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改变家族基因

文/蔡朝阳

小时候在农村，家附近，住着一家孤儿寡母。从我记事起，那个妈就很老了，脸孔像翻过来的橘子皮。住在一个狭小昏暗的房子里，临近牛栏和公厕，阴森可怕，若不是必须从她家门口经过，我完全不会踏足那里。这家的孤儿，其实是个老孤儿，在我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四十来岁了。后来，我一路念书，终而成为老家的外地人，偶尔回家，发现这家人已经没了。老光棍没有结婚，因为赤贫。在老母亲死后，不久也告别人世。若敖之鬼馁而。

这并不只是一个特例。在那个镇子，有多少人家，曾经来过，后来没了。即便在我小时候的玩伴中，也有这样的例子。有一个男孩长得特别高大，有蛮力，像胖虎，他总是喜欢凌虐弱小，但一直留级，明明比我大好几岁，高好几级，最后却成为了我的同班同学。他没有留下子嗣，早在10多年前，就突然暴病而死。因为突然，都没有准备，至今在世上的人里，没有一个人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

其实他们未必都是穷死的。在我读小学高段开始，这个村子就开始有钱了。因为这个村子是最早开始农民自己办厂，开始做生意的。我的父亲和他的伙伴们一起，贩卖过纺织原料，纺织机械，甚至还卖过汽车。

那位我小时候的玩伴，也曾经阔过，去外地经商，挣了钱，身上披金挂银，还置地买房。奈何，有钱是容易的，而把你这点钱守住，却是很难的，把命留住，都不容易。

过年，听了几个真实的故事。也许这几年各地都在上演这样的故事，因为发生在我熟识的乡亲身上，而特别令人感慨。

我父亲他们这一代，其实是特别有代表性的，他们过的是一种犹如过山车一般的人生，前后翻转如此之大，因而我的父亲在壮年时是一个特别意气风发的人。年少时，他们这代人过着难以想象的贫苦生活，壮年时，又恰好遭遇一个可以释放自己的创造力的时代。我父亲他们那一代人，秉持这么一种质朴的观念：只要辛苦工作、只要勤劳，只要凭着聪明才智，日子就会一天天好起来。

事实上，确实也是这样的。我的父亲从一个年幼失祜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在乡里颇受尊重的智者。他的聪明、勤奋和贪玩的部分，也都被他的儿子所继承。

然而，这些蒸蒸日上，真的是全凭智慧、勤劳和汗水换来的吗？要不然，在1984年之前，父亲他们一代人同样勤劳，却过着吃不饱饭的日子，而在这之后，他们流淌的汗水甚至不如以前，可是手头上的可支配金额，却一天天多起来。

1992年，我去念大学时，我的行李有一只真皮的箱子，价值1500元；有一只索尼的walkman，价值2200元；同班同学每个月零花钱是100-300，而我有1000-1500，比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得多。

有个段子是这样说的：

在一个往上运行的电梯里，有一个乘客在冥想，有一个乘客在原地跑步，有一个乘客在对着墙壁发功，还有一个乘客正在对着按钮发表演说……这四个人都认为，电梯上行，是他的功劳。

而在电梯下行的时候，有一个乘客在冥想，有一个乘客在原地跑步，有一个乘客在对着墙壁发功，还有一个乘客正在对着按钮发表演说……他们都无法阻止电梯下行。

现在的问题是，这一代人，他们靠时代的机遇挣到的钱，他们误以为靠的是自己的勤劳和智慧，现在，靠实力，又亏掉了。这是近年来我在农村听到的故事中最多见的那一种。

有的甚至是远房亲戚，有的甚至是一些熟人，在2023，或者2024年的新年里，有各自不同的命运。

从1984年开始的四十年的时间里，我老家的村民一度过得很好，物质不虞匮乏，他们一个个豪爽大方，甚至铺张浪费。他们热爱世俗的热闹，凡有喜事必大办酒席，餐桌上层层叠叠。他们在喜得贵子的时候，会邀请戏班子，在村子里大演三天。他们热爱赌博，在赌桌上吆五喝六热火朝天。他们热爱一切节日，尤其是过年，在晒谷场上一夜之间放掉的烟火，一个村子不啻上百万之巨。

这也是我深为怀念的地方。为什么没有年味了，因为那个村子回不去了，因为我的童年回不去了。2016年，我曾经在澳门的新年里看烟火，耳朵边回旋的却是刘德华《去年的烟火特别多》的旋律，那时候，他还不是副主席。总之有一种悲情，挥之不去。后来我想，这里大概因为是澳门，是郑观应写《盛世危言》的地方。

而我要感慨的是，时代给与这一代人的好运气，在不知不觉之间，也会花完荡光的，甚至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人生就掉入谷底。有一位从小就是邻居的人物，如今陷入资不抵债，年关将近，来了客人，却是银行来封屋子。

重新沦为贫民的何其之多。另一位亲戚，比我父亲年轻10来岁，也一直被看做是能人，早早的挣下一份家产，村子里新建了占地面积巨大的房子。现在，他年近70，到处在打短工。给他工作都是照顾他。

令我诧异的是，这个村子，曾经神通广大的村子，如今能提供的仅有的就业机会，就是村子里保洁员。这个岗位，居然还有人要抢。

我不是想要幸灾乐祸，而是深深地有一种感悟，又生出一种侥幸。在中国这样一个社会的传统结构已经深刻变化，而同时又像根本没有变化的所在，无论在哪一个年代，活下来都是侥幸，更何况要活的有尊严。

若你要找根源，其实你我都明白得很。整个时代，就是那架升降梯，我跟村民，都是乘客。之前，他们以为，靠冥想，或者对着按钮演讲，是可以发财的。现在，不灵了。

现今我50多岁，我的父亲去世已经5个年头，你可以试着跟我一起，从更长远的时间段去观察我们这两代人，乃至三代人的来路，包括我的祖父和外祖父。也许能看的更明白一些，谁又不是在巨大的历史之中呢，谁又不是蝼蚁呢？自保尚且不容易，一代比一代更有出息，更是少之又少。有多少家族，出现过，兴旺过，又消失了。

这不要单纯怪罪所处的时代，也不要单纯说他们咎由自取。你看到的愚蠢，也许只是厚道；你看到资不抵债，他们还在努力追求生活的尊严。

作为一个百无一用的读书人，很难去做什么，除了再一次写下这一纸空文。

但同时又发现一个问题，凡是家庭教育不错的，凡是重视教育的，这些家族，才俊辈出的几率，远远高于湮没不彰的。你不用看陈宝箴家，也不用看曾国藩家，或者梁启超家。看看自己的小镇里那些家族的兴起与衰落就好了。

也即是说，无论是传统时代，还是当下的时代，重视教育，永远不会错。这就是我说的“教育改变家族基因”的道理。

我小时候住的房子，其实有点像一个老台门，只是我们住在尾部的最后一排三间房子而已，那是兄弟分家最后分到我外祖父的三间。而在这套大宅子的朝南的正门，一直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耕读传家。我的外祖父，是读书人，只是也没逃过大时代而已。

至于跟我父亲相似年龄的那一代人，现在步入老境，本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但是，有的人，前半辈子辛苦工作，辛辛苦苦积攒了一点点钱，这点钱，却在一夕之间化为泡影。这种老来的贫困，更难让人接受。这是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了这个个体头上。

那么，个体有没有可能避免呢？当然，我避免了，我有过戏言，近些年来，在亏钱这件事上，总有一款适合你。而我本人为什么基本上没踩坑呢？那是因为我没钱。

这是戏言。我真正感到庆幸的是，作为一个个体，我受过教育，会读书，喜欢看历史，还喜欢了解一点经济学，庶几能生出一种较为强大的自制力，把握好自己的人生，不堕入虚妄，也不堕入到荒唐。

此外，重视教育，更有可能守住当下，或许，还能让我们的孩子，继续白日飞升，获得更为自由的人生。不是改变家族命运，真的是基因，从基因层面去改变。

就我自己而言，特别感激我父母亲有两点。第一点，就是，在为子女教育花钱这件事上，他们从来不犹豫。第二点，他们年轻时都是特别爱读书的人，从而也培养了我和我哥热爱读书的习惯。1980年代早期，在屡屡停电的浙江农村，我在煤油灯下读着《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长大。因为这个高起点，我常为现在造诣有限而惭愧。

我想说，凡是家里有齐墙而立的书架的家庭，八成，这个家的教育不会特别坏。所以我的侄儿豆豆才是一个真正的学霸。我们全家都为他骄傲。他本科念的是浙大+康奈尔，硕士完全改变专业，在杜克大学念了计算机，目前在纽约工作，自己戏称是码农，但他手头阅读的书，却是英文原版的《尤利西斯》。这套书，我中译本也没读完过。豆豆只是从小爱读书而已，这习惯是从祖辈开始的。

还想说什么？就是，从祖父祖母因为时代带来的赤贫，却酷爱读书开始，到乘上自动升降机，改变命运，再到豆豆这代人拥有更自由的生活和更多的可能性，中间用了三代人，每一代人都在持续不断努力读书，重视教育。用力托举，这也是我们这一代父母可以做到的。

我父亲生前是一个幽默而善于社交的人。家祭无忘告乃翁。去年，冬至，我去上坟，跟他说，仲孙在申大学了，你也要上心一点，就像保佑长孙一样，保佑仲孙。长孙申美，仲孙申英加方向，我的父亲不懂英文，但是，他聪明，总会有办法的。我自己也在想办法，比如，冬至之后，去了泰国的卧佛寺。

从今天开始，我打算放开个人微信号，若是您对教育有关切，可以扫码加我，加满为止。任何对于教育的疑问，都可以得到一个真诚的回音。不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