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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自己是被计划掉的那个 | 谷雨来稿


▲ 草原上的孩子们(航月供图)


编者按

父亲早逝,母亲要独自养活五个孩子,身为“中间的那一个”,责任和重担让作者从小就喘不过气来。她希望自己是“被计划掉的那个”,但计划生育造成的惨剧让她心惊——还好自己没被计划掉。如果你对此文有共鸣,对计生政策有难言之隐,不妨给谷雨来稿。


我希望自己是被计划掉的那个


作者:航月


从这一直一直往前走

越过一片荒原

再趟过一条大河

你就会看见一座小镇

小镇的名字就叫尼勒克

但你却永远无法到那儿

因为在路上你会被狐狸拐跑

又或者会被狼叼走

当然如果你到了那儿

也就再也回不来


——张智的新疆民谣《尼勒克小镇》


我想被计划掉的想法从父亲死去开始。一个女孩,一个在巴里坤大河长大的女孩,把她在草原长大后全部的痕迹都带到了海滨城市的钢筋房子里,然后在坚硬的水泥空间里回味带着青草味的童年,和想被计划掉的那抹荒凉的青春故事。


父亲被邻居慌忙地喊出去帮忙,他擀面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洗,更没有来得及跟母亲说声去帮忙。


人就跟着邻居飞走了。


还没有等躺在炕上有病的母亲缓过神来,邻居再次更慌忙的破门而入,带着风把声音吹到母亲躺下来的土炕上:老杭没了。你去看看。


那是7月的天气,草原上的温度可以把一匹马晒成一座湿漉漉的海马雕塑。突然的惊慌让寒冷刺穿母亲的心脏,也像被高压电瞬间击中。


躺在病炕上的母亲连滚带爬被邻居背着到事故现场。


100米不到的现场,地上的父亲已经不能动弹,他睁开的眼睛里留给母亲的是一行泪水。他再也没有翻身起来,也没有把一双面手洗干净跟他病中的年轻妻子握握手,交代一下后事,以后的5个孩子怎么让一个有病的女人可着力气去抚养长大。他临死都没有留下他想说的话,他想表达的语言。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只有一行泪挂在他年轻的脸上,挂在母亲的世界里,也挂在我童年叫不出父亲的荒凉岁月里。


被邻居叫老杭的父亲才31岁,他死在邻居让帮忙的柴车和墙的夹缝里。墙上的血迹是父亲唯一留在人间的活物,我却从没有再走进那堵带血迹的墙。那堵墙让病中的母亲重新昏死过去,也让我从父亲死去的7岁开始立刻变成一个大人。母亲被救活,已经是父亲的尸体下葬过后,他的长子我9岁的哥哥还在掏鸟窝。9岁的哥哥根本不懂得父亲的死对于一个寡妇和五个留下的孩子是一种什么样的灾难。


五个孩子,我是老二,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母亲躺在病床上,连她自己都照顾不了,她怎么会有能力照顾五个幼小的儿女。那时,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江苏支援新疆建设最年轻的支边青年,也不知道她18岁就成了江苏支边队伍里第一个获得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最年轻的劳动模范。她,一个南方来的姑娘用青春最大的体能换来了她全身的疾病,在30岁前躺在病床上,成了父亲一天天照顾的伤员。父亲走了,她成了无人照顾的伤员。她躺在炕上看着她的五个未成年的孩子时,那种悲凉是想死都无力死亡的那种悲凉。五个孩子,五张需要一天三餐吃饭的嘴,那是什么样的凄惶日子。那时,我还不懂人间的辛酸,也不懂什么计划生育。繁重的家务把小小的我压得喘不过气,我只能跟生病的母亲抱怨。


你有病为什么还生这么多?


母亲几乎是愤怒地指着我,你这么小,懂什么。如果能不生,我还愿意生吗?


那你为什么把我生下来?我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上。


母亲被我的怨恨甩在墙根,她还没有准备好充足的理由来回答我的问题。一个7岁女孩的问题,把病中的母亲再次击倒。


母亲说: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小,我也跟着你父亲去死了。我一个年轻的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都是为你们活着。


7岁,我不能够理解母亲所说的一个寡妇绝望的活着的那种揪心和心碎。24岁之间的相隔,即使是母女,太小的年龄也走不进成年人的心脏。


父亲死亡,没有让哥哥一夜成熟,却让他的妹妹一下子变成会思考的大人。从父亲死的那天开始,我的童年就结束在父亲死亡的那堵墙上,那堵墙青黄了一个幼小的女孩的青春年少岁月,也埋葬了一个女孩的幸福童年。从父亲死后,我一直跟母亲较劲为什么生那么多孩子,我较劲是因为家里所有的事都是我去做。哥哥是男孩,调皮,一天到晚除了上学时间都在外面玩。我要上学,还要做饭照顾母亲,照顾妹妹,弟弟。我是老二,我最希望我是被计划掉的那个,如果我被计划掉了,我就不会在7岁看见父亲在我面前死去,也不会看见母亲躺在父亲的尸体旁昏死过去,不会踩着小板凳和面擀面做饭,就不会把小指头切伤了一次又一次。



小时候(航月供图)


我希望被计划掉的想法从7岁开始一直在我的思想里发芽,疯长。在我干活累的时候,他们张着嘴等我把面下到锅里吃饭时,我小小的年纪面对六张嘴就会发一肚子怨气,要不生这么多,要把我计划掉,我怎么会活得这么累。母亲从一开始她女儿跟她较劲计划掉这句话的愤怒后,再听我说计划掉计划掉时,已经麻木,她说不过她的女儿。在农村她们那代人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也没有好的避孕措施。只要有生育能力,农村的任何女人都能把生孩子的任务当做一生的生育工作接二连三地开展下去。当母亲听我说计划掉还不解气时,就拿其他人家生12个,14个孩子的例子让我们明白,她,我妈还是生的少的,才生了5个。


弟弟因为最小,我这个最大的姐姐在母亲病着的时间里,把小我7岁的弟弟当成自己的孩子照管。我们穿的花衣服改小了让弟弟穿,我们用过的所有的学习用品保存好给弟弟用。我们洗碗,扫地做家务让弟弟跟着学。弟弟是在姐姐的怀抱里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告诉他,他应该有的未来要比哥哥、姐姐们好。哥哥、姐姐吃不上白面馒头的日子,弟弟肯定过不上。


我希望被计划掉的想法从来没有因为时间的延长减少,也没有因为妹妹、弟弟长大的速度减少,更没有因为母亲的病情慢慢转好而减少。在没有减少的想法里,江苏的四婶写来信,让她家儿媳躲到我家生二胎。当时四婶大儿子已经生了小孙女,她们想要个儿子。但是江苏计划生育管的严,农村也只能生一个,生第二个发现怀孕就会拆墙揭瓦,或者直接强拉你去引产结扎。当时新疆的农村户籍可以生两个孩子,中间有四岁的间隔时间。母亲连跟我们商量都没有,直接跟四婶说。


太远了,我有病,家都是女儿在打理,不能再给女儿添负担了。


四婶的儿媳在外面东躲西藏了几天还是被当地妇联发现,把她带到医院,直接把肚子里6个月的婴儿引产掉了。没有想到,引产掉的死婴是个男孩。四叔听到消息,不顾一个男人的尊严在自家的门口就嚎啕大哭。然后几天都不吃饭,用绝食来跟做引产的人员对抗。孙子没了,儿媳也被结扎了。他盼望有孙子的想法死在了儿媳被引产的强迫里。四叔是倒插门的女婿,他希望在他活着的时间里,他的儿子,孙子绝不能像他一样在别人的姓氏里把杭家的姓淡化掉。他的孙子,还没有出生就成了医院手术室的鬼魂,他一个男人,活着有什么价值?他为自己活得不值得,也为没有出生就被强行死亡的孙子不值得。此后的日子里,四叔一直活得消极抵触,他是个有文化的人,他自己接受不了孙子被活活打下来的那个结局。二十年后四叔食道癌剩下最后一口气时,他把最后的一点气积攒起来,哭给满房子的家人听,他在临死的一点游丝的气息里还在哭他被引产掉的孙子。他临死,也没有看到姓杭的孙子活蹦乱跳地在杭家的祖屋里给老祖宗烧柱香,在坟头烧把纸。他下落的坟堆里也不会再有孙子了。


四叔哭着离开人世,是三月的时间。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在新疆戈壁滩上孤独地埋葬了30年。兄弟两人的死亡泪水,距离30年,挂在脸上的泪痕却如此相似。年轻的父亲是为邻居死的,他的泪水是对母亲和5个年幼孩子的担心。四叔的泪水是为活活刮掉的孙子的伤心。


不想让计划掉的孙子死在四叔年轻的时候,也死在他临终死亡的眼前。


想计划掉的我一直在我成长的时间里跟母亲对抗。



家乡(航月供图)


我没有被计划掉的时间里,江苏一个远房的亲戚突然有一天黑夜跑到我家。她是从舅舅给我家的信的地址上找到我家,在冬天草原的黑夜里,我们面前的远房亲戚,女的挺着大肚子,男的搀扶着女的。他们是来生孩子来了。


母亲生过孩子,她知道她对面的女人的大肚子不能等待她同意还是不同意了。冬天的黑夜除了自家的灯火,外面漆黑一团,让她们去哪里?


那时在新疆偷生,如果让生产队、大队、公社知道,也会被带走的。偷生来的都是南方人,新疆的二胎政策没有人再想偷生这个词。偷生就是大批的南方人跑新疆的路上给新疆制造的新动词。


不能让隔壁邻居村里人知道。母亲赶快命令我们把我们家后院放冬草的杂货房子收拾出来,生了火让他们住。男的和女的都叫我母亲姑妈,说添麻烦了,孩子生下来就走,不让母亲为难。


母亲说,都来了,说其他的话都多余了。


住进放冬草的房子的第二天早晨,一个姓高的男婴悄悄地降临在我家的后院。

一个男婴降落的哭声都没有穿透放冬草的房子。


不是他不够健康,是孩子也心有灵犀知道自己的哭声会招来一群人,会让自己出生就没有命。孩子的父亲给孩子起名高新,是在新疆出生的孩子。婴儿很听话地闻着青草味呆在没有窗户没有阳光的黑暗的空间里,他的姐姐还在几千公里的南方。他出生的地方叫巴里坤大河,一个草原上的村庄。冬天里没有绿色也看不到花开的村庄。他还能闻到后院里羊粪的味道,马粪的味道,土鸡下蛋,鸡粪的味道。他出生的世界里一切都静悄悄地进行,包括大人的说话声都从大嗓门一下降到轻声细语。一切都不需要训练不需要过多的准备,人类天生的怜悯之心让一个偷生的孩子顺利地从母亲的产道里度过了他应该循环的道路。这条道路上没有医生,没有接生员,是他在该来的时间来到的地方。


一个星期后,还是在黑夜,远房亲戚抱着7天的婴儿从我家后院的草料房里走了出来,跟母亲和我们道别,他们留着眼泪道别,留着眼泪道谢,留着眼泪说以后我们遇到什么困难都会帮助我们。


婴儿在厚厚的被单里裹着,他张开黑黑的眼睛,竟然跟我们笑着道别。那个纯净的笑容留在了我的生命里,是想被计划掉的生命里。我想离开的世界,他却微笑着偷偷地闯进来。不知忧愁、不知未来。


远房亲戚找了车连夜从大河乡到巴里坤县城又翻山过哈密。这一去,婴儿偷生的证明就在黑暗的夜里从此抹掉,偷生的暗夜成了他重新开始生命零起点的光明之路。


现在的高新应该30多岁,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儿子。母亲回老家江苏,高新会带着他的父母、媳妇和孩子接母亲去家里,叫母亲太奶奶。然后把他从父母嘴里知道的偷生他的经历跟我母亲再细说一遍,他说的表情里,已经没有草料房里的暗夜落魄的情节,那是一种美好的回忆,回忆落满我的草原的四季。


高新留下笑容走了后,舅舅村子里的另一个远房亲戚再次在黑夜里以同样的状况闯到我家。


还好,草料房子一直空着。高新走后母亲没有派我们把里面的木板搭的床拆掉,也没有把草料房归整成原来的样子。也许母亲不舍那个偷偷降临在我家的新生命,她没有吩咐的事情,我们不会积极地去做。却又成全了这个我们叫八舅、八舅母的闯入。


又一个姓张的男婴偷偷降落在草料房子里,这是喜事。母亲不顾有人告密,直接在草料房门口挂了红布,那是挂喜。告诉左邻右舍是自己的弟弟带着媳妇看她,然后孩子早产了。


八舅给他的儿子娶了一个很俗的名字,张小勇。偷偷闯入的张小勇比高新幸运。幸运的原因是,高新的第一次闯入,母亲慌里慌张没有经验,生怕被大队知道了惹事。风平浪静过后,训练了母亲的胆量,所以张小勇在母亲有了胆量后偷偷出生,皆大欢喜。


八舅八舅母把身上带的钱全部拿出来,给孩子风风光光办了一次满月酒。家里的他的姐姐还在江苏跟爷爷奶奶在一起,享受不到他满月酒里新疆人的热情。


一个月后,八舅八舅母把张小勇放在我家,他们去哈密做家具,后面搞装潢。每个月,八舅都会让别人带来给儿子张小勇喝的奶粉,营养品,也给母亲带一些零花钱。张小勇是30年前留守在我家的孩子,那时谁知道留守这两个字?


小勇从1个月就在我家直到两岁多,才被八舅接到哈密。他接走的那天,张小勇哭着喊我姐姐,喊我母亲姑妈。他拽着小手不肯跟他的父亲离开,他撕扯活拉的样子就像生死离别,他那么小,又那么依恋我们家。最后八舅硬把儿子抱在怀里,任凭他哭闹打闹把张小勇带走了。


张小勇也结婚了,生了儿子。八舅母经常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张小勇的情况。她们新建的新楼里专门给母亲留了一间屋,让母亲任何时候想回老家就在那里住。


我们家的草料房早在10年前就因为没有人住长期雨淋塌陷被弟弟拆掉了,拆掉的木头椽子给了住在大河的亲戚。


那个拆掉的房子里,高新和张小勇的笑容和哭声一直挂在我的旅行中,即使我那么想被计划掉,我还是在没有被计划掉的时光里,在妹妹、弟弟长大的时光里,开始了我被大河和我的草原计划掉的另一种行走生活。


(作者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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