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尊重孩子们那些无用的瞬间

——大卫·威斯纳《飓风》导读

文/蔡朝阳

在大卫·威斯纳的所有绘本中，《飓风》并不是一本以想象力奇特，或者情节闹腾而著名的书。我们喜欢他的《疯狂星期二》，那是因为其中充满了各种奇妙的幻想。喜欢《七号梦工厂》，因为那就真是一个梦工厂。《三只小猪》则完全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崭新的颠覆性的故事，各种脑洞大开，各种闹腾。我还记得跟孩子一起共读《三只小猪》的场景，当小猪被吹出故事的时候，孩子露出不明所以而又恍然大悟的神情，真是别有洞天，感觉一下子进入了阅读的新境界。《三只小猪》是我所读的第一本威斯纳作品，从此记住了这个名字，遍读他的绘本。直到今年，他的《飓风》出版首个简体中译本。

《飓风》相对而言是一个较为简单的故事。在美国，飓风来临的夜晚，一对兄弟，在家里躲了一个晚上，等飓风过去，出去发现大树倒一棵。于是他们将飓风吹倒的树木作为自己的梦想起点，好好的玩了几天，直到消防队来清理灾后现场，把倒下的树木锯断、取走。

从叙述上讲，故事也很平实，没有过多的炫技，与前面所提几个绘本，完全不可以同日而语，前面是以匪夷所思的创想著称，而《飓风》则老老实实，既不奇峰突起，也不欲擒故纵，像一本按部就班的纪实小说。

如果不细细琢磨，我们确实轻易会放走这个故事。一则因为威斯纳实在太以创想著称了，我们喜欢他，就是因为喜欢他非凡的、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又则，这本《飓风》里，我们似乎并没有找到匪夷所思的突破想象力边际的部分。构图是老老实实的，叙事也是老老实实的。只有那几个孩子在树丛间冒险的时间，我们似乎跟着孩子，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然而，我以为，这一段穿越，才是全书最为精彩、最为核心、最富有深意，而最应该为读者深思的部分。

这一段，描述的是孩子身上最重要的一个东西：想象力。成年人当然都知道——在理智上非常清晰地知道，想象力这种东西，需要被呵护，需要被鼓励，需要被激发。但可惜的是，在实际操作上，这种想象力，总会有意无意被打断。我们给了孩子们足够的爱和足够的保护，却常在某些瞬间，以成年人的若无其事的行为，侵害，甚至剥夺孩子想象的自由。剥夺了，还不自知。有一句俗语经常用以批评教育的误区：我们亲手剪断了孩子的翅膀，却怪他们不会飞翔！能不慎乎？

孩子，与成年人相比，几乎相当于另一个物种。关键即在于，孩子的想象力无远弗届，而成年人曾经是个孩子却忘掉了自己曾是个孩子。飓风，在成年人来看，自然是灾难。多年前有一个美国大片，叫做《完美风暴》，有一个追风的女孩，因为童年的惨痛遭遇，从而用尽此生追随飓风，追问飓风生成的究竟。这是对飓风的另一个版本的描述。而在威斯纳的这个故事里，飓风也造成了灾难，但并不像《完美风暴》那么可怕。或者说，威斯纳这个故事里，飓风始终只是一个背景，故事的核心是两个孩子，大卫和乔治，无论是飓风肆虐的夜晚，还是飓风过境之后的白天，他们始终保有着美好的想象。这是孩子对飓风的不同理解，他们有一个自我的完整世界，超离于现实的灾害之上，表现出了想象力的飞翔特质。

有几个细节值得关注，这些细节正是孩子们梦想起航的地方。

飓风之夜，大卫和乔治上床时带着一盏防风灯。而他们讨论的，则是如何在一架天气探测飞机里，飞到飓风眼里的可能。大卫也关心小鸟和松鼠。在狂风肆虐之夜，汉尼拔安全了，可是那些小动物呢？

更多的故事则发生在飓风过境之后。其实，这还是可以被称为一个小小的灾难性后果，有一棵树倒下了，跨过院子，躺在邻居家的草坪上。但是否灾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棵倒下的树成了两个男孩子白日梦的起点。第一天上午，他们玩了丛林探险游戏；下午，他们周游了七大洋，乔治掌舵，大卫眺望地平线，谨防海盗船的袭击；第二天、第三天，他们穿越星际，还去过更远的地方。

我们前面说，本书里威斯纳匪夷所思的突破想象力边际的部分并不多，但在这几个场面中，却非常密集。丛林冒险、大海航行、星际穿越……只要给予一个支点，孩子们的创想便无远弗届，永无止境。显然，作为读者，我们会被威斯纳的这句话所吸引：那棵树是一处很私密的地方，大到能容下他们各自秘密的梦想，小到能让他们共同去探险。威斯纳真是一个懂得孩子的人，他以平常的口吻，写出了孩子的心声。正因为这棵树是这样的所在，正因为飓风过后，是这样安宁的时刻，因而，即便他们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呆在那里，也会成为最美好的时光。

游戏，才是孩子们最重要的生活。游戏不是游戏，对孩子而言，是生活本身，是劳作本身，更是意义本身。而在这些看似无价值的游戏之中，想象力在驰骋，创造力在迸发。这些无用的瞬间，给孩子提供强大的心理内驱力，即便这一瞬间不曾显现，也将在日后某一瞬间闪耀。

威斯纳不惜笔墨，详加描绘的这些故事片段，在我看来，正是一种深沉的呼唤，一种严肃的提醒：请尊重孩子们那些无用的瞬间。这些瞬间，不可以现实的功利计较去衡量，不可以成人的自以为是去干扰。游戏来自于想象力的深处，给了孩子们无形的快乐，并必将在日后绽放绚丽的华彩。

但故事结尾却颇有几分伤感。手执钢锯的成年人来了。他们收拾掉了这棵巨大的树木，以救灾的名义。大卫和乔治很伤心，他们感觉到，这辈子还从没有这么委屈过。

“那真是一棵好大的树。”乔治说。

“是啊，”大卫也说。“一棵好大的树。”

这使我想起读过的一个日本小说，叫做《清兵卫与葫芦》。小男孩清兵卫喜欢收藏葫芦，却被父亲粗暴地砸碎。这个父亲啊，他以成年人的倨傲，忽视了孩子那些在无用之上的大用。

而值得欣喜的是，孩子们从不绝望，大卫和乔治，看见了另一棵老榆树。他们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飓风》

作者: [美]大卫·威斯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