父亲曾经在漫长岁月中呵护着这座挂钟。在我小时候,父亲会定时给挂钟上发条,教会我旋满指针发条与报时发条,然后将指针与报时钟声调整到准点。父亲离开家乡的那段岁月,一年总要回几趟老家,开门第一件事情,必然是让久已停摆的挂钟满格复活。父亲在世时,年节基本都要回到故乡,我也多半都会陪伴左右。青少年时期不知愁滋味,常常一觉到天明,待到中年,生活与工作总有诸多烦恼,睡眠再无往日酣甜。曾经在回到故乡的日子,夜半梦醒,听时针的嘀哒声和报时的噹噹声在乡村的寂静里次第响起,常常在这如梵音一般的清净里,感受着生命中不可言说的寂寞与伤感。

母亲房间的五屉柜,油漆都已斑驳,映在柜面镜子里的那张脸虽然模糊不清,却也明明白白告诉我,四十年的风霜对一个人的改变,由这面镜子来作见证。第一格抽屉,父亲用来存放工程资料,第二格抽屉,父亲用来摆放衣物,在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无意中在衣物底层翻出一本书,粗糙的字体印刷,潦草的封面设计,32开本的《神雕侠侣》,是我此生读到的第一本小说。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常常盯紧父亲的抽屉,盼望他读完这一本再去租来另一本。对于读闲书这件事情,父亲对我并无太多管制,因而得以在武侠的世界自由翱翔,大约两三年的时间里,金老先生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倒有绝大部分都被我在油灯和被窝之间品读过。江湖恩怨难了,武林侠义长存,武之神秘莫测,侠之碧血丹心,使人沉迷其间不可自拔,也自此养成了我的前半生对于读书的爱好。

后院门边那口压水井,建造于1989年的暑假,我和哥哥都从学校放假回家,听父亲说家里准备打井,哥哥一时兴起,建议我们父子三人立即开工。说干就干,哥哥对我说,你是学建筑的,这口井挖多大你说了算!哥哥是高看我了,就别说两个学期的学习甚至连建筑的皮毛都没摸到,只这水井的尺寸与结构,压根就没出现在我的课本上。放着父亲这个现成的师傅不用,却来为难我这个半瓢水,虽然腹诽不已,但也不愿在哥哥面前难堪,略作思忖,从灶房拿出火钳当圆规来用,按照印象中水井的大小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这个圆圈应该是画得大了些,父亲却未当面矫正,只是笑咪咪看着我们兄妹忙活,开挖以后,父亲才对井口作了看似无意的修改。那几天,哥哥特意找了件破破烂烂的衣衫来穿,在酷夏中卖力挖井,看着衣衫褴褛的哥哥,汗水合着泥土糊了满头满脸,在一旁转运土方的父亲几次要求替换,都未得到哥哥的应允。与父亲这一世相处,哥哥还是较为淡薄,因此,哥哥当时的勤苦和父亲眼神中的怜爱,应是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温馨场景。

也是那一年,父亲在井旁的院墙边栽下一棵松柏树苗,在不经意中一年年生长,到如今,树干已有十来米高,郁郁葱葱的枝叶在风中婆娑,总让我联想起父亲的往日种种。这次回来,发现树干倾斜已经压上围墙顶,担心围墙垮塌,找到湾里做工程的师傅来商量对策,师傅说树高根深不易扶正,最好砍掉吧!略作思考,我拿出操作方案,很坚决地告诉师傅,无论如何都要保留这棵树。母亲也在一旁说:这是她爸爸亲手栽的树,她是一定要留个纪念的,不管几多钱,你就按她的意思办吧!父亲离开以后,关于我对父亲的怀念,母亲是支持的,而在父亲生前,父亲母亲发生争执时,母亲常说我卫护父亲,因此颇多不悦。也许是因为母亲性格中的强势,在父亲面前表现得尤其显著,我会不由自主地偏向弱势的父亲;也许是因为我与父亲性格相近,父亲的喜怒哀乐常常能让我感同身受,所以更容易在我这里得到理解。



故乡的老屋初建于我出生那一年,在那之前,父亲母亲借住在湾里一户人家的偏厦。在母亲发现我的存在时,哥哥还未满一岁且十分调皮,更重要的是家道艰难,实在承担不起多一口人的负担,于是母亲与父亲商量之后决定放弃。就在父亲母亲借了钱准备上医院的途中,借房给父母住的那家主妇赶紧跑去通知了祖母,祖母得了信,慌忙火急扯着我的救命恩人一路追过去,将父亲母亲拦了回来。在我出生后,哥哥就被祖母带在跟前照顾,直到1985年祖母去世,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哥哥对父母的感情总有些疏离。哥哥曾经黯然说道:别人家都是重男轻女,我们家却恰恰相反。我当时还笑说:爷娘只痛顺手儿。在那个年代,一般家庭都是兄弟姐妹好几个,跟着祖母长大的孩子也很常见,也许哥哥生性敏感,尤其察觉到父爱和母爱的不平衡,对于当时哥哥的幼小心灵,想必也是一种伤害,这样一想,对于哥哥又生出些恻隐之心。

忙完之后,跟母亲一起坐在桃伯家门口搭几句呱,虽然俩家的血缘关系将出五服,但是隔壁邻墙住着,几十年来相处得如同自家人。桃伯家四个儿子,常说欠个姑娘,因此对我多了些喜欢,记得上十岁的时候,桃伯去忠伯那里探亲,还给我带回一个精巧漂亮的蝴蝶发卡。忠伯去世已有十五年,可我总还记得安装公司高级技工出身的忠伯是多么心灵手巧,早早退休好让儿子接班的忠伯,最先将蜂窝煤炉的制作技术带回家乡,那些年,只怕一湾之中倒有大半人家都用过忠伯手工打造的蜂窝煤炉;也还记得忠伯给哥哥们扎风筝,将剖得薄薄的篾片扎成各种动物的骨架,然后糊上花纸,又用线圈来牵引;哥哥曾给母亲买过一只玉手镯,被母亲不小心摔成两截,母亲拿去问忠伯能否修补,忠伯拿着手镯沉吟良久,不声不响进到里屋,再然后,递给母亲一只完好无损的手镯,粘合处细若游丝,不定睛来看,压根看不出伤痕。

这些年,每每回故乡,桃伯总会眼泪汪汪地跟我说:你爸在的时候,每次一回来就在屋前屋后找我,进也是一声“嫂”,出也是一声“嫂”,不晓得几亲热人,自从你爸走了,再也听不到有人这样叫我了。桃伯真真能干了一辈子,做得一手好菜,记忆中湾里哪家有红白喜事,总少了桃伯诸事张罗的身影,为人又极讲礼性,正是老话说的赶得人情揭锅卖。八十八岁的桃伯耳聪目明,独居在老屋,虽然家中摆设都已十分陈旧,却被桃伯打理得异常整洁,连角角落落都一尘不染。家里来人来客,儿子们回家,都还是桃伯亲自上灶煮饭炒菜,我回时若是正好碰到桃伯家有好饭菜,桃伯一定会乖呀儿呀地叫着我,非扯我去她家里吃饭喝汤,桃伯用煤炉子瓦铫子煨出来的海带排骨汤醇厚香浓,一入口尽是对于故乡的念想!惟愿老人家健康长寿,在我每次回故乡时,都能去隔壁叫一声"桃伯"。

随着成年以后在他乡构建生活,故乡与我的关联越来越少,到如今,少到好象只剩一个符号,只是象征性记录着我的来处。随着父亲的离去,老屋也在沉默的四季里渐渐被冷落,匆匆来去之间,再也找不回往日的烟火温情。每每回到老屋,总有许多记忆从尘封的角落破土而出,当时悲喜,都已随着父亲越来越远的身影蜕变成哀伤。老屋承载着我与父亲在日常相处中留下的太多细节,那些记忆,都会成为置身老屋的触景生情和夜深人静的念念不忘。很多人说,在父母生前多孝顺,离别时会安心些,遗憾与悔恨会减少些,但其实,亲朋好友多说我孝顺,我却从来不会因为这个评价而宽慰,回忆往事种种,我有时会想:在父亲生前,我应该可以做得更好。



本文作者静水微澜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静水微澜,工程师,长堰姑娘,石门媳妇。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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