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发动的靖难之役，以朱允炆一把火烧了自己和几个大殿来结束。等朱棣把都城迁到北京，南京就成了留都，留下来的那帮官员，编制、薪水与北京的无异，不过是备用的，没有实权。后来随着国力紧张与上位者的忽视，这座天下第一城日渐破败，但它毕竟是皇城，该享受的戒备等级始终都在。从皇城到鸡鸣寺到玄武湖，依然是皇家禁地，与南京城隔离着。可是，那些邪祟却不会因为宫墙或是城墙的阻拦就不生事。魏婴听着南京来人的描述时，想着怕是要去一趟南京城，大过年的也不省心。果然，蓝湛当场就点了思追、景仪，还有几个机灵的弟子跟着去。这些年来，思追逐步接手了姑苏蓝氏的一些事务，平日里，他和蓝湛去游山玩水时，还是很放心让思追留守的。这一次去南京，算是倾巢而出。
自然是御剑前行，思追打头，景仪断后，直接到了玄武湖的菱洲。在地仙门宗主带着人来行礼，又将蓝湛引见给了后湖黄册库的官员。思追想询问些具体事宜，那官员很是端着架子，一脸的轻蔑，并不配合，这让那位宗主大人在仙督面前失了颜面，索性把这摊子一扔，自己哄着人赶紧离开，否则真惹到两位黑白双煞更不知该怎么收场。其实魏婴也晓得这皇家的地界里，最不缺的就是冤魂化的厉鬼，那官员一是并不知情，二是知情也不敢说。魏婴摸出陈情，吹起招魂曲，一曲将尽时，才见着几团黑影小心翼翼地出来。当年靖难之役后，朱允炆葬身火海，为他以死明志的臣子，有跳入这玄武湖的，虽经过数次仙家的除祟，却仍留下了记挂着自己主子的魂。魏婴收了它们。
一行人向紫禁城去，已经不可能堂而皇之的叫开城门，索性定了所有见到的人，如此倒是一路无碍地进到了当年奉天殿的废墟之上。放出来的那几个黑影，全都立刻跪倒在地，肩头颤抖着，众人见了不由心生怜悯。魏婴的招魂曲没有招来任何魂魄，他望向蓝湛，心存疑惑。思追正要挥琴出来，蓝湛说道：“我来。”盘腿席地而坐，忘机琴声响起，良久，回响，如此来回数次。蓝湛说：“在这里，不想离开，不想见人。”魏婴奇道：“居然能抗得住我的招魂曲，还真是天命的龙子啊。”想了想，冲着蓝湛，说：“你跟他讲，跟我走，我会安置好他。”蓝湛问：“哪？”魏婴扬了扬头，“鸡鸣寺。”当年马皇后特意开了一条进香河到山门，方便自己去鸡鸣寺，这朱允炆自小就跟皇祖母亲厚，只是祖母过世得早，今日听得鸡鸣寺三个字，已然悲从中来，倒也放下了久滞于心的怨气。
朱允炆愿意离开，他的皇后和长子以及那些忠心于他的侍从们自然都会跟着离开。思追他们清理着几大殿的每一角落，收了那些黑影，隐了镇宅的符咒。魏婴看着偌大的废墟，想像着它曾经的富丽堂皇，想像着那个穿着龙袍的建文帝，不由得唏嘘。他递出陈情，让朱允炆一家三口停上，双手捧着，向鸡鸣寺而去。在地仙门宗主是不知道跑哪去了，蓝湛也不想这事被更多人知晓，吩咐思追等人闪开，自己和魏婴上前敲门。小师傅倒是极有眼色，麻利地请了方丈出来。这件事总算是圆满解决了。蓝湛交待思追带人在皇家禁地内仔细搜索，善后，自己带着魏婴找客栈去了。
魏婴是在桨声里醒来的，蓝湛也才刚睁了眼，俩人相视一笑。魏婴拱回人怀里，“蓝湛，这是秦淮河呀，怎么住这儿了？”蓝湛的声音里带着才起床时的沙哑，下巴在魏婴头顶上摩挲着，“困极了，也没留意这是哪儿。”魏婴用手点着人的胸口，“好吧，接受你的解释。”转了身子，躺平了，想了想，“应天府学就在这附近，有好吃的。”蓝湛应了一声，想要起来，被魏婴一把拖住，“这才卯时，哪有出摊的？”蓝湛说：“那我起来抚琴。”“呃，蓝湛，这里的是秦淮河，你也不怕吵到了那些刚睡下的人。”魏婴边说边摇头，一脸嫌弃的模样。“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蓝湛扯上他的一缕头发，稍稍用了力。“哎呀！”魏婴一掌拍开那作乱的手，“天地良心，我可是第一次来南京！这个是常识，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啊。”蓝湛抓起他的脚，用手挠着，“你想啊，想给我看啊。”俩人闹作一团。
蓝湛的衣服被扯开，那烙铁印露了出来，蓝湛慌忙转身，这一转，又现了背上的戒鞭痕，还没等拢好衣裳，魏婴的手已经贴了过来。这些年，魏婴把云深不知处的药典都翻遍了，也研制出数种药膏药水的，还网罗天下的去疤灵药，那些伤痕淡是淡了，可印子还清晰着。蓝湛推开他的手，整好衣服，淡淡地说：“仙门中人，有几个身上没疤痕的？”魏婴嘟了嘴，“那不一样。你的每一个疤都是因为我。别人哪里伤得到你。”蓝湛噗嗤笑出声来，勾着手指在魏婴的鼻上刮了一下，“你也知道这些都是因为你，那要记得报答我哦。”魏婴眼珠子一转，扎进人怀里，闷声道：“那我以身相许呗！”蓝湛笑得不能自已。
秦淮河畔的夫子庙建于千年前，历经发展，建成由孔庙、学宫、江南贡院三者组成的建筑群。夫子庙的格局依了建制，有照壁、泮池、牌坊、聚星亭、魁星阁、棂星门、大成殿、明德堂、尊经阁等建筑，本朝改称为应天府学。江南贡院是全国最大的科举考场，最多可容纳两万名考生。二月的春闱将至，各地的学子正启程来此，当然，也有提前来的，一大早就在给夫子上香，好不虔诚。庙前后学，孔庙的后面是学宫，学宫东侧是贡院。世家望族在此聚居，商贾云集，文人荟萃，被人称为“六朝金粉”，带动了秦淮河区域的经济发展。那文人骚客读书之余派生出的闲情，催速了十里秦淮的繁华，一水隔两岸，一边是庄重的考场，一边是名仕风流处。
俩人踏上小桥，往应天府学去，魏婴站在桥面上用力呼吸，引来蓝湛的侧目，“嘿嘿，我闻闻这河水香不香。”蓝湛给了他一个白眼，走前面去了。应天府学两侧全是酒肆，人潮汹涌，夹杂着一些半大孩子或是老妇人，拎着柳条小筐沿街叫卖，通常是状元豆、五香茶叶蛋这样的小吃。魏婴要了两个茶叶蛋，剥好了一个，递给蓝湛。蓝湛却是不肯接过，还往边上下意识的闪了。“蓝湛，这里都是习文的，没人认识你，吃吧吃吧。”蓝湛扬了扬头，想要分辩，茶叶蛋已经被魏婴塞到嘴边，只得顺势咬了。那蛋煮熟了把壳敲破，再和红茶、陈皮、盐一起让蛋泡在汤汁里，小火煨着，等到整个蛋被茶色浸透，茶香与橘香交错，就成了南京特色的茶叶蛋。
进了家酒肆雅间，点了鸭血汤、牛肉锅贴、蒸饺、梅花糕。听着楼下那些学子的喧闹，蓝湛皱了眉，魏婴自是瞧见了，“蓝湛，要来碟状元豆不？”甩了甩长发，轻咳一声，“姑苏蓝氏，任谁来考，那都是没有悬念的三甲之位。”“未必。”“咦，蓝湛，你怎么自谦了？”蓝湛叹了口气，“你也不问问自己都教了他们什么。”魏婴笑起来，“嗯，生存之道啊！不然个个装着一肚子的学问，还被人欺负。”蓝湛眼底划过一抹痛楚，“仙门中人，不入这片江湖。”魏婴摸着鼻翼，应道：“有江湖的地方就少不了纷争啊。世人皆言他逃了，哪里晓得竟然在那里寸步不离了百多年。”蓝湛喝了口茶，叹道：“最是悲哀帝王家。”一时间，俩人心里都有了凄凄之意。魏婴正要去握蓝湛的手，景仪传讯过来。他们也是第一次来南京，想看了金陵灯会再回去，不敢跟蓝湛说，曲线到了魏婴这里。“蓝湛，我允了他们哦，都累了一夜了，也该给点奖赏。”“好！”
这金陵灯会就在这秦淮河两岸，从正月初一到十五，盛况堪称全国之冠，魏婴也好奇着想看的。只是离点灯的时间还早，俩人就在附近逛。见到乌衣巷，想起那句“旧时王谢堂前燕”，又有些怅然。见到城墙，便沿着墙漫步，那墙倒是挡风。城墙上偶有兵士巡逻，瞧见他俩靠近，也没反应。“魏婴，你看，砖上有字。”蓝湛指着那墙砖说。魏婴仔细一瞧，果真，是没有规律的，有的砖上写着时间地点，甚至是制砖的小故事，也有一些只是人名。“蓝湛，书里记的倒是真的，当时为了保障这砖的质量，还真是每块砖都是实名制的，都能查得到制作人。”“魏婴，你说这砖上会有我们的名字吗？”蓝湛散发思维。“啊？不知道啊！”蓝湛狡黠一笑，“那我们找找。”俩人头挨着头，盯着那些砖，一行行，一列列的，不知不觉走了好长一段，“这里！”是在要弯了腰才会注意的地方，两块紧挨着砖，左边一个湛字，右边的是婴字。俩人的手指拂上那两个字，相视而笑。“蓝湛和魏婴，一直都在一起呢。”“嗯，一直在一起。”
回到应天府学附近，就见到思追他们几个在那吃状元豆，蓝湛淡淡的笑了，魏婴大声的招呼：“吃饭没？一起吧。”众人慌忙行礼，连连推却。景仪盯着魏婴，眼角往蓝湛那方向瞟去，魏婴抿嘴乐了。“一起！”蓝湛轻声的却保证每个人都能听清的说完，率先进了酒肆。这南京人素喜食鸭，做得也特别，于是，这上了桌的，有盐水鸭、板鸭、桂花鸭、咸鸭肫、鸭油烧饼，快到元宵节了，魏婴特意叫了赤小豆汤圆。众人初时还拘谨着，不一会儿，就被美味的鸭肉给迷住了，渐渐放开来。魏婴瞧着这帮孩子，很是有些成就感。蓝湛则抿了口松萝茶，转向他微微颔首，这店里居然有松萝茶，倒也稀罕，魏婴喝着茶，嚼着那咸鸭肫，甚是惬意。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秦淮河两岸刹那间成了灯的海洋。街巷的杆子上、铺子前，都挂着各色造型的花灯；沿河两边搭起了架子，挂着走马灯；还有些“福”、“春”、“寿”这样的文字灯；也有题了诗词的绢制宫灯。河上的画舫被各色花灯装饰一新，船头坐着自家的花魁，或是抚琴，或是弹琵琶，或是唱曲，或是起舞，在秦淮河上随波。提着小花灯的孩童在人群中奔跑嘻戏，笑声不断。这便是“秦淮灯火甲天下”的情景。思追识趣地带着众弟子逛向另一头，魏婴和蓝湛俩人向着另一头。
人海里，魏婴总有一只手被蓝湛紧紧的抓住，俩人间最远的距离只有一臂长。灯火之下，魏婴回头一笑，百媚生，引得蓝湛唇角的弧度渐渐扩散……
倾城，倾人……
记录是最长情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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