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过年那些事儿
高骏森
老屋（摄于2016年12月4日）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奥地利·里尔克《秋日》
1986年，我3岁，父母把家从村子里搬到了一座僻壤的山冲，不通水电。方圆十里，不见人家。那年，我的记忆没有半寸灵光。
幼年、童年、少年、青春的花季雨季，最美的年华，就是在这座山冲与花鸟与蓝天与白云与田野与清风与流水朝夕相伴。
这样的居住环境如今听起来让现代人无限艳羡与向往，但于我，往事却不堪回首。这不仅仅是因为孤独，更多的，是父母感情不和，经常发生极其恐怖能要人命的野蛮战争。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我赤着双脚胆战心惊地从一座座坟墓上爬过一座山岗又爬过一座山岗，求人解救母亲。
我的母亲是一个能写会道高文化的孤傲女人，父亲是一个低文化野蛮暴戾的男人。
民间说，一年365天，再不幸福不和睦的家庭，但在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这天，也会安平宁静，和平共处。但在我的记忆中，这两天的安宁也少得可怜。
因为离群索居，所以，密集村庄人们的大年三十是怎么过的，我不知道，知道的，就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团圆饭前听见从远方传来的隆隆震耳发聩的鞭炮声（我们老家中午吃团圆饭），和第二天去婆婆家拜年路上见到人们门楣上贴的红红春联和门面上五彩缤纷的年画，以及，树枝上贴的红纸条和稻谷场上停放给主人拜年亲人们的车辆。
我的家离群索居，父母感情不和，但过年，他们还是非常重视的，甚至比其他人的家庭更重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普遍不富裕，但温饱早已不是问题，只是如今我们已不再向往的糖果、饼干、苹果、梨，吃腻了的大鱼大肉在当时一年中难得见到几次，但过年这一天和正月里，家家户户都会在水果盘里和餐桌上出现，特别是孩子，能让他们的小馋嘴饱腹几天。我家的水果盘里和餐桌上也有，只是，我很少能真正享受到。
大年三十这天必须要早起，赶在中午吃团圆饭前，再进行最后一次卫生大清扫。父母忙着备团圆饭，卫生便落在我的身上。小时候的春节天气非常寒冷，我的身体又非常羸弱，穿的也不是特暖和，劳动不几分钟，两只小手就冻得通红、僵硬，特别是用井水擦洗玻璃杯，尽管我一再小心，但还是有打破的时候，父母发现后，轻者狠狠骂一顿，重者会给我一巴掌。
吃团圆饭前，最让我兴奋的就是和母亲一起贴春联和年画。母亲用刷子在墙壁上涂上浆糊后，便吩咐我把她事先摊开的红红春联拿起来递给她。贴之前她一再嘱咐我，如果位置放高了，就说升官，位置放低了，就说发财，不高不低，就说吉祥平安，千万不要说歪了之类不吉祥的话。
贴完后，母亲教我把春联上的字读一遍，并解释为什么这张要贴在墙壁的左边，另一张要贴在墙壁的右边。
相对于贴春联，我更喜欢的是贴门面上的年画。大门上的年画年年都是唐朝的两员凶猛大将秦叔宝和尉迟敬德，这个我不怎么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其他门上的年画，山水鱼虫、花鸟草木、俊男靓女等，我都喜欢。特别是漂亮的小姐姐或阿姨之类的年画，最渴望母亲或父亲能把她贴在我睡觉的门面上。只是平时我遭受到的排斥和责骂，挨打太多，心中的胆怯始终不敢在嘴里表达出来。每次看见他们把自己心爱的年画贴到其他门上，我的心真如刀绞。
放完鞭炮后，团圆饭上半场是开心快乐的，父亲、母亲、我同妹妹共聚一桌，父亲喝着白酒吃着菜，母亲、我、妹妹喝着一年难喝到一次的饮料，四人举杯碰杯，说着、笑着，吃着桌上各自喜欢吃的菜。只是饭还未吃到一半时，父亲不知是酒喝醉了，还是因为其他，话开始多起来，语气越来越生硬，声音越来越大，面孔越来越狰狞，那样子我一看见两腿就打颤发软，吓得筷子都拿不稳。尽管母亲一再使出全身力气劝着父亲，但最终可怕的一幕还是出现了，整个饭桌被父亲掀翻在地，碗碟成了碎片，所有热气腾腾的佳肴一片狼藉。妹妹看见这情景后不做声息地溜到山上躲了起来。我被父亲命令跪在地上，接着和母亲继续凶残吵闹，直到筋疲力尽回到床上睡觉后，我才悄悄的爬起来，用扫帚将地上的碗碟碎片和心疼至极的菜肴扫成一堆，用竹篮装起来，提着走两里多的路倒进大河里。倒掉后在返回的一处拐弯角，我总会坐下来默默流泪很久，也会想许多许多，直到天色向晚，才不得不拖着颤抖的腿回到可怕的家，心里担心着晚上是否会继续有暴风雨。
幸运的是，晚上的暴风雨大多数没有来临，醒来的父亲什么也没说，晚饭后，坐在火炉边和我们一起烧水、喝茶、嗑瓜子，等除夕之夜放辞旧迎新的鞭炮。
洗完澡换上新衣服后，母亲会给我和妹妹兜里装一元的压岁钱，接来下就是坐在火炉边继续守岁，迎接新年的到来。每年的守岁我同妹妹都等不到九点半，就呵欠连天，干巴巴坐着，实在无聊至极，还因为烧的是柴火，当柴没有燃旺时，满屋子都是浓烟，熏得眼睛睁不开，满是泪水，这时，母亲或是父亲就会让我们先去睡觉。尽管每年我都想等到守岁结束后再去睡，但最终毅力不够坚强，十二岁前，没有一次成功守岁结束后才回房睡觉。
正月初一起床后，尽管能穿上新衣服，还能去爷爷家和婆婆家拜年（我的父亲是外地人，上门到母亲家做的女婿，又是孤儿，所有的亲戚来往都是母亲这边的。我叫的爷爷婆婆是我母亲的父亲和母亲。爷爷婆婆也一直感情不和，1978年生下我小姨后，二老就分居了，今年整80。37年来，都是这样），但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甚至还很沮丧，因为昨晚母亲给我兜里装的一元压岁钱被收了回去，理由是小孩子手里不能拿钱。整个正月亲戚们给的压岁钱，当晚一回到家，就被父亲或母亲强行收回，若不给，就要挨骂，再不给，就要挨打，就连我的生日正月十六，也不允许口袋里装一分钱。于是，我小小的、自尊的心，就这样受到了无比的打击和自卑，渴望自己能快快长大，早点离开这个不欢迎我的家。我也常常想，我到底是谁家的孩子？真的是父亲和母亲亲生的吗？
1995年，我12岁，童年的最后一年。阳历五月，父亲因触犯法律进了监狱，同一天，母亲把我和妹妹安顿给爷爷照看后，当天夜里带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南下去了广州。原以为，父母的离开会迎来我的出头日，事实却并不如此。跟着爷爷一起生活与跟着父母一起生活没多大区别，不同的，就是夜晚我不用再时常提心吊胆赤着脚爬上坟墓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去求人救母亲，但外公极其古怪的思想把正在长身体的我带来的负面影响直到今天都走不出来。外公总是抱怨、甚至极度仇恨父亲害了他，害了他所有的亲戚，也因为我的姓氏跟随父亲，他的心里更是咽不下这口气，每当我不听话或看不惯我的行为时，他就火气冲冲的当着我的面，甚至当着任何人的面说他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 ，含辛茹苦养育了一代人又要养育一代人，而养育的第二代人还是犯人的后代。
除上学外，周六、日放假和寒暑假，我哪里都不能去，无论刮风下雨，每天早晚都要牵着牛去山坡放牧几小时。每年的春节，外公更是把除夕省掉，一大早就牵着牛，腰里别着镰刀，肩上扛着钎担，对着睡睡眼惺惺的我和妹妹重复着十来遍同一句话：不准生火做饭，等他回来后再做了吃。等外公回来已经是下午，我和妹妹饿得饥肠辘辘，饭做熟后到了晚上，菜最多也就两个，白菜或是洋芋，外加一个辣椒炒肉，饿坏了的我们什么胃口都没有，一小碗饭都吃不下。
在这样一个举国欢庆的节日里，我和妹妹的孤独只能在大山里相互取暖，但妹妹比我幸运许多，她能享受到外公特别的恩宠，得到一些好吃的和好玩的，但她仍然孤独，更无比自卑——正月里看着亲表哥跟大姨夫妇去亲戚家拜年，自己跟亲哥哥却要守在大山里和牛儿为伴。
2000年，我17岁，离家出走在珠三角漂泊了整个青春，年年岁末，虽有过几个春节回了家，但依然没有体验到丁点儿的年味。在异乡和母亲过了两个春节，母亲骨子里一直泯灭不掉的孤傲，加上我们相处的机率很少，没有共同话语，也因为我的事业路一直都没走顺，她对我很失望，年让我们母子在异乡过得并没有心心相印。之后每年的年，我都一人过，在广州、在江门、在佛山、在医院里、在火车上，由最开始的酸涩孤楚到后来的淡定从容，我过得不悲不喜。
2012年，我29岁，生日过后的第六天，父亲意外溺水身亡，父亲离世后我没有及时赶回家见最后一眼，就火化成灰，装进了骨灰盒。父亲除了我同妹妹外，没有半个亲人，自己又一直不受母亲这边亲人的喜欢，早几年还和母亲离了婚。下葬时爷爷只请了两个人操办。爷爷对父亲嫉恶如仇，对父亲意外离世没有半点悲情，反倒欣喜。妹妹对父亲也没有好感，无悲伤，更没有流一滴眼泪。倒是我流了很多。
父亲埋在房子斜对面的山岗上，那里是他曾经用锄头开垦的一小块旱地，也是我和他们一起生活时，每年春节中午吃团圆饭发生战争后，最常来的地方一个人哭泣、发呆、畅想，不知如今埋在地下的父亲可知多年前的年年春节，儿子和你一起吃团圆饭后躲在这里哭泣、发呆、畅想的故事？
父亲下葬及下葬后的一个星期天气异常暖和，太阳如三月的小阳春，可我总感到全身颤栗、寒冷。正月还是新年，是我跨进而立之年的新年，父亲是我生命里第一个离去的亲人，血缘是这么的浓，这么的悲。对生命，我开始有了第一次严肃而又认真的审思。
2014年，我31岁，进入了而立之年，却还是如一叶浮萍在水上风雨飘摇。婆婆2013年年底病重卧床后，我们做儿孙的就没有一天心情舒畅过，尽管婆婆一再坚持要把年过了再去医院，但2014年的年我们过得是心照不宣，正月初三就将她送进了医院。77岁高龄的婆婆比任何人都要坚强、勇敢，瘦骨嶙峋不到三十五公斤的身体，在主刀医生大汗淋漓四个小时的手术中，最终平安走了出来。
2014年是我人生最波澜壮阔、起死回生的一年，可以说，婆婆在手术室里面对病魔的搏斗给了我生命最后绝望里的希望，当然，更多的希望是来自网络诗友们强力拽住的衣角，我由衷的感谢。这感谢里有我一生怎么都忘不掉的一位比亲人要亲若干倍没有任何血缘的兄长，在我多次绝望时，是他用无声的爱把我拉回到了安全地带，并视他最亲的孩子关照。整一年了，我在他身旁，感受到了30多年从未感受到的亲人温暖，懂得了什么是亲情、什么才叫做热爱、珍爱生命。他说只希望我过得好，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别的什么都不要我还。我知道，除了我给他两次献诗中提到的这辈子一直深情地叫他哥哥外，什么样儿的情都是轻浮的。哥哥两个字自我认识他第一天起就在叫，我会一如既往地叫下去，深情的、真挚的、甚至泪流满面。2015年的新历元旦和农历正月初一他从杭州打给我近两个小时的长途电话，我想，这应该是我今生收到的最珍贵、最厚重的两份新年礼物。
2015年农历新年刚过，我就被哥哥叫到了杭州靠在他的身边，如今我俩在同一座城市里工作，靠的又很近，他对我的关爱如同关爱自己的手足。现在，无论工作、生活，还是心情，我都有了很大的改善，这些，是网络诗友们给我的，更是哥哥给我的，我很幸运，也很幸福。这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
2016年，我33岁，而立又过了三年。阳历新年我和公司同部门同事兼兄弟一起度过，因为太晚路上无车，我们便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一夜，这也是幸福的。我知道，农历除夕我又会一个人欢度，因为哥哥是有家室的人，但我绝不会因此感到孤单，在这个诗意的，美丽的江南杭城，有爱，有暖，就在身边。
2016．1.3-6 杭州下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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