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3夜
文 / 宇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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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3月，平襟亚近来很苦恼，因为此前为了替世界书局和上海东亚书局、共和书局做宣传，他和沈知方、李春荣迎合小报潮，创办了一份三日小报，名为《开心》。谁知，这才没多久，就惹上了一桩官司。而原告是著名的才女词人吕碧城！
事情起因是2月28日，即元宵节第二天，《开心》报创刊号发行，第二版“三日笑刊”栏目刊载了一篇《女文豪起居注》，署名“文婆”。吕碧城看了，认为该文隐射她，是对她的莫大侮辱，以毁坏名誉向法院提出控诉。来看看文章究竟写了什么：
李红郊，人们谁也不称他是一个女文豪，一朵交际之花？昨天在下碰着他的一位邻人，谈起他近来的起居注道：红郊住的南城都路某里，两上两下。他的家庭虽没有丈夫，却布置得井井有条，一样有会客间、写字间、卧室、浴室，非常美备。家里除他之外，还有两个好伴侣。两个伴侣是谁呢？一个是汽车夫，一个便是一条狗。他出门以前，有几件例行的公事，便是第一先把这条狗淴浴；第二随便抽一两张诗文的稿子，放在手袋里，然后坐上汽车，车夫不消吩咐，自会开向红郊要到的地方去。等到了目的地，把一条狗带了进去见客。有一天，有几个朋友问他道：你这条狗雌的呢雄的？红郊说当然是雌的，雄的怪难看，我还肯带进带出吗？朋友中有个浑(诨)名“不识相”的道：这狗是雌的，为何不见他生小狗的呢？肚子老是这样大，莫非像你李女士一般抱不嫁主义吗？红郊发怒起来，放这条狗来咬“不识相”，幸亏得“不识相”的爷，是个猎户出身，家传的养狗本领，把狗腿往上一提，那时“不识相”的旁边站着一位不相识的男友，嚷道：是雄狗，是雄狗！红郊板面道：你这臭男子，不要出言无状，我养这条狗，原不管他雌雄的，不知你娶夫人时，可曾提起腿来认一认么？……红郊再要说下时，给别的朋友劝开了。从此以后，交际场中，一时绝了狗迹。红郊仅仅在汽车上和家里疼他了。红郊回家以后，也有几桩例行的公事，第一便是把带出去的诗文整理一过，依旧藏好，预备过一二个月，再拿出去；第二逼汽车夫去洗澡，洗了要给他闻，身上手上，没有戤司令（注：汽油的音译）气味，才许去安睡，所以一天里，至少有人和狗各洗一回澡。不过他自己洗的时间，没有一定，高兴起来，一天不出门，浸在水里，陪着两个伴侣洗澡。邻舍人家，背地里都道：这朵交际之花，原来是水仙花。
“李”“吕”谐音、“红”对“碧”、“郊”对“城”，而且吕碧城确实曾开着汽车去给朋友送自己的诗词集，她也极为喜爱动物，养了一只叫“杏儿”的狗，曾被洋人的摩托卡所碾伤，吕碧城当即请律师与之交涉，并将小狗送去戈登路上的兽医院治愈方才作罢。
看出来了吧，在1920年代就知道且敢以法律为武器捍卫权益的女子，一定不是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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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碧城，祖籍安徽旌德，吕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其先祖可追溯到周朝太师昭烈武王太公望吕尚。父亲吕凤歧，1870年中举人，1877年又中进士，进入翰林院，先后担任国史馆协修，玉牒馆纂修、山西学政等职务。1883年第三女吕碧城出生时，吕凤歧正值山西省学政，官居三品，是一个省的最高教育长官，主持童生试、协助乡试，还要负责每年考察生员等工作。母亲严士瑜，秉承严氏家教，能诗会文。
在书香世家长大的吕碧城自幼聪颖，5岁时和父亲在花园中散步，清风拂面，杨柳摇曳，吕凤歧信口一句“春风吹杨柳”，只听见身旁的小碧城脱口而出“秋雨打梧桐”。吕凤歧好友樊增祥听闻后，爱其诗才敏捷，为碧城作诗一首：
聪明天赋与娉婷，记取前生琯琅星。
练就才人心与眼，为谁暖热为谁青。
1891年，两个儿子相继夭折，“香火”断绝的吕凤歧深受打击，无以遣怀，对女儿们的教育培养更加精心尽力。碧城也因此受到了那个时代即使是书香门第的女子也少能享有的良好的教育与父母的宠爱。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碧城12岁。
1895年的秋天，吕家经历了大喜大悲。本迎来花甲寿诞的吕凤歧突然死于脑溢血，尸骨未寒之际，家无男丁的吕氏妻女便受到亲族的欺凌。为了争夺财产，甚至有远房宗亲将吕母严士瑜软禁起来。世态炎凉，家无宁日，幼时与碧城定亲的汪家提出了退婚，再给碧城母女带来莫大的“耻辱”。为了让碧城接受较好的教育，母亲将她托付给天津塘沽做官的舅父严朗轩，碧城被送到当地一所私家女塾继续学业，在这里她接受了诸多西学教育。
绿蚁浮春，玉龙回雪，谁识隐娘微旨？夜雨谈兵，秋风说剑，梦绕专诸旧里，把无限忧时恨，都消酒樽里。
君认取，试披图英姿凛凛，正铁花冷射脸霞新腻。漫把木兰花，错认作等闲红紫。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剩一腔豪兴，聊写丹青闲寄。
这是碧城于1904年发表于《大公报》的一首词。隐娘、专诸、木兰、辽海……这哪里是一般闺阁女儿的所思所想？
满怀“一腔豪兴”，一年前，她不顾舅父责骂，“予愤甚，决与脱离”，前往天津欲求新学。因缘际会之下，她的一封文采斐然的信函被《大公报》总理英敛之看到，遂被聘请为编辑，吕碧城便如此成为《大公报》历史上第一位女编辑。
凭着《大公报》的舞台，自1904年5月10日起，吕碧城发表了一系列鼓吹女权运动、论述女子教育思想的文章，“一时，中外名流投诗词、鸣钦佩者，纷纷不绝”。从此，吕碧城开始自由出入向来专属男性的社交场所，与当时的学界政界名流樊增祥、傅增湘、严复、李经羲和袁克文等酬唱往还，声誉日隆，名震京津。
同年，21岁的她担任了中国近代最早的女子学堂北洋女子公学国文教习，继而担任该校校长。民国元年又被聘为总统府咨议，后因“洪宪帝制”议起，她又辞职迁居上海经商，获利颇丰。1920年又赴美求学……
因此，在1920年代遇到名誉受损之事，大多数人或是忍气吞声，或是私下和解，但吕碧城这样一个大胆先锋的时代新女性，别人不敢告，她敢。就这样，一纸诉状，将《开心》报告上了法庭。
3
说吕碧城是“新女性”“奇女子”，是后人的评价。在当时，一个独身的女权运动先锋者，她在思想和生活上的大胆与新潮，却让她不断遭人诟病，冷嘲热讽。正如《女文豪起居注》中的揶揄嘲弄：“莫非像你李女士一般抱不嫁主义吗？”
实际上，《女文豪起居注》中的内容早已收录于1925年年底共和书局的《上海最近百大秘密样本》一书，该书的编者襟霞阁主人正是平襟亚。据称，该书所载即为1924年春至1925年冬两年中“可惊、可骇、可叹、可笑之奇闻逸事”。他们从各大报刊中摘选耸人听闻的新鲜事，挖掘政经黑幕、名人隐私等刺激性内容，以满足市民读者的猎奇心理。
同时，以含沙射影手法写作、讽刺挖苦女性也实是平襟亚的拿手好戏，在不久以后，他和陆小曼、张爱玲等还各有一段公案。这是后话。
所以吕碧城这样具有争议性的“头条人物”，其经历哪一桩拎出来都是要引起社会震动的奇闻，堪为行走的“流量密码”，不怪乎是其关注对象。
3月底，吕碧城请律师在会审公廨“指控共和书局经理李春荣，登载广告，预备发行伪造原告污秽性质之书，致出版后，原告蒙名誉损失等情，由廨讯供，判李交五百元保候”。
不得不说吕碧城头脑清晰，目标明确。她没有控告那个署名“文婆”的撰文人，而是直指收入《女文豪起居注》一文的即将出版的《百大秘密》的出版方。至于为什么不是指控平襟亚，那是早在听说吕碧城提起诉讼之时，他就溜之大吉了，所以“文婆”到底是谁？看平襟亚这反应，恐怕纵非作者也是主要负责人。
4月14日，办了16期的《开心》报停刊，关门大吉。《百大秘密》也暂告无疾而终。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另有一段后续。
1927年初，上海新生书店出版平襟亚的小说《人海潮》，轰动一时，一举奠定了平襟亚在文坛的地位。该书“书前提要”中写道，平襟亚“移居吴会，寓斋多暇，尽五月光阴，写十年梦影，著成《人海潮》小说五十回”。有人戏谑道，多亏了这桩官司，让平襟亚潜往苏州，无所事事，只得以写小说以自娱，才有了《人海潮》的出笼。
到底是不是，只有平襟亚才知道，不过翻阅书中第十一回，还能发现其间人物有“犬大少和吕小姐啥能要好介”“吕小姐下口大于上口”等污秽之言。
吕碧城留在了过去，“吕小姐”们还在不断被制造。
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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