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寺上记忆
文/韩洋子（江西）
小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记得小时候，母亲曾经带我去过一次县城。那时物资极度匮乏，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天，在集镇乡村开展物资交流，周边的群众都会蜂拥而至。当时街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自己差点走丢，我只好站在婺前口焦急地等候。过了好长时间，才看见母亲惊慌失措地跑来，可从此心里一直有些阴影。真正和它近距离接触是四十年前的夏天。其时小城只有东西南北四条街，东起东门口，西至交警队，南起浮桥北，北至文明电影院，面积尚不足十平方公里。而大寺上正处在南来北往、东西交汇的十字路口，大凡上街购物、进城赶集、上下班，这里都是必经之地，自然在百姓心中最熟稔，也是小城最热闹所在。
那年中考，班主任好心劝我填报小城所在的省级重点中学——乐平中学，从小文科突出的我只能拂了老师的好意，毫不犹豫地在第一志愿填报了中等师范学校，一来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二来能够拥有旱涝保收的铁饭碗，这也是我们那代人的心酸。揪心又漫长的等待后，终于迎来放榜的日子。十字街头的西北角修有一面大大的公示墙，专门用来张贴一些红榜。一大早，我和两位挚友乘车来到西门广场，又赶往大寺上。这里早已聚满来自四乡八村的男女老少，有的戴顶草帽，有的摇着蒲扇，一个个汗流浃背，却像觅食的鸭子伸长了脖子，生怕会漏过一个字。其时文教局还在一小边上的老楼房办公，每逢高考、中考划定录取分数线，总会在第一时间将入围名单张贴在这面墙上。端正俊秀的小楷字，红纸黑字，散发出浓浓墨香，一阵风袭来，小城的文脉不经意间氤氲开来。小城虽然说比不上临川、庐陵有名，但也素以“洪公气节、马氏文章”著称，在赣鄱大地可是小有名望。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对于农家子弟而言，自古华山一条路，只有努力读书才是跳出农门的唯一路径，否则没有什么盼头。父母一生脸朝黄土背朝天，背井离乡，节衣缩食供我们五人上学，不敢奢求兼济天下，只希望子女不要步他们的后尘。顺着彭君所指的方向，我的名字赫然在墙，我顿时长长地舒了口气，多年的辛苦终于没有白付，连日的劳顿一下子烟消云散，耳边仿佛响起学校的召唤声。想想那年全县六千多考生，只不过一个小中专班、两个师范班、六个重点高中班的录取指标，足见竞争有多么激烈，以至于后来再读吴敬梓先生的大作《范进中举》，才真正理解范举人欣喜若狂的心情。这也难怪，国人常把金榜题名时与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并称“人生四大喜事”。
都说人生如戏。几天后进行的体检，我居然被发现眼睛有点情况。由于打小生活在乡村，从来没有看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图案，根本不清楚里面竟然藏着乾坤，忐忑不安的我只好回到家里等待。老古话说，“端着猪头寻不到庙门”，何况我们连猪头都没有。闷热的酷夏，父亲一次次跑到文教局又一次次无功而返。落日的黄昏里，汗水湿透了衣背的他显得那么落寞孤戚。到八月下旬，其他同学陆续收到录取通知书，学校另一位同病相怜的同学也如愿以偿地拿到师范录取书，我一时间犹如跌入彻骨的冰窖，家里也失去往日的生机。莫非真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多少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十六岁的我静悄悄推开老屋的后门，独自徘徊在寂静的晒谷场，月亮的清辉将我瘦削的身躯拉出一道孤独而无助的影子，几次让父母半夜醒来不见我踪影，叫醒左邻右舍四处找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秋季开学前几天的一个上午，班主任步行十里路，大汗淋漓地把通知书送到家里。本分木讷的父亲一身泥水回到家里，母亲忙着在灶前烧火张罗点心。离别时，父母一直送出村口，班主任紧紧握着父亲的手，再三嘱咐不要让我放弃学业，拍着胸脯打包票我一定不会辜负他们的期盼。开学一周后赶到学校报名才得知，我们十几位反倒成为重点高中班主任的抢手货，教导处只好用抓阄的方式来确定班级。也正是在这里，有幸遇到影响职业生涯的老师——倪根生老师，一位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浙江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因新安江水库建设而举家迁来乐平山乡。他渊博的知识，妙趣横生的讲授，温和内敛的学者风范，简直让我如沐春风。此后的我如梦初醒，好似上紧发条的钟表，忍辱负重，笃定前行，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那年暑假，小母舅把留着过年的猪推到家里，父母开心地宴请两村的族人，又邀请了亲朋好友，并特意请来我的小学中学老师，连续三天放映露天电影，小小山村沉浸在欢乐的海洋。尽管几年后没有逃脱作为孩子王的命运，但上苍不负苦心人，我毕业后参加工作从外乡回家乡，兜兜转转几年又调到县城……
作家周国平说过，人生有三次成长，一是发现自己不再是世界中心的时候，二是发现再怎么努力也无能为力的时候，三是接受自己的平凡并去享受平凡的时候。四十年云卷云舒，大寺上金碧辉煌，光荣墙早已灰飞烟灭。但每次走过这里，总会情不自禁地驻足凝视，只为回眸那曾经的流金岁月。回忆过去，或许代表岁月已老。但于我而言，回首往事，可以重温瞬间的美丽，可以品尝人生的百味，可以捡拾幸福的贝壳。
【完】
【作者简介】韩洋子，原名徐自彬，景德镇市作协会员，江西乐平人，中共党员，站过三尺讲台，当过记者编辑，有着多年政府机关工作经历，现供职于乐平市总工会，先后在中央、省市级报刊发表新闻作品百余篇。近年来，重拾荒芜多年的儿时梦，将笔触投向农村风土人情，在《景德镇日报》连续发表“年关三味”等系列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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