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岁渐长常有这样一种错觉，一些事情总觉发生不久，实际上却已相隔多年。很多作品也是如此，心中一部好电影感觉离最初看到不过几年，查看资料才发觉那是十多年前的片子。
比如《孔雀》。顾长卫执导，李樯编剧，张静初主演，2005年上映。当时我没有去电影院，找到碟片看了两个多小时，感受到平静中蕴藏的价值。
听人说起李樯剧本的好，这段时间把李樯的五个剧本集中看了一遍，包括《孔雀》《立春》《黄金时代》《姨妈的后现代生活》《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李樯善写女人，会写女人，这五个作品涵盖女人的一生。《孔雀》和《致青春》写年轻女人，《立春》写中年女人，《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写老年女人，《黄金时代》更是写了从小到大一直到人生终了的女人萧红。
最喜欢的，还是《孔雀》。
二
手里的剧本是文学剧本，并非直接陈列台词，里面有很多场景白描，边读边能想起电影中苍白的却耐得住细品的画面。
《孔雀》里的故事发生在小城市，具体来说是李樯从小长大的河南安阳。但它又不完全是安阳，按照李樯所说，它还可以是邯郸、自贡、蚌埠、保定、马鞍山、四平——
“市中心有条主要街道，全部的繁华聚集于此。平日逛街，主要逛这条街。随便哪天在这条街上都要碰到熟人。城市小，三拐两拐都能认识。市里有两三家电影院，兼演一些江湖野班的歌舞、地方戏曲。几家工厂、邮局，医院和百货商店。中小学校分布在市各处，近郊有座沉默的军营。这城市肯定还有一座公园，都爱叫人民公园。里面没什么景致，可每个人小时候都在里面玩过。就这样的小城市，足够人们从事他们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的生活了。多数人风平浪静在此度过一生，颐养天年。”
很多人在这样的小城市成长，然后离开。
三
影片的主角当然是姐姐，而她绝对是这个小城市中的异类，外表安静，内心执拗，用三个字形容：在别处。她虽然人在小城市，却不安心做保育员，在工厂刷瓶子，她的心在另外一个地方，比如天上。她总想当伞兵，看到有人跳伞就蹬自行车去看，还见到一位牙齿洁白说话好听的男伞兵。在她眼中那些从天而降的伞兵漂亮、自由，她向往那种生活，一种挣脱出身边琐事的生活。
事与愿违，男伞兵没有帮上她的忙，她没有当成伞兵。姐姐一时兴起，将蓝色旗子缝起来做成一个山寨版降落伞，把伞绑在自行车后座用力蹬车，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行。她张开双臂，降落伞迎风飞舞。在这一刻，她好像真的自由了，像真正的伞兵那样自由。
那差不多是她人生中最为虚幻也最为惬意的几分钟，直到被整天心事重重的母亲发现，母亲扔下菜篮子连忙跑过来拽住降落伞。自行车倒了，两个人也都摔倒在地。
梦做完了，姐姐注定像自己那顶蓝色降落伞一样无法真正飞升，她只能变得实际起来，像身边她不甘心成为的庸常的人一样，找一个不爱的人结婚，目的就是找一份体面的工作。
时隔多年，离婚后的她在街上见到当年吸引他的男伞兵。男人在店门口毫无顾忌地吃着包子，变得粗俗不堪。通过对话姐姐发现对方早就忘了自己，年轻时的那场梦终于找不到任何线索和寄托，碎得更加彻底。
而后姐弟俩蹲在地摊前挑减价西红柿，姐姐拿起一个握在手里，把头扭向背对弟弟的一侧，泪水滔滔而下，悄无声息。
演员遇到对的角色，角色遇到对的人，张静初遇到了姐姐，姐姐遇到张静初。张静初扮演的姐姐，白衬衣，蓝裙子，面容白皙清秀，具有清教徒一般的气质。
四
影片中的哥哥小时候得过脑病，在父母眼中他是惹人怜爱需要偏爱的孩子，在社会上很多人眼中他是好欺负的傻子，而在姐姐和弟弟眼中他有些遭人恨，尤其在弟弟眼里是他让自己在同学面前脸面尽失，他宁可不要这样的哥哥存在。
哥哥却是三个兄弟姐妹当中人生结局最好的。他脸上永远存有稚气，内心却有着惊人的令平常人都难以企及的练达，比如他对于朋友借钱一事的处理。
弟弟是复杂的人，天生敏感。青春期的他被弱智哥哥的影子所困扰，不仅当面拒绝承认和哥哥的关系，还在恼羞成怒之后用雨伞的尖扎进哥哥的大腿。他和姐姐还企图用毒鼠强杀死哥哥以绝后患，幸好被父亲发现制止了悲剧发生。
五
我还特别注意看影片中的母亲。演员黄梅莹早年在《渴望》中扮演自私的王亚茹，几乎是剧中唯一的反派，说话办事无理搅三分。在《孔雀》里黄梅莹平静下来，她演绎的母亲不甘命运，却又无力回天。三个孩子都不容易管，面容憔悴的她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但世事总不如愿，她因为孩子的过失多次低头认错，任凭别人说出难听的话。
全家人制作蜂窝煤的段落，是影像上对母亲的形象和作为的隐喻。全家人正在手动做蜂窝煤，不料顷刻之间大雨滂沱，母亲最早发现情况安排大家分头处理，她自己也忙去找塑料布遮盖。几个人被大雨浇得狼狈不堪，但根本无济于事，院子里的煤很快化为黑水向外流淌，母亲忙又找来铁锹铲土阻拦，仍无济于事。其他人索性放弃抵抗，站在屋檐下看着母亲忙活，全家人无助又寒碜。
六
影片的结尾，姐妹三个带自己的孩子一起去动物园，他们分别用尽各种招数吸引孔雀开屏，孔雀不为所动。他们后来都放弃了，先后失望地离开，心中的解释是，孔雀在冬天不开屏。
孔雀笼前空无一人。忽然，一只孔雀叫了起来，羽毛一下子打开，五彩斑斓。
此时，画面隐黑，影片结束。而剧本中李樯在后面还写了一句话——
《孔雀》里一家人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每天都差不多，一日长于百年。
这句话正好和剧本前言中的那句话呼应——
《孔雀》里的故事一直在生长着。在这个故事拍成电影之前或是之后，它都仍然会独自生长。
七
顾长卫和张艺谋、陈凯歌是同学，很多经典电影都是顾长卫掌镜拍摄的，《红高粱》《霸王别姬》《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孔雀》是顾长卫执导的第一部电影，为显示其重要性也为凑趣，顾长卫还在片中露了一面。姐弟俩上街买西红柿，有一个算命的盲人从他们身前拄着棍走过，那就是顾长卫。
能拍出《孔雀》这样的电影，足见第五代导演不凡的功力。而且《孔雀》台词量不大，很多画面没有对白只用镜头呈现，正好可以更多展现摄影师顾长卫的功夫。
后来顾长卫又拍出《立春》《最爱》，都有些看头。只是这些年顾导演想探索更多可能，拍摄了《微爱之渐入佳境》《遇见你真好》等新生代电影。后者我没看，前者看过一部分，不喜欢。他应该多拍些自己更擅长讲述的过去的事情，没必要取悦太多年轻人。再说，过去的事情拍好了，年轻人不一定都不爱看。
八
电影《孔雀》，十几年来我看过三次，还读过两次剧本，其间时常想起大街上姐姐骑着自行车张开双臂的画面。
姐姐极少露出笑容，降落伞迎风飞扬的那一刻，白衬衣蓝裙子的她笑颜如花。
文中图片均为《孔雀》电影剧照，另外《蓝色降落伞》是高晓松当年看完《孔雀》后写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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