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跟董勇一起喝大了，赶紧写篇文章醒醒酒。
小时候调皮捣蛋，经常带领一群小屁孩去河里游泳。
农村小孩游泳都是自学成才，不像现在还有培训班。那时最常见的救护装备，是家里装白酒的塑料桶。条件好点的，可能会有废弃的拖拉机轮胎，充满气后就是自制的救生圈。
由于路子比较野，水塘深浅也未可知，所以经常会发生溺水事件。胆子小的，则会在浅水里先学习。村里唯一的小河，恰好从家门口经过，溪水很缓、很浅，刚好可以没过腰部。光天化日之下，经常看到一群像光腚猴子一样的小孩在河里操练狗爬式。
我从小谨小慎微，没有冒险精神，只敢带人在河里练习游泳。河岸的一侧紧临一家人的院墙，墙上有个排污口。那时，村里人习惯了把污水污物丢到河里，夏天一场大雨就冲刷的干干净净，好像事情从来没发生过。
也是时运不济，我坐在岸边休息的空档，院墙内的人家正在清洗自家羊圈。混着羊粪羊尿还有杂草的臭水，从排污口汹涌而出，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当时吓呆了，骨髓深处生出来的恶心，让我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吐完以后，我在河水里清洗干净，然后就一起去兴师问罪。一个鳏夫从羊圈里冲了出来，掐住我的脖子就往地上按。理由是我们太吵，影响他休息。淋个羊粪汤，只是稍加惩戒。一脸满不在乎、你奈我何的傲慢。
一群小孩终究没有吃上好果子。
其实那天是村里赶集，街上熙熙攘攘，我们一群小孩在水里嬉闹的声音，根本可以忽略不计。也许，鳏夫排水是无心之失，但他不仅不愿承认，还给我扣了一顶扰民的帽子。
在大人看来，这就是一桩小事，是不是故意倒水不重要、我们有没有扰民也不重要，犯不上为此大动干戈。也许在他们眼里，早就默认了鳏夫的说法，认为我们在瞎闹。
之后的好几天，我都没法靠近饭桌，任何味道飘过鼻孔，都是一股羊粪味。晚上躺在被窝，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又不敢流出来。不单单是因为我被人泼了粪水，更因为受到冤枉委屈，无处申冤。
那年我七岁。
二
后来看「天龙八部」，乔峰也讲过一个他自己的故事，令我印象特别深刻。
同样是七岁的乔峰，父亲生了病，没钱医治。只好将家中仅有的六只母鸡、一篓鸡蛋，拿到镇上去卖，换来四钱银子。但是看病的大夫嫌弃山路崎岖、诊金太薄，摇头不允。
后来，乔峰的母亲苦苦哀求，还不小心把大夫的袍子撕了一条长缝。大夫大怒，将乔峰母子一顿痛殴。回家路上，乔峰经过一家铁店门前，见摊子上放着几把杀猪杀牛的尖刀，便偷了一把藏在身边。
到得家中，母亲发现那四钱银子不翼而飞。想必是在大夫家争吵时候，不慎遗失。母亲又惊慌又奇怪，转眼却看见乔峰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头上磨，便误以为他偷了钱去买了刀子。
乔峰不敢说自己偷了东西，母亲便越发坚信自己的猜想。后来乔峰磨完了刀回到门口，只听母亲正低声和父亲说他偷钱买了刀子，却不肯认。见乔峰进屋，二人住口不说，甚至连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乔峰虽只七岁，却已很懂事，心想父母疑心他偷了钱去买刀，要是他们狠狠的打一顿、骂一场，倒也不在乎。可是他们偏偏仍待他这么好。他心中不安，想去分辨，却无从辩起。
不仅如此，父亲还责怪母亲妇道人家不懂事。晚上睡觉时他听到母亲偷偷哭泣，心中更加委屈。于是悄悄起身，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连夜赶到镇上，从狗洞中钻进去，用自己的刀子将大夫刺死了。
现在回头去看，不管是我的亲身经历，还是乔峰所讲的故事，的确是小事一桩。我之所以对这段故事印象深刻，便是因为它像极了我那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而且这个记忆可能会伴随我一生。
三
那段经历，一度让我受不得冤枉委屈。其实，成年人的世界，委曲求全是常态。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人们仿佛陷入了一个怪圈：明明心里佩服那些能够「唾面自干」的洒脱之人，但遇事还是喜欢去为自己辩白。
世界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只是我们对某些小小的委屈和压抑过于敏感。
不管是对现世生活，还是虚构故事，人们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怀揣着天生的敌意与挑剔，甚至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身边的一切。
在这种心态的指引下，所有的不完美都被我们的想象力所放大，进而觉得自己内心的自由和美好在这种环境下受到了强烈的压制。于是生出对整个人生和社会的悲观情绪。
这种情绪让我们以为我们看到了生活的真相，认识了世界的本源，从侧身斜睨变为愤世嫉俗。在这种情绪作为背景的思考和影响下，我们最终变成林夕在《开到荼靡》里所说的那样：「最后剩下自己，舍不得挑剔；最后对着自己，也不大看得起...」
我不否认悲愤自有其哲思性和启发性，然而我们的生活，就真的就有如此的不堪吗？
自怜是人的天性，华美的生命长袍上若不爬几只虱子那简直就无法成就悲剧的美感。
四
这是我为乔帮主写的第二篇文章，他的另外一层悲剧性在于，他是战无不胜的战神，但是他的死穴早在童年时期便已种下。乔峰穷尽了自己的一生，去治愈自己童年的不幸记忆。
小时候受的委屈，让乔峰刺杀了镇上的大夫；长大以后的委屈，让他自绝于武林。但即便如此，他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完美的。我不觉得他暴戾，也不认为他有错，更不要说什么胡汉恩仇的牺牲品之类。
乔峰一生杀戮很重，但他没有在主观上去伤害过谁。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坚持了他自己。直至最后，这个古希腊式的悲剧英雄，终于还是站到了世界对立面，
自杀前的他，被囚地牢，他想到了什么呢？昔日的好友，尊敬的师父，善良的阿朱，醇香的美酒，惊天的阴谋，还是那些刀剑交织中理不清楚的恩恩怨怨？
现在，他准备带着这些过往挥手告别，从此与江湖一刀两断。
即便没有人真正懂得他，即便他的结局同样是孤单和虚无。但他曾那么努力地丰富过自己的生命，温柔的爱护过他人的感情。
相对虚竹那种对世界尖锐的、理想化的敌对来说，乔峰无疑是我觉得更值得爱敬的人。
「天龙八部」结局带着一种情感撕裂的痛楚，这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出家就像一面硬币的两面，同样的悲剧，同样的虚空。
书中写到：宝玉光头赤足，身披大红斗篷，在雪地里向父亲贾政辞别，合十四拜。然后随着一僧一道飘然而去，一声禅唱，归彼大荒，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与「红楼梦」一样，乔峰的结局，同样是中国通俗小说文字抒情的极致。帮主虽然走了，我们似乎还能听到那些大声吆喝的劝酒声，充斥着整个宇宙，天地为之久低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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