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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

紫    云

(一)

  我的家乡有许多梧桐树,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扑扑楞楞地像鸟儿开满一树,好像它一夜间扎上了美丽的翅膀。花形像喇叭,花色白里透紫,远远望去,像静格在蓝天上的大团大团的紫云。有人说,梧桐花用鸡蛋勾兑了放锅里煎熟喝咸汤味道不错。我没喝过,不知其中滋味,但它一阵阵的清香足让人沉醉不知归路了。 

  我的邻居古道田老汉就栽有一棵且有小孩一搂粗,它的枝冠已傲然地侵犯了我家的领空权。但古老汉的命运却不像这院中的梧桐树枝繁叶茂,而像春天的萝卜一点味没有。两年前,他活蹦乱跳的二儿子车祸亡命,不争气的大儿子也常年流浪在外,有时像鱼泛花一样来家一两趟,这两年干脆和家人小鬼不见面。如今老两口和年轻守寡的儿媳紫云还有刚举步的孙子相依为命。古老汉已年过古稀且有哮喘病,常年像架破风箱不分昼夜地“呼呼”直拉,让人提心吊胆的;老太太也满头银丝,腿脚蹒跚,大风都能刮倒,更别说下地做活了。全家的吃饭穿衣、人情事事全落在紫云一个人身上。

  开始,她也动过改嫁的念头,但看看跌爬的孩子,苦命的公婆,人心都是肉长的,不忍心呵!一个人里里外外,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像拉紧的弓弦拼命地支撑着。但不知为何,没黑没白地操劳和岁月的风霜并没有在她原本俊俏光滑的面庞上刻上烙痕,身姿依然那么婷婷,像秀挺的桦木,椭圆的鹅蛋脸泛着鸡蛋清样的光辉,只是略黑点,但更衬托出少妇所特有的成熟风韵,像一个熟透的黑黝黝的西瓜,诱人馋涎;厚厚的嘴唇奔放着无比的热情,高挺的乳房碰得光棍的目光“啪啪”直响,还有盖在两弯柳叶眉下的一双俏眼能瞧得你浑身冒汗。我高考落榜回到家的那年就被她从一双目光里伸出的一对既美丽又锋利无比的铁钩给结结实实地钩住了。

(二 )

  紫云家全靠她一人,我家的劳力也不多,况且我们两家又是左右邻,自然而然地干什么活都结合在一起,好像同病相怜似的。

  那年秋天,我们两家的稻谷都收割完毕,码到场里等待脱打。一天清早,我和父亲和紫云三人去邻近的小庄上拉人家的打稻机。在装机的过程中,我不慎让机器挤了手,疼得我抓着手指头在地上转圈,嗷嗷直叫。紫云赶紧跑到我身边,有点粗糙的手轻轻地抓住我的那个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地吹着。我忘记了疼痛,怔怔地看她厚厚的惹人欲望的嘴唇,长长的睫毛像小鸟的翅膀遮住她美丽的眼睛,直挺的鼻子闪着光,还有嘴唇上面一层浅浅的茸毛。她的睫毛扑闪了一下看了我一眼,使劲地捏了我那受伤的手指一下猛地摔开去。我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机声隆隆中,我故意和紫云站在一齐。一次我俩同时去拿稻子,我不知怎么一下子抓在她的手上。她黝黑的脸庞倏地红到耳根,像秋天里熟稔的高粱。她用脚狠狠地踩了我一下。我赶忙放开,拿起稻子急忙去放在机子上拼命地打。她偷偷地看了我一眼,像小河起了涟漪一样笑起来。我心里像喝了蜜,两只手像蝴蝶一样上下翻飞。

  稻谷在场里扬好装在编织袋里。用平车拉到镇上去卖就责无旁贷地落到我和紫云的身上。去的时候,我驾着车把,紫云用手在一边拉着。回来的时候空车,我和紫云商量,是不是一人拉一段,这样可以歇歇。紫云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但在谁先坐在车上的问题上起了争执。我们俩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让步。最后我俩剪子、包袱、锤。我胜利了,俨然皇帝一般抱着膀巍然地坐在车上。她不屑地笑笑,说:“小人得志,沾沾自喜。君子不跟小人一般见识。”

  “君子!你先尝尝‘虎落平阳被人欺’的滋味吧。”我居高临下得意洋洋地说。

  秋风不热不冷地像小河水一样潺潺地在我们身边流过;深远的蓝天像美国人看不见底的眼睛,而一丝丝、一缕缕、一片片、一朵朵的白云像撕破的棉絮,被淘气的顽童随心所欲地撒在天上;路两边的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已渐渐变黄,有未老先衰的像蝶儿翻飞着飘落在地;地里的麦苗刚破土,像针尖一样,但远远望去却是一片有点透黄的绿油油。

  田园像牛乳一样纯洁的风光削减了我心中的无限忧伤。现实像铁块一样坚硬地向我证实了命运的底片;是鱼儿,你就得安步就班地生活于水里,别妄想有一天飞上蓝天和鸟儿一决雌雄;一辈子注定在黄土地上摸爬滚打,你就得沉下心来一步一个脚印地把地种好,也就是做一个扎扎实实的农民。任何的心高气傲、异想天开都是徒劳的,都会让你碰得头破血流,找不着南北。但在我的心灵深处总觉得有一种不安定的因素在作梗,好像有人在某个角落像给牲口拌料似的不断地搅动着。我害怕有一天认不得自己,找不到回乡的路,像一个迷途的羔羊哀鸣不已。

  “阁下,您是否能同情一下我这可怜的仆人。”她扭过身双眼含着无限哀愁地说。

  “如果同情你这可怜的仆人,我也就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我把思绪像孙悟空收金箍棒一样收回来故作威严地说。

  “红屁股的猴子无论穿什么漂亮的衣服也改变不了红屁股的命运。你还是如来面前的妖怪,现了原形吧。”紫云笑嘻嘻地揶揄道。

  “想叫我下来,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吧,比登天还难......你如果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乖乖地下来,把你请上去。”说完这句话,我有点后悔,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你又打我的啥坏主意?”她有点口吃地红着脸说。

  “我......我只想亲你一口。”我张着胆子说。

  “......”她沉默着没有吭声。突然,她蹲在地上抽泣起来,有点单薄的双肩剧烈地上下耸动着。

  我赶紧从车上跑下来,站在她身边,双手局促不安地颤抖着,不知如何安慰像风雨中孤独无助的鸟儿一样年轻的寡妇。

  “你......你欺负俺孤儿寡母。”她非常委屈地抽答着说。

  “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亲就是了。”

  “你是个啥人呀!坏得要命。我恨不得生吃了你。”她抹着泪双眼像锥子一样瞪着我。她又故意气嘟嘟地跑到车子上,脸上作色地说:“你还不拉车?”

  我故意捡那些有坑洼的地方并像一头雄狮狂奔起来,她也在我背上像擂鼓一样拼命地捶起来。

( 三 )

  紫云家的大梧桐树一天天落净了叶子。她把那满地的枯叶收起来放到屋里烧锅。古道田老汉又蹲在火炉边“呼噜”地拉他的风箱,但又拉不出什么东西来。老太太虽然腿脚不灵便,却闲不住,不住脚地走东家窜西家,好像和别人有永远说不完的话。紫云一个人在家里纺绳子织草包,累了便到我家休息一下,和我母亲说说话,拉拉家常里短。我在里间看书,有时也写点东西,有时我故意咳嗽一声。她便跑到里间一看,嘻嘻地笑着说:“哟,里面还有个喘气的。”

  “腰!腰在腚上面。”我气她道。

  “六月里穿棉袄------不是好人。”她扭身出去和母亲继续说话。

   晚上她便抱着儿子来我家看电视。节目有热闹的,我也放下手中的书到外间和她一块看电视。母亲不喜欢看电视,但对耶稣却是一万分的虔敬,绝不敢有半点的怠慢,生怕死后上不了天堂。每逢一、三、五、七,她便匆匆地拾掇好家里,脚步轻快地走了。古道田本来是个生性多疑而又精明过头的倔老头,但他打心眼里佩服我的母亲,也从来不怀疑她对他的儿媳妇有什么教唆和怂恿。而母亲也没想到她的小儿子要把她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德高望众一点一点地剥蚀掉。父亲看电视绝不会超过一小时就头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无法想象父亲的生物钟是那么准确地制约着他生命的活力,最终把他送入天堂。

  一天晚上,父亲一小时后非常准时酣畅地进入梦乡,紫云的孩子也早已沉睡。我怕父亲在外面着凉,便把他喊起来到床上去睡。紫云也抱着孩子走了。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继续看《上海滩》。屋里没有拉灯,只有电视放射出青白的荧光。我看见紫云的双眼在荧光下熠熠生辉,像两颗乌溜溜的水银珠子,有时也像小鸟儿似的煽动着翅膀剜我几眼;她的微微启开的厚厚嘴唇好像发出爱的呢喃,招唤着我摇摇欲倾的心旌。我年轻的心在澎湃,在燃烧,在狂奔。我像一团火炭滚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厚厚的嘴唇张了几张,身子也扭动了几下便不动了,一双眼睛复杂、矛盾地看着我。我失去了理智,不停地像小猫一样吻她的脸,她的嘴。突然她的双手也紧紧地箍住了我,温乎乎地小舌头像一条滑腻腻的泥鳅钻进了我的嘴里,各种味道都有。我俩的舌头,像两个顽皮的孩子在温暖的床上打闹,打累了才彼此分开,互相深情地看了一眼,又迅速地搅在一起。

  “你还不睡觉?”忽然父亲喊了一声。

  紫云蓦地站起来,像小鸟儿似的跑走了。

  紫云有好几天没有上我家来了。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莫名地烦躁,好像心中有种零件被人偷走似的。或许是我给她造成什么伤害而使她远离我这个危险分子;也或许是她突然发现自己爱上了我而又自惭形秽,不愿越陷越深从而酿成终生大错。种种假设也无法排解我心中的厚厚棉絮样的忧闷。

  一天黄昏,我在场边上碰见了紫云。她满脸忧郁,一双低垂闪烁的目光里遍布着浓浓的哀怨,头发也有点零乱,好像自暴自弃的样子。我有点恼恨,严厉地质问她:“紫云,你怎么这样糟蹋自己呵?是不是我对不起你;是不是你心里不愿看见我,是不是你想把你年轻轻的一生给毁了?”

  “......我是不想再看见你。我糟蹋我自己,那又如何呢?我还能有什么希望......靠你吗?你能靠得住吗?”

  “我......我怎么会靠不住呢。”我声音小的连自己都有点吃惊,像从地下发出来的。

  “算了吧!儿马蛋子,你还太年轻。我可不愿把我这半老徐娘交到小孩手里去玩弄。”她玩世不恭地戏谑道。

  “什么?我年轻!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顶多有五岁吧。”我最怕别人激我了,愤愤地说,“我先问你,你心里真有我吗?别耍我!......那好,这辈子我一定要娶你当媳妇。如果我做不到......”

  “我不要你发誓,你只要对得起我就行了。”她堵住我的嘴,一脸无奈地说。晚上,在这个场里一大麦桔堆里,她把自己赤裸裸地交给了我。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

  后来,紫云又天天来我家看电视。只要父母不在身边,我们就迫不急待地抱在一起。我闭着眼都能摸清她身上的全部零件,什么形状,什么位置,什么性能。同样我身上的各个旮旯也让她研究得滚瓜烂熟。

(五)

  春天是个恼人的季节。我的心里异常地烦闷,像有千愁万绪凝结心头,越来越觉得这偏僻、湫隘的乡村像一个巨大的绳套紧紧地勒住我的脖子,像一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垂死挣扎,极力想逃脱这憋闷、龌龊的地方。我不愿再见到紫云,也怕见到她;怕见到她,我千辛万苦所积攒下来的勇气丧失怠尽,更怕她死磨硬缠住我无法脱身。我处处躲着她,像躲避瘟神一样。她也发现了我的反常和对她的突然冷淡,脸上布着无限的忧伤和凄怨,常常一个人低着头,显得孤独无助,可怜楚楚地在我家的门前走来走去,好像讨债的幽灵。

  我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怕看见她一双美丽而又凄绝的眼睛还有她那饱满奔放的一张嘴唇,这一切都是致我死命的东西呀!

  这时我一位高中的女友从南方给我来了一封信:

  宋,难道黄土地是你一生奋斗的终极目的地,难道你甘愿把自己的青春,热血和才华埋没在淤泥里而又毫无怨言?来吧,宋。到我这里来吧!这里有很多的机遇让你的才华尽情地施展;这里也有足够肥沃的土壤让你的梦想插上斑斓的翅膀;也能把你塑造成一个完美的人,一个让世人无比瞩目,无比羡慕的人!宋,来吧!我会在这里捧着一颗永远想你的心等你的。

  这几句热情洋溢的话,不啻在我彷徨的心上注射进兴奋剂,我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到那富得流油的地方。

  一天上午,我正在家收拾行礼。突然,紫云走进来。

  “我......”我语无论次,脸上像有一块木炭在“轰轰”地燃烧。

  “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怪你。从一开始,我就预感到你早晚有一天会离开我,但我没想到这么快,也没想到你这么无情无义。你不用觉得我的文化水平没你高就不懂得通情达理。我知道,不是自己的东西是留也留不住的。

  “我不后悔跟了你。你让我度过了一段最美好的时光,也使我明白了作为女人最珍贵,最幸福的东西是什么。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我知道我不配你。我是一个寡妇呵!有谁会心甘情愿地娶一个寡妇做终身伴侣呵!

  “你放心地走吧,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依然是一个和儿子和公婆相依为命的寡妇,你也依然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青年;咱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我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的,咱两清......我走了。”

  她满脸泪水,悲痛欲绝地跑出去。我也泪水涟涟,久久地站在地上,像一具活僵尸。

  第二天,我就告别了父母,告别了给我欢乐也给我痛苦的家乡,只身去了南方。

(六)

  三年后,我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拖着疲惫的身躯重又回到了家乡,像一只折翼的鸟儿一头栽倒在土地上。我无脸见人,躲藏在黑暗的小屋里摧残我自己。不久,我见到了紫云。她老了许多,一双眼睛是那么木然,滞涩,眼角也爬满了密密的鱼尾纹,原先厚厚的嘴唇显得那么苍白和无神,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韵,只是像一件可有可无的装饰品非常扎眼地挂在那儿。我和她一句话没说,像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擦肩而过,这也是我所希望的。而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三天后她会拿着一仟元钱来找我。她倚在我家的门上,脸上非常平静地说:“你别灰心!谁没有个磕磕绊绊。世上没有四平八稳的路,人人都得跌脚,更何况干成一件大事呢。

  “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当你成功了,记住家乡还有一位支持你的叫紫云的大姐姐。这是一仟块钱,拿去当路费吧。”

  “紫云姐------”我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一下子扑在她的怀里,泪水喷涌而出。             

作 者 介 绍

宋世魁,笔名悠然、大愚等。山东鱼台人。山东省诗词楹联学会会员, 济宁市作家协会会员,鱼台县作家协会副主席、鱼台县诗词楹联学会理事。主要从事小说、散文和现代诗歌创作,于小说成就较高,有长篇小说《苦瑟》 1 部、中篇小说 5部 、短篇及小小说多篇;曾在《散文诗》、《青年作家》、《中国文学》、《通俗小说报》、《小小说月刊》及《今古传奇》等杂志上发表小说、诗歌 200 多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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