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开夜宴异兆发悲音”，究竟是谁在叹息？

《红楼梦》读到第七十五回，我们在上一篇文章里分析了薛宝钗为什么要搬离大观园，这一篇接着说说本回上半回里的一些细节：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1、贾母的“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可不仅是一个玩笑话。上半回，尤氏在贾母处用饭，有这样一处细节描写：

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都笑起来。

尤氏吃饭，为什么伺候添饭的人手内会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呢？因为“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也就是说，因为贾母临时让探春到前院用饭，所以尤氏也只好吃白粳米饭，吃不成跟贾母一样的“红稻米粥”了。

（贾母尤氏过中秋）

“可着头做帽子”这个细节，说明贾府已经败到连日常的饮食都是精准控制了，作者的描写可谓力透纸背，因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家族，最突出的经济紧张，往往就是从饮食紧张开始的，“吃”的不宽绰，说明贾府真的到了败落的悬崖边上了。好在，探春本有规划中的一份饭，最终解决的办法还是又派人去探春处，将原本送到探春处的“细粮”拿过来才算完事。

贾母当然是最清楚贾府的经济状况的，所以，她说“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这样的笑话，其实是在化解家境困窘所带来的尴尬，看似贾母和媳妇晚辈们轻松地说笑，却透露出无限的悲凉，因为尤氏毕竟是东府的人，不能丧失两府往来应有的体面。

2、堂堂的宁国侯府，已经变成了公然开赌之地。东府因为贾敬之死孝期的原因，虽逢中秋，依然不能畅快游乐，所以贾珍以习射为名（贾赦、贾政正是因为“习射”的名头，反倒非常支持这件事，足见贾赦、贾政之迂），在府内公然开赌，甚至花样繁多，所谓“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甚至在天黑之后，宁府门前，仅“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更何况“骑马的还不知有几个呢”。

（贾珍与贾蓉）

可见，宁府在这时已成了京城夜赌之地，如贾母所言，向来“赌盗相连”，一家人涉赌之时，其实就是家业败尽之时，因为没有正经营生。并且，这个赌局，是贾珍主导，以贾蓉之名真正开展起来的，也就是说，宁府此时连着的两辈当家之人，都已沉沦、沉迷到了赌局之中，是绝对的“不务正业”了。

3、写邢大舅，其实是在写邢夫人。作者写宁府赌局，是借尤氏旁观者的眼光客观观照的。宁府赌局中的人，作者注重写了一个人物，就是邢夫人的弟弟邢德全。但其实，作者的描写重心，其实在邢夫人身上。

因为邢德全输钱了，于是“酒勾往事，醉露真情”，在他口中，更多听到的，是对邢夫人的抱怨。抱怨的中心，在“钱势”与“利害”四字——

邢夫人出嫁之时，邢德全年岁尚小，所以，邢家大部分财产都随着邢夫人（用作嫁妆，她很可能是高嫁，所以要高额嫁妆）走了，所以，邢德全觉得自己来找邢夫人要钱花是合理的，但邢夫人却不愿意支应（王善保家的只是遵命而行的总管罢了），足见邢夫人的吝啬与邢德全的贪婪。

（邢夫人）

于是，作者借尤氏之口，对邢夫人作了评价：“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样说，这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可见，尤氏在荣府所听到的探春、李纨等人对邢夫人的恶评，大多是属实的：在邢夫人眼里，是完全没有真诚待人一说的，她的眼里，只有“利害”，只有“钱势”（私下认为，贾府里这一辈人中，只有两个“完全”负面的人物，就是邢夫人和赵姨娘）。

4、祠堂里究竟是谁的叹息？

虽说正统儒派文人“不语怪力乱神”，但曹雪芹在这一回写了这样一个神秘情节：

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咤，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没兴头起来。勉强又坐了一会子，就归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细查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

宁府是长房，贾珍是长子长孙，因此，贾氏宗祠设在宁府院内，其位置如图：

(贾氏宗祠在宁府的位置）

图中可以看到，贾珍尤氏夫妇及众人开夜宴的位置是丛绿堂，与贾氏宗祠只有一墙之隔，所以，这里的“长叹之声”，只能来源于宗祠里的祖先，因为那边没有住人，而且还“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且到第二天“细查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那么，这“长叹之声”的来源只能是贾氏祖先（或者说就是荣宁二公）的灵魂发声。

这是小说才能有的写法，曹雪芹用“祖先显灵”的方式来提醒贾珍（其实主要是提醒读者），贾府（特别是宁府）一众后辈的所作所为，祖先实在看不下去了。

推而广之，祖先看不下去的，不仅有宁府以习射为名引起的聚赌，还有贾珍与贾蓉的好色淫滥，甚至还有荣府因内部两房争斗引起的内部抄检，当然还有贾家合族子侄的不求进取与不务正业，总之，祖先们不得不跳到前台，以“显灵”的方式提醒所有人，贾府已坠入深渊，连“神力”也无济于事了。

这里的“叹息”，来源于贾氏的祖先，这种叹息，已不是简单“警示”，而是他们的不满与绝望。贾府终将走向“白茫茫一片大地的彻底败落”，具体表现，应当就是元春去世后的抄家（此时，元春已经失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