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邬员
(节选自 邬员《红楼作者纪昀》一书)
“红楼”中的神奇织物
《红楼梦》中有两样稀罕物,一是鲛绡,一是哆罗呢,这是些什么织物,且看纪昀的记载,如例:
纪昀《宿板桥三官祠》:“结队迎銮结队归,荒村觅宿扣柴扉。车徒小驻三叉路,童稚争看一品衣。”纪昀自注:“时日暮微寒,余衣红哆罗呢。”
——《纪文达公遗集》卷十二
《红楼梦》多次出现哆罗呢,如第四十九回:“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宝玉)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再如第五十二回:“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
《红楼梦》出现哆罗呢的时候,都是寒冷天。此物做成的衣服,主要用来御寒。所以纪晓岚诗注里说:“时日暮微寒,余衣红哆罗呢。”纪昀去干嘛?“结队迎銮结队归”,和其他官员一起去迎见乾隆,穿着比较正式,当地孩童没见过这衣服,都围着他看,所以纪昀说“童稚争看一品衣”。纪昀的哆罗呢衣服,是按一品官服的式样来做的。
春梅狐狸在《哆罗呢:不做毯子做衣服》一文中说:“不过奇怪的是,清宫留下来的'哆罗呢’一般是做成炕毯,《红楼梦》里却做成了衣服。”故宫是有哆罗呢传世的,这种外国毛料本土不产,主要来自贸易或进贡。故宫里的哆罗呢实物,是几块绣花毯子,并无成衣流传,但在纪昀的记载中,却能制成衣服来御寒。
△ 哆罗呢炕单
春梅说:“由于'哆罗呢’属于'轻薄松软的毛料’,所以往往会另外增加装饰性的工艺,比如印花、刺绣,使它具有装饰性。但《红楼梦》里出现的哆罗呢,却明显是素的,并无提及纹样和工艺。”狐狸此说颇有趣,哆罗呢本是素面毛料,炕毯上的刺绣为二次加工,若用来制衣,似不必如此繁琐。
到了后四十回中,冯紫英来贾府兜售“鲛绡”,纪昀笔下亦有此物,如例:
《红楼梦》第五十回:“湘云又忙道:海市失鲛绡。”
《红楼梦》第九十二回:“冯紫英道:'这叫做鲛绡帐。’在匣子里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冯紫英一层一层的打开,打到十来层,已经桌上铺不下了。”
纪昀《赋得屏风灯》:“鲛绡裁片轻如雾,凤蜡攒枝隐似星。”
纪昀《彩胜赋》:“或贴以鲛绡,绿染枝枝之柳。”
冯紫英带来的“鲛绡”极薄,从匣中拿出时很小,尚未全部展开,就比桌面还大。纪昀诗“鲛绡裁片轻如雾”,已道尽此物特点。鲛绡是海上鲛人所织,但在纪昀诗中,则喻薄纱,用来制作灯罩,既透光、又防风。
冯紫英的鲛绡,是薄纱之喻。湘云诗中的鲛绡,则用作典故。纪昀诗赋里的鲛绡,既喻薄纱,又作典故。
“红楼”的奢侈物价
哆罗呢可御微寒,鲛绡帐可御暑风,天气冷的时候,需要穿皮货,比如凤姐穿的银鼠,在乾隆中后期就很流行,如例:
纪昀《姑妄听之一》:记余幼时,人参珊瑚青金石,价皆不贵,今则日昂;绿松石碧鵶犀,价皆至贵,今则日减;云南翡翠玉,当时不以玉视之,不过如蓝田乾黄,强名以玉耳,今则以为珍玩,价远出真玉上矣。又灰鼠旧贵白,今贵黑。貂旧贵长毳,故曰丰貂,今贵短毳。银鼠旧比灰鼠价略贵,远不及天马,今则贵几如貂。珊瑚旧贵鲜红如榴花,今则贵淡红如樱桃,且有以白类车渠为至贵者。盖相距五六十年,物价不同已如此,况隔越数百年乎?
纪晓岚说,他小时候,银鼠只比灰鼠略贵,远不如天马,他晚年时,银鼠却价与貂等。每个时期各有其喜好,所谓“时兴”。王熙凤一出场时,就穿了一件时髦的银鼠。
第三回凤姐装束: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凤姐很时尚,穿着“洋缎袄、洋绉裙”。那银鼠呢?也应是当时很流行的皮货。按纪晓岚的说法,他小时候,银鼠只是一般的皮草。后来才渐渐受到追捧,价格也扶摇直上。到了纪昀晚年,上涨势头依然不减,与貂相仿。上涨所用的时间,纪昀说是“相距五六十年”。纪昀出生于雍正二年,雍正在位十三年,纪晓岚小时候,就是雍正年间。
△ 明黄缎绣彩云蝠金龙银鼠皮龙袍,清雍正
“立领用貂皮。袖口貂皮出锋,衬里为白色银鼠皮,并有出锋”
所以说,凤姐银鼠褂的取材时间,若早于雍正年间,就太廉价了,和凤姐的时髦打扮不相称。但银鼠作为一种皮毛,是一直使用的,春梅(上图)就提到过雍正年间的貂领龙袍,即用银鼠作衬里。
那凤姐是否走在时尚界的前列,还要找其他参照物,比如乾隆中期人参的价格,如下:
纪昀《姑妄听之一》:“记余幼时,人参珊瑚青金石,价皆不贵,今则日昂。”
纪昀写《姑妄听之》时,已是1793年,这时的人参价格贵的离谱。但纪昀小时候,人参却很便宜。刚才说过,他小时候是雍正年间,这时人参价格不贵,但《红楼梦》里的人参就很贵,如下:
庚辰本《石头记》第七十七回:“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
《红楼》提到人参价格是“三十换”。这是什么价?纪昀有个同僚叫赵翼,且看赵翼的记载,如例:
赵翼《瓯北集》卷三十八:“伟儿久病,需用参剂,市价甚贵,白金三百两易一两,尚不得佳者。曩阅国史,我朝初以参贸高丽,定价十两一斤。……迨定鼎中原,售者多而价渐贵。然考查悔馀壬辰、甲午两岁,俱有《谢揆恺功惠参诗》诗,一云:一两黄参直五千。一云:十金易一两。皆康熙五十年后事也,其时参价不过如此。乾隆十五年,余以五经应京兆试,恐体力不支,以白金一两六钱易一钱。二十八年,余病服参,高者三十二换,次者亦仅二十五换,时已苦其难买。”
按赵翼的记载,明末清初时,人参的批发价是十两银子买一斤参。到了康熙五十年,十两银子只能买一两参。乾隆十五年时,一两六钱银子买一钱参,算下来,十六两银子买一两参。到了乾隆二十八年,赵翼又买参,质量好的,是三十二两银子换一两参,质量次一点的,是二十五两银子换一两参。到嘉庆初年,是三百两银子换一两参。
周瑞家的说“三十换”,指三十换一。即三十两银子,换一两参。还买不到好参。《红楼梦》这个参价,是乾隆二十八年左右的行情,即癸未1763年,庚辰本是1760,时间倒也相近。但庚辰本参价若对得上,甲戌本参价就对不上了。
△ 人参茶膏,清晚期
贾瑞重病,贾代儒无力买参,到贾府求王夫人,凤姐只给了他二钱须末,却对王夫人说给了二两。
《红楼梦》第十二回:“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
代儒所需的,不过二两参,但他负担不了。甲戌是1754年,按书中楔子所言,已是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稿子。1754年之前,一两参不过二十两银子。秦钟念书时,秦业给代儒封了二十四两纹银。薛蟠、宝玉、贾蔷等来读书,也不是空手来的:
第九回:“(薛蟠)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
再加其他子弟,代儒一年的束脩,要超过一百两,但书中给他的设定,是买不起二两参,来救贾瑞之命。若按此书批阅十载来算,成书时间还要早十年,即1744年,那时的参价不过十几换,二两参对贾代儒来说,不过是一份束脩,却偏是他买不起的,作者写书时,就不考虑物价么?还是说甲戌本写作时,人参价已经超越三十换了?今人以江宁织造论红楼,江宁织造雍正五年就抄了,那时候哪有如此贵的人参。又有人说《石头记》是明末清初时写的,清初的人参十几两银子可买一斤,也不符合书中物价。
“红楼”作者的再思考
人参价是故事情节的一部分,如果人参不够贵,贾瑞不会吃不起,凤姐也不会安慰可卿吃得起参,王夫人买参时,宝钗也不会托当铺的伙计,到参行里买未掺假的好参,林黛玉的人参养荣丸若很便宜,更不必特地一表。所以《石头记》写作时,人参的实际价格,应该超过三十换。说的直接一点,雪芹去世之后,这书才开始写。
在银鼠、人参之外,书中还出现了翡翠,此物也是乾隆中期流行的,如例:
纪昀《姑妄听之一》:“记余幼时…云南翡翠玉,当时不以玉视之,不过如蓝田乾黄,强名以玉耳,今则以为珍玩,价远出真玉上矣。”
雍正年间,云南翡翠传入中土,人们只作石头看待,并不重视。到了纪昀晚年时,翡翠已比真玉还贵。
《红楼梦》第四十回:“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
雍正年间翡翠不是个好玩意,一直到乾隆中期,才渐渐流行,尤其是清缅战争之后,缅甸翡翠大量输入,更促进了翡翠繁荣。清缅战争的将领是傅恒,逝于1770年,谥“文忠”,庚辰本脂批在赵嬷嬷旁批道:“文忠公之嬷”。庚辰本是1760年,怎么知道十年后的文忠公?今人以江宁织造为《红楼》原型,雍正五年就抄了织造,那时的翡翠人们“不以玉视之”,“还不兴用”,但《红楼梦》里就已经使用翡翠盘了。
△ 翠玉盘,清
将书中的银鼠褂、人参价、翡翠盘一起看时,则《石头记》故事的取材,是在乾隆中期。与甲戌本所说的乾隆早年成书相矛盾,甲戌本是1754年,又说十年增删,那就是写于1744年。但书中所记载的风物,与此年代不符。脂砚说“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其所谓“脂砚斋甲戌抄阅”者,盖“假虚”之谓也。
(本文节选自 邬员《红楼作者纪昀》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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