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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卷·2022·总第九期
（网纸同步）
金秋卷
怀念周同宾先生
——我的朋友系列故事之二十
（散文）
我得知周同宾先生去世的消息较晚，震惊伴随悲伤，为之落泪！
1998年初，我和先生同时当选为河南省第九届人大代表。会议期间，同居一室两周，相谈甚欢。人代会结束后，我代表南阳市民盟参加中共市委统战部组织的民主党派联谊，两人再次相见，方知他担任民进副主委。这样，我俩又多了见面的机会。
第二年人代会期间，先生与一打鼾者同居一室，请求调换无果。先生不堪其扰，第二天深夜时分搬铺盖睡走廊。我正好看见，要和他换房，先生坚决不肯，我就搬过铺盖陪伴。如此响动惊动有关领导，最后为先生调整房间（先生说这是我的智慧）。这样，我俩作五年代表，有四年时间同住（人大会议期间，两人同居一室的规矩延续多年，直到2009 年卢展工书记兼任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后才终止）。
先生对别人介绍我时会说，他是我的朋友。末了不忘加一句：同居多年的朋友。
先生是戏言，却是说过。我把怀念先生的文章归属到《我的朋友系列故事》中，虽有攀附和自我抬高之嫌，但绝不是空穴来风。
我那时候年轻，还不知天高地厚。初识先生时，感觉先生不过清瘦常人一个，无甚特殊之处。我直呼先生“老周”，先生泰然应之。省人大九届一次会议开了半个月，我与先生从相识到相熟。开始时大都是我夸夸其谈，先生附和说“甚好”，“甚美”。我只是觉得先生知识面很广，谈吐清雅，浑然不知自己遇到高人。后见省城新闻媒体作家记者等文人见先生都尊称“周老师”，省人大代表中，不乏高官权贵商界大贾社会贤达，他们对先生也极为敬重。询问知情人，才知道先生是著名作家。
泰山就在眼前，有眼不识泰山，令我汗颜，为自己的孟浪和狷狂惭愧不已。仔细回想先生说过的每句话，言简意赅，寓意深长。
遂称先生“周老师”。
先生却说，你还是喊我老周带劲。
先生极少讲他的过去。有次我俩闲聊谈及白河，他给我讲述20世纪60 年代初从南阳乘船到瓦店公社的沿途风情：河边洗衣女的欢笑声和棒槌捶衣声；河滩上吃草牛羊的叫声；与上行船交汇时艄公的喊叫和纤夫号子，还有河边的杨柳，清澈的河水，开满野花的堤岸；沿途田地里的庄稼……
先生说，那时候白河两岸的田园风光，原汁原味，美极了！
我问，白河也有纤夫？先生说，有，他们也是船夫。上行船大都重载，使用风帆，船夫撑船行驶，有些地方需要拉纤。途中停船上下人装卸货，船夫休息吃干粮，是加有葱花红辣椒蒸的黑面油卷馍。先生还说，他进城大都是步行，早晨天不亮动身，十点前到达。办完事情到书店看书，下午返回时才乘船，船资两毛。我说你去时不乘船，是不忍船夫拉纤辛苦吧。先生笑答，没想那么多，是为了省钱，上行船资得五毛钱呢。
当年美丽的田园风光，代替不了幸福生活。以后读先生《一个人的编年史》一书，才知道先生早年经历过生活上和精神上的重重磨难。先生师专毕业后分配到公社初中任教，他一生经历跌宕坎坷，幼年的贫困和饥饿让他对人生有深刻认识；以后因对文学的挚爱，被人污为“白专道路”遭到批判。特别是十年动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犹如但丁笔下的鬼魂般相互撕咬。人生路上荆棘满途，到处是雷场和陷阱。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鲜有全身而退者。
图2：1998年，省人大九届一次会议期间
先生极少给我谈他的成就。1998年，先生凭《皇天后土》一书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先生从不夸耀。大家拿这个说话，赞誉不断。先生只是说：过奖。也有人拿“文革”时先生曾为造反派小报做文字编辑说事。先生知道后，只是微微一笑。
先生宠辱不惊，不卑不亢的处世态度，让那些爱他的人，心中敬意更浓；让心有龌龊之意的人心生惭愧；让害人之心止于他的坦荡。
先生为人谦和，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初次见面他就说，我有个吸烟的坏习惯，你不介意吧？先生说话行事谨慎，特别是在人大会会议上发言，斟字酌句。所说之事，也都是教育公平、农民减负题目，绝不剑走偏锋。先生平时与人交谈，听得多，说得少。如与对方意见不同，很少反驳。例外的是，如果有晚辈请教文学方面的问题，先生则会深入浅出，旁征博引地详解。
有年省教育系统领导请文教卫生届人大代表吃饭，微醺之际，某领导为炫耀其文学功底，背诵“岳阳楼记”、“兰亭序”等古文佳作，先生倾耳听，不时击节赞叹。后不知怎地转向说起“宰相瘦而天下肥”这个话题，自然是洋洋洒洒长篇大论。我不合时宜插嘴说：此话差矣，“文革”那些年，总理瘦，天下也不肥。我们在场的人都经历过那个年代，当年老百姓胖瘦如何，大家心知肚明。此言一出，领导不再说话。回驻地后先生说，今晚这种场合，你不该这样说话。这也许是我和先生交往中，先生唯一批评我的一次。
我那时候忙于工作，看的书都与专业有关，直到2002年先生赠我获奖作品《皇天后土》，我才接触到他的文章。此后，我又陆续拜读先生其他作品。我对先生深厚的文学功底和对事物深邃洞察力深为佩服。先生对国家对人民，特别是对生活在底层的芸芸众生，那种深情挚爱的家国情怀，深深打动我。先生的为人和他的作品，尽显君子之德，我高山仰止。
先生一生挚爱文学，早年为此遭受种种磨难，先生是不幸的；先生后来否极泰来，终于修成正果，先生又是有幸的。
2002 年底，省人大换届。省人大代表这种荣誉，欲得者甚多，先生却是坚辞。我和时任宛城区区长的马瑞平同去白河南柳林村先生家中看望，问其究竟。先生说，力不从心。
何谓力不从心？我琢磨多时，似乎明白些什么，可又什么也不明白。
我留意先生晚年写过的文章，对自己曾任河南省第九届人大代表一事只字不提。是谦虚，是沉积厚而不语，是欲言又止？还是与“力不从心”有关？
不敢妄自揣测。
2006年，先生也辞去民主党派职务。
我与先生的联系少了。
我喜好读书，退休后封刀，在电脑上练习输入法。文，只能够平铺直叙，诗，不懂平格律。所写的东西纯粹是自娱自乐，傻蛋般的梦语。其水平充其量勉强算是文艺爱好者而已。三年前，我在信阳餐馆吃饭，偶遇先生说起。先生连声说，甚好，甚好，拿给我看看。
我有自知之明，深知文学土豪和土鳖之间，犹如天上地下般的距离，我哪敢拿出手呢？
却痛失请教先生的机会！
当时是想过几年，待写的东西有点模样，再向先生请教。谁想先生突然走矣，令我措手不及，悔之不迭！
十年前，我把身边所有作家朋友赠书打包寄给外甥，包括先生的赠书。得知先生去世消息后，我在电脑上搜索悼念先生的文章，突然有再读先生的冲动，立即网上订购《皇天后土》和《一个人的编年史》两本书。昨天到手，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看。
重读《皇天后土》，感觉大不一样。先生用充满清纯真挚之笔，把农村的沧桑变革，农民的心路历程，乡情、乡韵、乡思、乡愁诸多情感展现在读者面前。先生当年凭此书获得鲁迅文学奖之殊荣，绝非浪得虚名。而再读《一个人的编年史》，读的心情沉重。先生早年因热爱文学遭遇的种种磨难，令人同情而又感慨。我特别注意到先生对饥饿的恐惧，特别是看到先生得到半斤不要粮票的薯的兴奋心情，忍不住眼睛一热。
先生的经历，是我们国家所有知识分子在那个年代经历的缩影。那个时代对待知识分子，用先生文章《六十年片片段段》里的话说：在“县太爷”眼里，什么作家呀，文学呀，等于鸟！
先生谦谦君子，文雅之人，居然把这句话写进书里。读到这里，我停下来闭目沉思，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我看书睡得很晚，睡着就梦见先生，先生一手抚胸一手执烟笑眯眯地看着我。
天刚亮我就醒来，看窗外东方欲晓，半个月亮挂在头顶，碧空如洗，看不见一颗星星。冥冥中，我似乎看见先生已经扶摇直上重霄回归天宫。此时此刻，玉皇大帝在天宫早朝，殿下站班的众仙中，就有先生。
先生是文曲星，下凡扶贫不及仨月（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中国基本消除贫困。先生提前返回原单位，继续做文曲星。
先生乃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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