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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殷桃
导演忻钰坤为观众献上的是一部怎样的悬疑片？从影片和观众的关系来看，这不是一部适合大多数人带着轻松开放心态去面对的片子，它需要你的理性冷静，它也要求你有足够的人性底色去面对，更需要带着批判的眼光和悲悯的情怀去回味与反思的类型电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无法选择逃避它，而它却很犀利地在挑选着适合自己的观众，就这么拽。
《暴裂无声》摒弃了精巧的叙事结构，故事发生地被安排在了内陆的内蒙，主要以矿工张保民、矿老板昌万年、律师徐文杰这三条线索推进剧情。张保民是一个哑巴底层矿工，他离家在矿上打工，直到听到工友告知他儿子失踪的消息才急切赶回家中，孩子失踪对一个已经处于社会底层的家庭来讲无疑是天塌的危机，对于处理这样一个毫无头绪危机的方式，张保民靠着最原始的方式，用双脚走着去找，用张贴寻孩启事的方式去收集消息，他倾尽一个中年男子的全力全部力气去投入到一个无底洞一般的“迷宫”中，而这个迷宫不是他想搞懂就能搞懂的，人生的悲凉、社会的冷酷、人性的复杂都是一个朴素灵魂所无法抗衡和面对的。
社会就是喜欢这么给出不按套路出牌的答案。一个赶着羊群，无忧无虑的孩子，张保民的儿子张磊，居然会在光天白日下惨遭不测，遭到噬血者的无情射杀——而施暴者居然是在生活中根本没有任何交集的矿老板昌万年。而昌万年因为矿生意上的违法事实被检察院搞得焦头烂额，面临起诉和牢狱之灾，律师徐文杰帮他化险为夷，这同样是一个吃肉不吐骨头的“两面人”，尽管他似乎有着胆小怕事的本性，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可以冲破人性和法律的底线，更讽刺的他居然是一名术业有专攻的律师。因为利益联结在一起的人，祸福都因利而生，看似牢不可破的联盟也会自然随利尽而散，站在社会食物链顶端的矿老板昌万年和律师徐文杰，因为罪证而翻脸，昌老板绑架徐律师的女儿试图逼他交出罪证进行毁灭，在绑架途中，半路杀出的张保民，误以为麻袋里装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儿子张磊，将此拦截下来，在奔跑途中，鬼使神差地把麻袋藏在一个废弃的矿洞里——也是儿子张磊尸体藏匿地。
导演将故事放在内蒙，应该是经过充分考量和深思熟虑的。在这里，有着泾渭分明的繁华和荒凉的对比，有着城镇和乡村的现实反差，这里有着现代文明与原始野性交织的心理暗示，透露着赤裸裸财富之上血淋淋的隐喻。我注意到片子的几个细节，昌万年一个人在餐桌少咀嚼羊肉，而一旁服务生伺候着给他用机器切羊肉卷的情形，鲜红的肉块、锋利的刀片、吃肉的贪婪和狡黠罪恶的眼神，这些视觉语言无不在表达这样一个事实：能够给学校捐建校舍充当救世主和射杀无辜少年的人间恶魔，竟然毫不违和地可以是同一个人。
爆裂——无声。这是两个现实世界中截然相反的感官感受，表面上看似不可能共存，但在这里却成为影片最为抢眼的意象符号。环境的爆裂，炸矿山、轧石子到处充斥着巨大的轰鸣和嘈杂，然而在这样的背景下，人的“无声”从张保民的生理性无法发声，到帮凶律师徐文杰的有选择性表达，给出的就是这看上去井然有序社会下的暗流翻滚，这翻滚中有肮脏的勾结，有无奈的底层挣扎，有天真无邪的纯粹，同样有伪善掩盖下的人性自证。
500多年前的托马斯·莫尔在他名著《乌托邦》里写到英国“羊吃人”时说：“你们的绵羊本来是那么驯服，吃一点点就满足，现在据说变得很贪婪、很蛮横，甚至要把人吃掉……”，这是圈地运动在历史上的真实呈现，然而到了二十一世纪，到了东方，这里却奉行的是“人吃羊”不吐骨头的社会法则，张保民是“羊”、徐文杰也是“羊”，这是两只同样被昌万年啃食的羊，在这样一个社会法则机器运转下，他们谁都心有不甘，却因为现实不得不艰难地舔舐已经结痂的伤口，更可悲的是，当已经锒铛入狱的徐文杰在接受法官询问时，对于张磊最后的真相，他依然选择了“无声”把最残酷的事实永远埋没在矿洞里，顷刻之间山体巨大的崩塌，撼人心魄，这是法理之塔的崩塌，这是人性之塔的崩塌，更是道德和良心之塔的崩塌，正义的缺位无声，换来了社会肌体的巨大爆裂。
张保民是谷丰村里的“异类”，他是村里唯一一个拒绝在土地征用补偿协议上签字的人，可以说是拒绝参与“吃羊”游戏的人，但巧合又荒诞的是，最终被卷入“吃羊”、成为食物链上层无尽欲望牺牲品的人，可也偏偏是他，为了反抗不公和绝望，他祭出的只有一双拳头，但打来打去全是徒劳：身在底层，连暴力都是绝望和抽离的。
影片始终在一种沉郁紧张和愤懑的情绪基调中推进，在片子后半段的三人遭遇的桥段中，徐文杰与昌万年有场彼此间心知肚明的对白——
“你知道么，他儿子丢了”。
“我知道他儿子丢了。”
……
“你连他也要杀？”
他们的弦外之音，张保民根本听不懂，因为他被排除在残酷真相之外。三人对峙倾轧中，他始终处于一个“在场的缺席”状态。儿子失踪，张保民是受害者，是被卷入者，但他却对自己的麻烦一无所知，外界信息不向他开放，他也无法表达自己的诉求，真正的底层隔绝。这不正是当下社会某种真实的照写吗，在一些地方依然在发生着类似的噬血游戏，一场接一场，吃肉不吐骨头消无声息的游戏。
这部国产悬疑片的高明之处在于，没有简单的把悬疑设问之处抽丝剥茧坦陈在观众眼前，而是在两个小时的铺展中，互相交叠着生出各自内心深处的悲叹来，你甚至瞪大眼睛看了一遍都还没有完全看明白这里面的伏笔和某些细节指向代表了什么，这也正是导演精心构思的用心之处。片子用了国内悬疑片很少表现的离魂手法，呈现被绑架的两个孩子“濒死”之时的镜像幻觉，小张磊牵着媛媛的手跑向山丘顶，望向充斥烟尘雾霾的所谓现代社会，同样是被欲望和罪恶所笼罩的人间，极具诗歌一般的抽象意义，他们既代表了生命本身追求美好的向往，又表达着童真之心对成人世界无妄的控诉和静观。
儿子没了，终究没有像算命先生说的那样过了三天就没事回来的结局出现。片尾，张保民妻子抱着一只小羊羔在土胚房前失声痛哭，仿佛羊就是儿子张磊的化身，在无法言说的语境下，泪水可能是最能成全她的自然流露。
这是一个怎样的社会？人都怎么了？我们还有救吗？影片不是教科书，无法给出详尽的标准答案，但这部《爆裂无声》拓展出国产反思社会机制的悬疑类型影片的新方向，无疑是令人振奋的。我拭目以待，等待着让更多幽暗的“爆烈”……能有机会展露在阳光底下，让社会的广大正义和良知，群起而疗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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