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事：端详一棵小叶杨

梁东方

春天是一个人们普遍对大地上的万事万物多了很多端详的兴致的季节。端详迎春、木桃、荠菜、杏花、连翘、二月兰、桃花、梨花、榆圈、樱花、海棠、牡丹、欧洲荚蒾、美人木、芍药、槐花；端详每一种树的发芽、长叶、成荫；端详树冠在空中渐趋婆娑的姿态……

春天是一个人们普遍注意到了植物的存在的时候，即便是普通的柳树杨树榆树也都一一被纳入人类一向对它们不大以为然的法眼。这怨不得其他季节里人们对它们的熟视无睹，实在是因为春天是对比着冬天存在的，春天里它们盛装出场，每天一个造型，每天一副充满魅力的模样。仿佛初见一般的再次降临人世的美和同为生命的共情，让不论男女老幼都在这个季节里对它们有了更多的关注，并且每每似有所得。

现在，我就正在林地中端详一棵小叶杨。

小叶杨的叶子比普通的杨树要小，因为叶子小，所以显得叶子更密集，在风中摇摆起来也就更灵活。

现在，在接近中午的阳光里，每一片小叶杨的叶子都亮亮地摇摆着，叶柄的灵活性使人怀疑其与叶子的衔接处安装了某种高性能的轴承。只要有风吹过，不论风的大小，叶子就会迅速地摇摆起来，摇摆的频率好像可以随着风达到无限快。偶尔没有风，最高处的叶子也会像是风向标一样有轻轻地摇动，它总是能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丝的空气流动。有一个瞬间，每片叶子都没有动。待仔细确认，又有个别叶子微微地动了。又来了更大的一阵风，所有的叶子一起迅速地摇摆起来。一同摇摆的，还有亮亮的阳光。

亮亮的阳光虽然亮，但在这暮春时节最高气温不超过25度的时候，并不耀眼、不晃眼；它只会让你笑起来，意识到，如果不是今天这样的端详的话，平常就一定会错过这样有静有动的精彩。

风特别急的时候，叶子的摇摆就来不及了，它们干脆就都取了同一个方向的姿势，好像被按住了一样，将背面亮出来，将在阳光下不那么亮的一面亮出来。这个姿势一般都很短暂，只要风稍有松懈，它就快速地起身，重新摇摆起来。

我意识到自己现在正专注地看一棵树，正为一棵树画像。可能是因为在这个春天里最后几个美好的日子之一的时光里，我在林中小睡之后坐起来，正好面对这样一棵树。也可能是因为就是到了我要认真地看一棵树的时候，以前没有看过，以后也未必会看，但就是现在，终于到了属于我自己的认真地看一棵树的时间。

刚才我在林下小睡，铺了雨衣在地上，枕着玻璃饭盒，在只有风与蜂的寂静里，倏然入梦。在梦里，小叶杨的叶子摇动的声响轻柔，因为它们刚刚长成，质地还不够硬，还不能形成夏日哗哗啦啦的杨涛。当然，树是有抵御风的天然基因的，看看每一棵树的树冠，大致上都是一种最能承受各个方向的风的吹动的纺锤形。

这棵树的树龄大致在十年左右，因为长在滹沱河岸边的沙地上，地下的营养过于单一，地基也松软，不及黏性土壤的平原上长得粗壮高大，不仔细看那榆树一样的沟壑纵横的粗糙树皮的话，还会以为它只是一棵小树。这棵树和其他的树一样，树干都被截断过，现在的树冠是重新形成的。再看它们株距行距可知，都是从面移来的，并非自然地在这里落地生根而逐渐长成。不过只要周围没有建筑遮挡，没有噪音喧嚣，这移栽而来的树的成长也就还是能如同它完全自然生长的状态一样自由而舒展。

现在，杨树后面的天空上蔚蓝的底色里飘着乳白的云，从上到下直视无碍，完全没有任何遮挡，没有人工的痕迹出现，是为最标准的树的背景。

在大地上，在大河畔，在树林中，端详一棵树成为除了风声和偶尔的野鸡嘎嘎叫声之外的寂静里最适宜的事情。从来没有这么端详过一棵树，尽管树就在每天的生活中，但生活中从来不给人端详一棵树的耐心与兴致，所有人几乎都觉着是因为总是没有这样的环境氛围。

在今天这样的环境氛围里，我像是画家带着画夹子来大地深处画着速写，下笔是次要的，看清楚描述对象是最重要的事情。这样的生活实在美好，单人独骑就好，不必招朋唤友，也不必驱车而行，只需要这样随走随看就能臻于这样的发现之境。

一时间，又要记又要拍照，又要努力抓住风动的瞬间、流云移动的瞬间，便很有点手忙脚乱，与周围亘古般的沉寂颇不协调。

在这样无事又像是有事，有很多事的紧凑里，端详着、记录着，再一抬头，白云慢慢地移开了。这棵树的背景变成纯粹的蓝天，一尘不染的蔚蓝蓝天。蓝天属于高高的树冠，也属于多只局限在地面上的，我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