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论诗三十首》看元好问诗歌创作主张
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是金元时代重要的论诗诗。
元好问(1190-1257年),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县)人。金兴定五年进士,曾为尚书省左司员外郎等官。金亡不仕。编金人诗为《中州集》(十卷),有《遗山集》(四十卷),《金史》卷一二六《文艺》有传。是金、元二代最杰出的诗人。
以绝句诗的形式论述诗歌创作和理论问题,即所谓的“论诗诗”,滥觞於杜甫的《戏为六绝句》,这以后各种形式的“论诗诗”风行起来,韩愈的《调张籍》、戴复古的《论诗十绝》,直至清代的钱谦益、王士祯、袁枚、赵执信、赵翼、近代丘逢甲、柳亚子、陈衍等等,作者很多,数量极大。从内容方面说,有阐述诗歌理论的,有偏重于作家作品品评的。唐以后,“论诗诗”成为我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重要形式之一。
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重要的理论意义在于:作为金代的一个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对我国诗歌创作在唐以后发展中所出现的种种问题,正本清源,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论诗三十首》之作,很明显地继承了杜甫《戏为六绝句》的精神。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最后一首的结尾,曾经提出过“别裁伪体亲《风》《雅》”的著名主张。“伪体”即以《诗经》《风》《雅》为代表的正体之反。杜甫提出这一主张,是针对当时诗坛的齐梁遗风而言。生活在不同时代的元好问,在宋诗的流弊影响着金代诗坛的情况下,以当年杜甫所进行的“别裁伪体”为己任,成为他那个时代的“诗中疏凿手”。这正如《论诗三十首》(以下简称《论诗》)开宗明文所说的:
“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
诗是问的语气,实则以“疏凿手”自居。“汉谣魏什”,泛指汉魏风骨的诗,“久纷纭”,即久纷乱,在后代逐渐失去了它的优良传统。《论诗》中的每一首虽然所论各异,或正面的提倡,或反面的批评,都体现着一个鲜明的纲领,即力图恢复汉魏以后以至杜甫所代表的“正体”的优良文学传统,不赞成和批评以后诗歌发展中所出现的“伪体”。这是贯穿全诗的一个基本线索。
在具体的诗歌创作问题上,元好问接触到的问题很多,概言之,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强调真正的好诗,要以切身的体验为依据,应该表现自己真诚的情感,而不应该模拟、伪饰。
“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
第一句讲的就是切身体验(“眼处心生”)对于能写出神入化(“句自神”)的诗之重要,第二句则说明:若无对现实的真切感受,只是闭门造车,按图素骥,就不会写出真切感人的诗歌来。这就是他在另一处批评“闭门觅句”的宋代诗人陈师道所说的:“传语闭门陈正字(指陈师道,曾除秘书省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而杜甫在他的一些诗歌中之所以能够真切描绘秦川的景色,和他在天宝年间曾长期生活在秦川是分不开的。诗的后两句正是借此对后人并无实际真切感受而以模拟前人为能事,所发出的感慨和批评。
正是从这样的观点出发,元好问对以“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实则以模拟为能事的江西诗派,颇不以为然。明确表示:“论诗宁下涪翁(黄庭坚别号)拜,未作江西社里人。”这里,元好问强调的是亲身经历对于写好诗的重要,另一首中的“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则是强调作者思想感情真诚的重要性。扬雄在《法言·问神》中曾说:“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意即语言书籍是表现人的心灵活动的。元好问在诗中借用扬雄语,而认为诗歌创作“总失真”,——不表现作者真实的思想感情,那么,从文章中还怎么能够看得到作者的为人呢?元好问在他的许多其它文章中,都很强调作者主观情感之真而不伪,诚而不欺的重要性。如在《杨叔能小亨集引》(《遗山集》卷三十六)中,他说:“夫惟不诚,故言无所主,心口别为二物;物我邈其千里,漠然而往,悠然而来,人之听之,若春风之过马耳。其欲动天地,感鬼神,难矣。”这是说得很有道理的。另外对诗中缺少忧国忧民的感愤之词、脱离现实的倾向,他也提出了批评。
其次,是从诗应表现作者的真情实感要求出发,在风格上提倡自然真淳,反对斗靡夸多的诗风。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自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斗靡夸多费观览,陆文犹恨冗于潘。心声只要传心了,布谷澜翻可是难。”
前一首意在说明:尽管晋代诗坛普遍崇尚浮华雕饰,而陶渊明的诗,却能做到“天然”、“真淳”,不事辞藻上的雕琢和华艳,在那样的情况下,无疑是显得更加难能可贵的。后一酋首则指出“斗靡夸多”诗风的流弊。诗是表达诗人心声、心画的,应该达到“传心”为止,“布谷澜翻”形容夸多,夸多是没有益处的。潘岳的诗干净,陆机的诗铺排,这正是潘优于陆之处。前者是元好问正面的主张,后者是他不赞成的诗风。他举出古人的例证来,是为了“今”人,是为了针砭当时诗坛的流弊。在唐之后,由元稹、白居易开始的次韵酬唱之风很流行。苏轼虽然也提倡“自然”的诗风,提倡有为而作,大多数诗确实也写得自然雄奇,但在他的诗集中,大量的酬唱之作却并不具有这样的特点,不仅使他的这类作品失去了“有为而作”的优良文学传统,也很少有较高的思想艺术价值。因此,同样主张自然的元好问讥斥元、白、皮、陆一直到苏轼、黄庭坚的次韵诗是“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无复见前贤。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元好问由于苏轼对金代文坛的影响比较大,也由于当时的生活条件,虽然诗风上接近苏轼,但他仍然讥贬矜多炫巧的苏诗是“百态新”,批评苏轼、黄庭坚的诗随风而靡,狂流汜滥,所谓“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元好问还以这样的立场批评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中推尊杜甫的排律恰恰表现了元稹自己对杜甫的诗缺乏真知灼见,指出:“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壁,争奈微之(元稹)识碔砆”,“碔砆”,即石之似玉而非玉者,这固然是对元稹的批评,实际上也包含着对金代文坛流行着的苏轼某些诗风的批评。由于重诗风的自然,元好问还对过于讲求格律的偏向提出批评,而提倡自然之音。
第三,是提倡高雅,反对险怪的诗风。在“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块磊平,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一首中,元好问对晋代处于政治高压下的诗人阮籍的诗,作了高度的评价;在“沈、宋横驰翰墨场”一首中,对唐初改革齐梁诗风的陈子昂作了高度的赞扬:“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元好问之所以肯定阮籍,是由于阮籍是“正始之音”的代表人物,而陈子昂更是以恢复诗歌中的汉魏风骨为己任,并且在创作和理论两方面建立了重要历史功绩的人物,他们的诗风都是高雅的,——这是元好问正面的主张。而在“万古文章有坦途”一首中,又着力批评了“鬼画符”式的险怪的诗风。在金代,学习晚唐,特别是卢仝险怪诗风的十分普遍,元氏的这一批评,正是由此而发,所谓“真书不人令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在提倡高雅诗风的同时,元氏还反对以“俳偕怒骂”为诗:“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诗宜?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他推重高雅的诗风,反对以怒骂为诗的理论,曾经在《杨叔能小亨集引》中提出“勿怨怼”的要求。提倡诗应高雅,自然是合理的,但他笼统地反对以“怒骂”为诗,又并非完全恰切。
第四,是主张诗风应该刚健雄放,反对纤弱浮艳。元好问的诗豪迈雄放,颇近苏轼。所以在诗的风格上,强调刚健雄放。如他赞颂建安七子豪壮的诗风:“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邺下风流”,即指建安诗风(魏太子居邺下,建安七子环绕其周围,故云);《缺壶歌》典出《世说新语》:“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步出东门行》),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同时借用钟嵘在《诗品》批评张华的诗“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之句,批评张华的诗缺少风云气,“风云若恨张华少”;对李商隐的诗,元好问曾誉之谓“精纯”:“精纯垒失义山真”,同时对温庭筠、李商隐诗中的婉艳方面,又有所不满,所谓“温、李新声奈尔何”。他赞扬曹植、刘桢的诗为“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在元好问《自题中州集后》中也有“邺下曹、刘气尽豪”),赞扬《敕勒歌》的慷慨诗风:“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同时又批评孟东野、秦观等的纤弱窘仄的诗风:“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秦观句)。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元好问提倡诗的壮美或阳刚美,赞美气魄宏放的诗风,但也并不一概抹煞不同的风格美,他对柳宗元的诗也曾极力地推重。这和苏轼虽然重豪放,但南迁后以陶、柳为友的观点是相一致的。在《读柳诗》(《中州集》卷三)中,元好问还曾高度评价柳宗元为“骚人”,诗中表现着深刻的悲愤:“世间无此最悲音”。陶、柳诗虽然与雄奇大异其趣,其自然天成的特色确是受到历来很多诗人推重的。
总之,元好问的《论诗》与他之前及他之后的许多论诗诗都不同,有着鲜明的“疏凿”诗歌发展的目的性,有对诗的一系列问题的纲领性的观点。由于这些观点总的说是比较符合实际的,所以受到了后人广泛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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