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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我的奶奶 / 汪河(河南)||张恨水文学金写手奖大赛

大型文学季刊《当代文学家》火热征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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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卷·2022·总第九期

(网纸同步)

原创·精品

金秋卷


□ 美刊佳作 □

我的奶奶

(散文)







文 / 汪河(河南)


我奶奶 王玉芝 1914--1994】 镇平县石佛寺乡王木匠营村人。

右边这张照片,摄于1967 年冬天;是奶奶六十岁前的唯一照片。

我不知道奶奶的祖先源于何处。为写这篇文章,我特意询问奶奶侄儿玉良表叔,他也是一脸茫然,一问三不知。

从奶奶的娘家“王木匠营”村名猜揣,望文生义,奶奶的祖先也许做过木匠,算是工程技术人员。

王木匠营距我爷爷家大约八华里。我首次出访,是我小学二年级暑假期间和奶奶一起去的。一个九岁孩童和一个小脚老太,早饭后上路,在夏日灼热的阳光下,蚁行般地走到正午才到达。

奶奶老爸名叫王增义,在石佛寺街和人合伙开染坊,还有房产,吃喝无忧。我从来没有听奶奶说她小时候有饿肚子的经历。后因战乱丝绸生意不景气,染坊倒闭,房产也被亲戚讹走。老先生去世得早,土改那年,家里被定为贫农成分。

奶奶说,她结婚那年十八岁。我根据奶奶的属相,仔细地推算过她的长子;我爸爸的出生年份,确认奶奶来我家那年16周岁。顺便说一句,民国19年,也就是1930年,国民政府颁布婚姻法,女子16岁可以结婚。

爷爷娶奶奶那年27岁,整整超出奶奶10岁。我到现在仍不清楚爷爷为什么结婚那么晚。爷爷家里也不是穷得娶不起媳妇。

也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爷爷和奶奶的结合是上天安排,所以才有了我爸爸,最后有了我,让我这张乌鸦嘴能够在这里信口胡说奶奶的往事。


奶奶嫁到我爷爷家,乘花轿。

奶奶晕轿,八里路程,晕得天昏地暗。晕轿影响拜堂;奶奶在拜天地拜父母的时候,拜得东倒西歪,夫妻对拜时,晕倒在地。

爷爷曾戏言:“我合掌行礼时偷眼看她,我日!咋不见人哩?低头看,原来倒在我脚下。”

因为晕轿,奶奶吐得一塌糊涂。

奶奶把她出嫁晕轿,看得很严重,每每说起,就会有很多遗憾。但是她还喜欢提及,让家人皆知。

有年春节回家,我和叔叔姑姑的儿女们坐在奶奶身边说话,她又提起当年晕轿。奶奶总结说,一是上花轿前吃两个荷包蛋,一碗饺子,腹中撑胀;二是早就听邻居嫂子说,坐花轿会头晕,内心就有坐花轿晕的顾虑,故而坐花轿出糗。

“外婆,晕轿是因为心理暗示效应。”在医学院读书的表妹说。

奶奶不同意说:“我心里没事呀。”

大家笑作一团。

奶奶继续说她坐花轿故事,心有不甘说:“哼!如果再坐花轿,我……

“没有如果!”

我粗暴地打断奶奶话说:“坐花轿一生只有一次,你再坐花轿,我们……”我手指在座的众人:“我们弟妹,谁还认你当奶奶,当外婆?”

奶奶愣住,想了想,方知失言,她面带羞赧不好意思笑说:“对呀,你说得也是。”

奶奶来我家那天,娘家送的陪嫁,计有两床被子、一条褥子一条单子、一个木头大柜和一张木床。此外还有一盏带有灯罩的煤油灯;那是奶奶老爸在石佛寺街开染坊合伙人送的。

当时家乡里人称煤油灯为“洋油灯”,爷爷做生意到过汉口码头,那里稍微上档次的客栈都用煤油灯;石佛寺街上有钱人家也使用。

那年代,一般人家晚上照明,用灯草作焾,燃点香油的土油灯。文学作品上描述这种土油灯为“豆儿大的光亮”。

奶奶陪嫁带过来的煤油灯来我家后短暂用过。爷爷婚后外出,买回一瓶“洋油”,晚上,他为奶奶点亮“洋油灯”,整个房间亮堂堂的,连贴在土墙年画上面人物的每根胡须都能看清楚。

爷爷的老爸,看到黑夜里如此光明,大为吃惊。弄清原委后臭骂爷爷,说他穷烧败家。

那煤油灯自此被束之高阁。到我儿时尚在,成为我的玩物之一。


前面提到奶奶来我家晕花轿,是她终身遗憾的事情之一。

既有之一, 就有之二。

家乡有个风俗,结婚仪式中有个程序,名曰“开箱”:打开陪嫁箱子,让众人看压箱底钱。在当年这种炫富做派,有为女方和她娘家挣面子的意思。另外,娘家陪嫁的嫁妆丰厚,让女方日后在夫家有地位,说话有底气。

出嫁前奶奶就有个心愿,希望她老爸把十块八块大洋放到陪嫁箱子里,让夫家人们看到,自己脸上有光,为娘家长脸。

“开箱”的结果让奶奶大失所望,陪嫁箱子里仅有八吊铜钱!奶奶老爸认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虽然都是姓王,可栗林王的“王”,和王木匠营的“王”,不是一个“王”。王木匠营王家财产,断然不可外流到栗林王村王家。

围观“开箱”人中,不乏看热闹不嫌事大,口出讽刺挖苦之语的小人,他们看到开箱后说风凉话,让奶奶倍感羞辱。

“开箱”对奶奶打击极大,她刚到我爷爷那几年,只要想起就要流泪。为此奶奶对她老爸产生刻骨铭心的怨恨,随着岁月流逝,丝毫没有淡漠。这倒也让奶奶铁了在我家扎根的决心,除了新媳妇回门,奶奶不回娘家。直到两年后我老爸满月,奶奶的老爸才讪讪地来接她回家。

借此台阶,奶奶才与娘家有了往来。其实,奶奶也想她娘。

我曾经问过奶奶,她老爸,也就是我老爸的外公,事后有过补偿没有?

奶奶叹气说:没有,你爸头一次去外婆家,外婆给打制了银手环和长命锁。

听奶奶说话的口气,虽说是银制品,似乎不值几个钱。

奶奶对她老爸在嫁妆问题上的吝啬之举,耿耿于怀的嫉恨情绪也影响到我,我也讨厌这个臭老头!这些年,如果想起奶奶,也会想起她老爸。我时不时地腹议一些刻薄话,准备我将来到达另一个世界时,就陪着奶奶去找他。见面也不用寒暄,开口就结结实实地腌臜他一番,替奶奶出这口恶气。

奶奶的妈妈长寿,是一位慈祥、和蔼和亲的老太婆。1970年夏天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患白内障双目失明,还拐着小脚摸索下厨,为我做一碗鸡蛋面。


奶奶她老爸没在嫁妆箱底放银圆,让奶奶记恨一辈子。奶奶对银圆有种病态的热爱,一辈子心向往之。

我女儿出生时,奶奶来我家小住,临走时我给她一张崭新十元纸币。她捏在手里高兴说:“哎呀,十大洋啊!”

奶奶去世前一年,我给她一张五十元币。她拿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疑惑问道:“十大洋上面那么多人儿,这张钱,咋会才仨人儿?”

我告诉她说,纸币的面值不是看上面人头多寡。纸币五分钱上面,还有一只大轮船呢!

我伸出巴掌,在她脸前翻转说:“五十元,相当于五个大团结呢。”

“啊,五十大洋!”奶奶惊呼道。

奶奶高兴地拿在手里抚摸,放眼前仔细欣赏,最后折起喜滋滋地揣进衣兜。

突然,她脸色骤变,跌足悲怆说:“唉,又想起我那五十大洋了!”

听奶奶提及她那五十大洋,我就忍俊不禁。当年爷爷做生意回来,总会私下给奶奶一些钱,再加上平时家用,奶奶精打细算省下来一些,积少成多,二十年的时间里,居然积攒下五十块大洋。有媒人说北乡贺营有户人家,有田有牛,还有三间大瓦房,属于“好家”。那家有一女,一表人才,待字闺中。奶奶拐着小脚和媒人去探营,瞅那女子,正合心意,就把积攒十几年的私房钱倾囊相送,为我老爸定下一门亲事。此时我老爸已经参加革命,早就被外面的世界和新潮女青年,闪烁得眼花缭乱,对奶奶相中的村姑不屑一顾。奶奶无奈,只好和媒人商议让那家退钱。没想到“土改”开始,那家被定为地主,“好家”变成了“坏家”;家里土地瓦房耕牛和浮财,被尽悉没收,重新分配。

奶奶的五十大洋打了水漂。

五十块大洋,比奶奶期望老爸给她压箱底钱多出好多倍,更要命的是,还包括压箱钱!

奶奶一辈子,基本没有主谋过大事,就这一个“包办婚姻”,还落到血本全无的境地。奶奶积攒的这份私房钱见不得阳光,她公公婆婆不知道,甚至我爷爷也不知道具体数目。

奶奶不敢告诉家人,心里的悲痛还不能被家人察觉。她白天强装欢颜,半夜在被窝里蒙头痛哭,还不能哭出声音。

这件事在我老爷老奶去世后,家里人才逐渐知道。我结婚后带老婆回去看她,她详细给我们讲了整个事情经过。

我当然没有奶奶那种痛苦了!从她开始讲我就忍不住笑,最后安慰说:“奶,这样也好。人们都说,老天爷给人间发娃儿时,是挨家挨户挨个发放。如果我爸和贺营那位成一家人,不知道老天爷会发给你一个什么样的孙娃儿,肯定不如我!”

奶奶也笑了,说:“要是这么说,我心里还好受些。你知道积攒那些钱多不容易呀!我领你大姑和你二爹去晁陂街赶集,他们闹着要吃煎凉粉,我都没有舍得买。”

那年头,煎凉粉多少钱一碗,一块大洋能买多少碗煎凉粉?我没有这方面的资料。我只是记得,1965年暑假期间,我跟着爷爷去晁陂街赶集,爷爷用5 分钱给我买一碟煎凉粉吃。

奶奶曾经自作聪明说:“你妈也姓贺,看来你爸他命里注定要找个姓贺的……

这种巧合,也许是奶奶在这场失败的包办婚姻里,唯一能聊以自慰的话题。


儿时,父母忙于工作,每逢学校放暑假,我就被送回奶奶身边。后来“文革”,城里的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武斗”不断,学校经常停课,我老爸被打成“走资派”发配烧锅炉,并不时被提溜出来批斗或陪斗。我从小就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为避免招惹麻烦,被送回到老家生活。故而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和奶奶有长时间的亲密接触经历。

我是家里的长孙,奶奶对我的宠爱远远超出其他的孙辈。

那年代农村还是人民公社生产队,农民们的生活极为清贫和艰辛,吃的主食都是红薯,名曰“三红转”。即红薯面馍,红薯面汤里面煮红薯,只有中午吃些杂面条。

红薯,在那个年代是家乡人的主食。红薯这个玩意儿,偶尔吃一块两块倒也新鲜。要是把它作为一个主粮,蒸、煮,或做成红薯干打粉蒸馍、做面汤,一日三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它,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老家人称吃饭时吃的菜为“就吃”。那年月,乡下人吃饭从来没有“就吃”。当然,逢年过节做的大锅炖菜,不用“就吃”这个称谓,则称之为“熬菜”。

刚回到老家时,吃饭没有“就吃”,我就绝食。

奶奶自有办法。清晨做早饭,把一个萝卜放在饭锅里同红薯稀饭一道煮熟,捞出来凉水降温,切成细条,放盐,用一根筷子在油瓶里轻蘸一下,快速拿出在萝卜里拌搅,这就是我的专用“就吃”。如果连着几天吃腻遭我抗议,则会煮一只咸鸡蛋。

中午做的汤面条里面放进去很多的芝麻叶,萝卜缨,红薯叶之类的配菜。

奶奶会在锅灶里烧一只辣椒,加蒜捣碎,如同早上那样放油,供我中午吃面条下饭,或者配黑面馍吃。

脱粟粗粝之食,奶奶也会有三六九等级之分。例如中午的汤面条,她用筷子窜出一碗面条,浇上辣椒蒜汁,这是我的。再盛出一碗稠的,是二叔的;二叔是家里主要劳动力。剩下的其他家人分而食之,奶奶却没有。最后大家吃完饭,锅里的面条汤,剩多多吃,剩少少吃,不剩不吃,仅吃些早上剩下的黑馍。

当时我还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还有一位小叔,比我小一岁零九个月。

我吃“就吃”,或吃咸蛋时,小叔站在我在身边眼巴巴的观望。

奶奶对我说:“伟娃儿,给你叔吃一口。”

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拒绝。

这时候,奶奶会上前拉走小叔,苦口婆心地给他讲:“你是他叔哩,让他吃,咱不吃……

小叔从小就懂事,知道自己的位置,从不跟我争吃喝。只是我少不更事,把他视为随身小厮,呼来唤去地驱使和差遣,而且从来不喊他小叔,直呼其小名“志娃”。

1969年夏天,爸爸被“解放”,从牛棚放归后即带着我回老家。一家人高兴团聚之时,奶奶抽空把我叫到身边,低声给我说:“你可回来了,你叔等你回来给他出气哩……

原来是小叔和同学打架被扁,放言等我回来替他报仇。

那个和小叔打架者,是本家族没出五服的一位小学生。他辈分比小叔还高,我理应叫他“大爷”。大爷大我一岁,乡下人吃食不好,大爷营养不良发育欠佳,个头低于我,而且忌讳比我辈分高,打架时下不得狠手,曾经有过战败受我胯下之辱的过去史。

但是大爷能够欺负小叔,小叔被大爷打哭。奶奶去学校讲理,老师说是小叔挑事,大爷才动手(奶奶对我隐瞒打架起因)。

奶奶还说,小叔和同学都在村西“西沟”的泥坑里戏水。我赶去果真看见,脱衣下水抓他的头发往水下摁。大爷被我灌了几口泥汤,露头猛咳一阵,手抹着眼睛张口欲骂,看到是我,顿时噤声。

小叔赶来,趁势补刀。

小叔出口鸟气,自然欢喜,回去给奶奶细说经过,奶奶笑得前俯后仰。

中午鸡肉面条,小叔碗里盛进半个鸡胗,他舍不得吃留在碗底欲送给我,以表达谢意。我吃完饭到寨河沟钓鱼,小叔把鸡胗含在嘴里去找见我,从嘴里吐出鸡胗递给我,我顺手接过吃下。

后来我告诉奶奶小叔送我鸡胗的事情,奶奶趁机教育:“看,你叔多么亲你.

这一次奶奶的话我听进去了,我感受到小叔的亲情。以后我对他就不再直呼其小名“志娃”,而是改口称呼他“小叔”,直到今天。


镇平方言对过日子很仔细,用度吝啬的行为称之为“肯苦”,简称“肯”。

奶奶过日子,用度极“肯”。例如,做红薯稀饭或糊汤面条,红薯或面条下锅后就不再朝灶膛添柴,紧扣锅拍,利用灶膛里的余热焖熟锅里食物,名曰“捂捂”;1970秋,爸爸下放到镇平县二龙乡参加“整党”运动,回家探母时几位同事同行,吃饭时爸爸要奶奶煮咸鸡蛋待客。那时候老家人待客,四个咸鸡蛋就是一盘大菜:一个咸鸡蛋切四份,四个咸鸡蛋十六份,摆放在盘子里上桌,一是壮大声势,二是客人吃完一块吃第二块,吃过第二块后就不好意思再吃,最后客人只吃半个鸡蛋,达到节约鸡蛋目的。爸爸不许奶奶这样做,甚至一个咸蛋剖成两半也不可以,整个端上饭桌。这种吃法当然很浪费鸡蛋,此事让奶奶心痛地唠叨很久。


那年月,鸡蛋是个很珍贵的东西。首先,生产队限制养鸡数目;第二,鸡也要吃粮食籽儿,给它吃红薯、红薯皮,它不产蛋。春天母鸡下的蛋做成咸蛋保存起来,是一年的用度。爸爸那次带人大吃一次,几乎耗尽奶奶所有存储。夏天天气炎热,母鸡不肯下蛋,每天才收一两个鸡蛋;那是我的特供食品。

1967年秋天,爷爷家盖房,上梁那天照规矩要请帮忙的乡亲吃一顿豆腐粉条萝卜菜。老爸带一块肥猪肉回去,让奶奶做进菜里。奶奶认为已经备有豆腐,把肥肉烤成猪油贮存。我老爸不允许,奶奶为此流下眼泪。

奶奶平时喜欢用一条毛巾搭在头上,为头发防尘,也可摘下擦汗之用。我十三岁那年夏天去外婆家,回来时外婆给我三元钱一直舍不得花,待放寒假回老家时,给奶奶买一个搭头的毛巾。因为不懂买成一个大枕巾,奶奶把那枕巾裁剪成两段欲分而用之。不想那枕巾裁开后有些小,搭在头上不能折叠,犹如夏天我去泥坑戏水,头顶荷叶遮阳那副滑稽模样。

枕巾事件让奶奶心痛很久。

奶奶对物质消费的“肯”,影响到我的一生。

这些年生活富裕,物质充沛。有段时间我热衷钓鱼和摄影,购买上千元的鱼竿和上万元的相机,热情过后就把它们随意送人;家里的粮油、衣服器物稍有陈旧就随手抛弃。看似用度大方甚至挥霍,但有些事情却做得极为吝啬。例如,我洗一条毛巾会用很多洗衣液,却还要把装洗衣液空瓶,用水反复冲刷倒进洗衣机里;在外吃饭随意点菜剩下很多就弃之,却要捡拾掉在餐桌上的饭菜放入嘴里;淘菜只顾看电视,任其水管哗哗流畅,却要收集淘菜水留下冲刷马桶……

我这类做法常让家人耻笑,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想来,我对待物质挥霍和吝啬,这种二元性的混合心理,也许是早年奶奶的“肯”,潜移默化,从儿时就植根于心底。看似豪爽,内心却有对以前生活艰辛困苦的记忆和恐惧;看似土豪,难掩以前曾经历过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窘状。


至今,令我记忆最深、我儿时经常挂记、心向往之的是那只随奶奶陪嫁过来的柜子;那是用很厚的北山杂木制作,非常沉重老式木柜。因为年代久远,根本分辨不出原色。

我从来不关心它的色泽,我关心的是奶奶锁在柜子里的吃食:亲戚家来人带来的挂面和点心、白糖红糖,都要原封包好,锁放在木柜里,以备走亲访友再次使用。柜门锁钥匙,挂在奶奶裤腰带上,形影不离。

柜门被一把老式铁锁把守,铁锁为过去农村铁匠铺里的匠人所制,有两节一号电池般粗细长短,它随奶奶柜子一起来到我爷爷家。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我对那柜子里的东西向往之心从来没有消停过,一有机会就拿铁丝或棒状物戳捣铁锁的屁眼,不久即掌握开锁诀窍,最后熟练到用一只筷子即可打开。我常常趁奶奶去磨坊或碾屋加工粮食不在家之际打开柜子,手指戳破粗糙的包装草纸掏出一块点心,或者抠出一疙瘩红糖塞进嘴里,随手锁上柜锁。

柜子里的几包点心和红糖,丰满的躯壳日渐消瘦。终有一天,奶奶打开木柜时发现,惊呼老鼠可恶时,转眼看到我畏缩的目光,方始如梦初醒。无奈之余只有埋怨自己的粗心,和邻居闲聊时,仍然赞叹我的机灵。

打开奶奶的柜子偷嘴,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让我日后受益匪浅。

柜子里面有一叠书信,用一截红毛线仔细捆扎。我嘴里含着红糖,打开书信浏览,是二姑夫寄给二姑的信函。

姑父焦作矿院毕业,被分配到贵州六枝地区一个矿区工作,和二姑结婚后的头两年,两人分居两地,靠鸿雁传书。二姑极为看重这些书信,拿回来让奶奶代为保管。

奶奶不识字,二姑把情书让她保管,可谓安全保险。不想百密一疏,被我意外发现偷看。

姑父大学毕业,属于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姑父文学基础深厚,遣词造句严谨贴切,在信里,姑父把两地分居的思念之情和相思之苦,用神来之笔,描述得淋漓尽致。其实,姑父用词甚为谨慎。姑父所在的矿区与国防工程有关,那年代私人信件被检查是常事,姑父也不敢在书信里有什么太多的情感流露和表白。

那时我刚刚进入少年时代,小学刚好念完,喜欢看书认字。一本新华字典随身携带,能把三叔的初中语文课本背下来;一本破烂不堪缺头少尾的“水浒传”,囫囵吞枣读过,就能给玩伴们讲述。姑父的字迹端正,一笔不苟,让我这个卑鄙的偷窥者看起来丝毫不觉困难。虽然偷看信件时鬼鬼祟祟,又匆匆忙忙,但是姑父信中的优美词语倒是学习不少,并熟记在心,以后居然派上用场。十年后我认识现在的老婆时,尚属于一枚情窦初开青涩果,有贼心无贼胆,说话和行事远不像现在这样厚颜无耻和肆无忌惮。那年代大家又没有个手机网络微信等联络手段用来表达对她的爱慕之心。内心的想法,不便直言告白,写情书,就成为泡她的主要手段。早年姑父信里的用词用语,我熟记在心,或原文照搬,或略加修改尽情发挥,信手拈来,下笔有神。三四页的情书两千多字,一挥而就,每周一篇,绝无雷同。

结果自不待言,现在家中那位成天对着我唠唠叨叨的黄脸老妻和一双可爱的儿女,还有成天对我发号施令;幼儿园中班小学生外孙女,便是结果。


我写奶奶,很想用溢美之辞,用一些感人的事迹作实锤,让读我文章的人,对我奶奶心生敬意,达到表扬和自我表扬的目的。

中国人有“为亲者隐,为尊者讳”的传统。遗憾的是,我做不到 —— 我要诚实地写给大家一个真实的奶奶。

如果要我实事求是描述奶奶的容貌,不能够用“清秀美丽”这个词,“用端正、大方”来形容,似乎也有不妥。在我记忆里,奶奶清瘦,肤色微黄,面带菜色,黄色的门牙稍微外呲,旁边还缺失两枚,说话和笑的时候,大煞风景。奶奶面部的皱纹,犹如乘飞机从高空看到西北黄土高原上千纵百横的沟壑,细看里面还有灰烬;那是在厨间终日劳作烧火落下,洗不尽的草木灰。

看很多名人回忆自己母亲、奶奶、外婆等女性长辈的文章,都会把中国传统女性的美丽善良、坚强忍耐、本分内敛、深明大义等美德集其一身,通过回忆日常生活中的小事,让读者对他文章里所写的人物,高山仰止。

作家莫言这样写他母亲:我记忆里最后悔的一件事,是跟着母亲去卖白菜,有意无意地多算了买白菜的老人一毛钱。算完钱我就去了学校。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很少流泪的母亲泪流满面。母亲并没有骂我,只是轻轻地说:“儿子,你让你娘丢了脸。”

莫言先生不愧是文坛大家,通过卖白菜一桩小事,区区几句话,让母亲的高大形象,深入读者心中。伟大的母亲,培育出优秀的儿子。先生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绝非浪得虚名。

我很想如效仿先生那样,找些这样的实例为我奶奶补粉。但我苦思冥想,实在记不起来她有这方面的光辉事迹,用来抬高她。所回忆起来的,都是她“自私自利”行为。

我盗摘邻家梨枣,被人家抓现行。奶奶当面说我:“可不行啊,那是人家的东西。”爷爷为此发怒要打人,她会拦住爷爷,朝我大叫:“你快跑!”八月秋高风怒号之时,她摇醒睡懒觉的我,附耳说:“你快起来,大风把西院枣树上的枣子刮掉,院墙外面地上都是。”我起身揉眼癔症时,她已经帮我穿衣提鞋,不断催促:“你再磨蹭一会儿,去晚就被别人拣完了!”临走,她塞给我一个量粮食的破木升说:“罩你头上,别让落下的枣子砸着,捡得多了也可以拿它盛放”;她带我去王木匠营娘家回来路上,我偷摘邻村生产队地里一穗嫩玉米,她会快速剥下玉米皮,塞进路边草丛,把玉米掖在自己腰里,拿回家做饭时塞进灶底烤给我吃;菜园分菜,小叔从大堆上拿两个茄子,生产队保管员索要,奶奶退回一个小的……

此类事例,不胜枚举。

奶奶一生中,除了来过两次南阳市,一辈子就待在家,即使是出门走亲戚,也不出十里之外。 

狭隘的活动空间造就了狭隘的思想境界。“文革”期间,领袖发表最新指示,大队组织人点燃苞谷秆做火把连夜游行庆祝。如此喜庆之事,奶奶却被吓得心惊肉跳,唯恐“走资派”儿子又要大祸临头;夏收分麦子,公社革委会从每人口粮八十斤麦子中扣下五斤,说是支援“亚非拉人民”。奶奶不满说,“亚非拉是哪个公社,他们咋不种麦?”还有,奶奶教唆我打本家大爷为小叔出气;为嫁妆之事终生怨恨她老爸等作为,从国家大事,到日常生活小事,可以看出奶奶的家国情怀和思想境界,都不高大。

为一场注定要失败的包办婚姻倾其所有,让积攒二十年的私房钱打水漂,足以证明,奶奶的智商也不高。

奶奶的情商也有很大缺陷——农村老太婆在处理婆媳关系方面的缺点,奶奶应有尽有。在我记忆里,奶奶和她四个儿媳,都有矛盾。

奶奶晚年跟着小叔生活,四婶刚来时在她面前低眉顺眼,甚为恭敬。奶奶认为四婶是可欺之人,摆起婆婆架势,颐指气使。小叔做村医,地里的农活基本由四婶老爹代理。有年麦罢,四婶老爹赶牛车载犁耙农具来帮小叔犁地种秋。半晌到达就要下地,四婶为他老爹烧一碗荷包蛋打尖。奶奶认为应该是四个鸡蛋,而不是六个,为此大为生气。正好第二天我陪老爸回家,奶奶给我们说起。

此时已是改革开放的第四个年头,地里打下的粮食吃不完,家里养有十几只鸡。母鸡们为争抢下蛋窝位纠纷不断,下蛋后咯咯嗒的表功叫声,不绝于耳 ——家里从来不缺鸡蛋。

最后的结局是:我老爸手指放满鸡蛋的筛子数落奶奶,我在一旁补刀,父子两人合伙,狠批奶奶一通。

给四婶老爸烧鸡蛋茶之事,成为奶奶老疙瘩,思想落后的实锤。那些年家里人只要说起,都要对奶奶讽叽一番。

奶奶一生一共养育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还不包括两个生下来后就被溺毙的女婴。

溺婴这件事情,一是家里养不起,二是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陋习。

我计算过,二十五年间,奶奶平均每两年零九个月就要有一次生育。除了养育后代的重任,平时的一日三餐,老人,大人小孩子的穿戴,包括鞋子,都要手工制作。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计划外的任务,例如,晚上洗刷完毕把孩子们都安置睡觉后还得做一阵子针线活,直到深夜才入睡。刚刚躺下,她的婆婆;也就是我的老奶就叫她,说是心口痛,需要吃个小油旋饼,奶奶就得起身下厨。清晨,天还没亮,奶奶就得起床,先给她公公“烧茶”;当地人所说的“烧茶”就是鸡蛋咸面疙瘩,然后叫醒爸爸和姑姑,帮他们穿衣服送出门上早学。

想到奶奶当年所受的苦难,奶奶天天要做那么多的工作,现在想来,这是多么艰巨繁重!

写到这里我就心痛奶奶,我忍不住想骂人。但我不知道该骂谁,只能在心里骂一声:奶奶的!


由于生活的劳累艰辛和生育儿女太多,奶奶显得早衰。儿时,我觉得奶奶就是一个又老又疙瘩,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老妪。我在老家时,她成天跟在我身后唠叨啰嗦,这不能做,那不可以干。犹如“西游记”里的唐僧,令人不胜其烦。

奶奶在家很没有地位,爸爸姑姑叔叔,甚至包括我和我的弟妹、堂弟堂妹们经常会为她说错话斥责她。她从来不会生气,只会讪笑着自嘲说:“你们不要跟我一般见识,我是个拙人。”

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去世前,她还把肥皂称为“洋碱”,把蜡烛称为“洋蜡”,火柴称为“洋火”。

我印象最深刻是奶奶的一双老手,那双手粗糙,手指关节膨大,手掌布满裂纹和老茧,裂纹里似乎还有永远洗不净的沉积物。

我从来就没有小觑过奶奶这双手,而且对它充满敬意。它能在寒冬腊月天结着冰凌碴子的坑边洗红薯萝卜,能从燃烧着的灶膛里拿出冒烟烫手的玉米穗,拍打灰烬递给我,能蘸着唾液揉搓我被蚊虫叮咬的皮肤,为我止痒。其他如蒸馍擀面、纺花织布、缝补衣服、制作鞋子,样样都做。更重要的是,无论我怎么淘气,从来没有拍打过我一巴掌。

因为我是家里的第一个长孙,奶奶对我的爱远超其他孙辈,即使说教,关爱慈祥的神情溢于言表。

只是我少不更事,毫不领情。有时候走过她的身边,她欲拉我的手搂抱爱抚我,或者触摸我的脸,我会厌恶地快闪,甚至手都不想让她碰一下。唯一的例外是夏季阴雨天的夜晚,不能到麦场乘凉睡觉,闷热房间里蚊子、臭虫、跳蚤轮番上身,咬得我满身瘙痒不能入睡哭闹不已。此时我需要紧贴着奶奶,由她一边哄着,一边用她那双粗糙的手沾着口水为我揉搓止痒。手法轻了,我说不止痒,手法重了,我一跳老高,喊叫疼痛,折腾得全家人彻夜难眠。

奶奶不认字,她对数字的计算水平,也只是一百以内加减法,但这不妨碍她对知识的崇拜。上午,我坐在西屋窗前写假期作业,爷爷在堂屋络丝,劳累时停下吸口旱烟。她会夺走爷爷的烟袋,唯恐爷爷吸烟咳嗽影响我学习。奶奶最喜欢听我念书,中午,我站在灶屋门前手捧叔叔姑姑留下的初中语文课本,用本地方言普通话,声情并茂地为小叔和弟弟朗读,甚至合上书本动情地背诵。在灶前烧锅的奶奶会停下手中活计扭头看着我,入神倾听。不论我念得对或错,她自己听懂与否,她看我的眼神里永远都是充满自豪和欣赏,以至于灶门燃柴掉到自己脚下还浑然不知。

偶尔小憩时,她喜欢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面,上身前后微微有节奏地晃动,惬意地闭目养神。

只是这样的机会很少。

奶奶颈部长有几个“瘿”,医学术语就是地方性甲状腺肿。以至于她的大襟上衣最上面的一个扣子永远也不能够扣上。

我儿时觉得奶奶整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劳作,白天从来没有休息的时候。奶奶迈着一双小脚,艰难扭动身体劳作的身影,是我对奶奶的永久深刻的记忆。

儿时,奶奶哄我睡觉,我曾经指着她的小脚问为什么这样?奶奶告诉我,在她小时候,女孩子都要缠脚,要不嫁不出去。那时候媒人说媒,先看脚再看脸,脚掌优于脸面。

奶奶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小脚引以为荣,多次听她遗憾说,恨不晚生十年,这样就不用缠脚。

想来奶奶真是点背,正好赶上中国封建社会缠脚那趟末班车。

奶奶给我唱起民国初年流行的放足歌曲:“中国女少年,从小把脚缠,只缠得三寸长,名叫小金莲,脚小怪好看,走路可艰难……

家乡方言把中国的国,念作“乖”。

多少次,我在这歌声中渐渐入睡;写这篇文章时,奶奶唱歌的声音仿佛还在我耳边缭绕。

我现在已经到了花甲之年。有天晚上哄我的外孙女睡觉,她睡前都要唱些幼儿园里学过的歌曲。我唱这首缠足歌,小外孙女刚听头两句,就伸手堵嘴让我噤声,斥责说:“你唱的是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小外孙女对待我的态度,如同我儿时对待奶奶的态度,让我悔不该当初。

那时候我恣意享受并挥霍着奶奶对我的钟爱。现在回忆起来是多么温馨,多么幸福!

看,我把奶写得一无一无是处!

其实我奶奶五官端正,只是生活的艰辛让她荣华早逝。奶奶容貌中的最大亮点就是她的眼睛,奶奶眼睛清澈明亮,炯炯有神。

我的眼睛与奶奶神似,实事求是地说,我这个人相貌平平,多亏奶奶遗传给我的这双有神的眼睛。

有些人眼睛也很明亮,但那是贼亮,眼亮神动飘忽不定,或者是明亮中透着精明和狡诈,给人有种不可信赖的感觉。我的眼睛明亮、深邃,目光里流露出男人特有的诚实勇敢和坚毅,给人可信任可依赖可托付之感。

我的弟弟妹妹、我的女儿儿子、我的侄子外甥都有这样的眼神;我叔叔、姑姑和他们儿女、孙辈,也有这样的眼神;我的孙女,外孙女,同样也有这样的眼神。

我们得益于奶奶基因的遗传。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胸中正,眸子瞭眼神决定一个人的气度,有句成语“画龙点睛”,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现在已是老匹夫一个,还有徐娘说,喜欢我的眼睛。

我引以为豪,万分感激奶奶遗传给我的这双传神之眼。


1993年夏天麦收时间,我到西峡出诊,回程顺路看望奶奶。

我到家里慌慌张张,留下带给她的礼物就走。上车后无意中看见奶奶站在门口,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此时,我人到中年,早已为人之父,有了“养儿方知父母恩”的经历,对奶奶的啰嗦和疙瘩也多了一份理解和耐心。遂下车走近她问,还有什么话要说。


奶奶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她最近一段时间吃饭下咽时感到不适,怕是患上“噎食”了吧?

老家人所说的“噎食”,医学名称食管癌。

我呵斥她说:没事别净瞎琢磨。不过还是私下给小叔说,先让给她吃些清热泻火的药。

小叔长大后读中专医药学校做了乡医。

我内心却多出一份惦记,想到老家就是食管癌高发区,奶奶这个年龄?

随后的两天,我一直想着她说的话,内心惴惴然。

第三天,我毅然返回老家,把她接到我工作的医院,当天晚上做食道钡餐检查,发现食道的中上段有长达6厘米以上的病变,应该属于中晚期食管癌。

胸外科和肿瘤内科的主任都是我朋友,第二天来家里看望奶奶,然后研究一番。认为常规的治疗手段似乎都不行,一是奶奶颈部有个地方结节性甲状腺肿,手术需要全身麻醉,气管插管风险很大;第二,手术需要开胸开腹切除食道病变以后把胃拉上来吻合,食道的病变较大术后吻合口很可能出现裂开;第三,八十多岁老人食管癌病理分级都是高分化鳞癌,对于放疗、化疗也不甚敏感。

在外地工作的叔叔姑姑都过来。奶奶似乎早就知道她是什么病,吵闹着要回家,甚至叔叔姑姑提出去郑州医院看病,她都一口回绝。

经过大家的劝解,她才勉强同意做一个疗程的放疗。

做了不到十天,她提出要回家看看,一回去就再也不出来。

当时流行免疫治疗,什么香菇多糖、核酪口服液,我都买来让她服用。每个周末,我都要乘长途客车回去看她,买些鸡鱼排骨水果之类的物品带回去。

奶奶对我说:“我这病,我自己知道,树枝发芽得病、树叶落死亡,咱村得'噎食’症候的人,都是这样。”

然后唠唠叨叨说起村里以前患食管癌去世的人的名字……

我吃惊之余仔细追问,原来她在这年初春,就感觉吃饭咽下时有异物感。

十一

1994年元月中旬,我外出开会,周末没有回老家看望奶奶。此时,一场来自北方的寒流前锋,已经抵达中原大地,人们已经感受到严冬的威力,慌着往身上添加厚衣。

周三早上我站在病房窗户前,看着外面院子里那棵白杨树梢上残留的树叶,在阵阵寒风下纷纷飘落,内心隐约有种不祥之感,当即决定赶回老家。

奶奶躺在床上,她看见我回去,高兴地坐起来。小叔和婶子说近两天奶奶精神很好,还能饮些汤水,奶奶还给小叔说了很多的话….

我顿感寒意,是回光返照吗?

奶奶住的屋子很冷,午饭后,我让小叔把煤炉搬进来,脱下外衣和她坐在被窝里说话。

奶奶羸弱的身躯蜷曲在肥厚的棉衣里,尽显棉衣肥大,更显她的瘦小。我搂着奶奶,嗅到她头发和身上的气味,熟悉的气味,唤醒我遥远的记忆。突然间,奶奶在我身上倾注过的那些无穷无尽的爱,涌现在我脑海里。

我握着奶奶布满老茧的手,此时已经是干瘦如柴,软弱无力。我抚摸奶奶的身体,如同她过去抚摸我那般。奶奶的皮肤冰凉,肢体、肋骨和脊背等处瘦骨嶙峋。肿瘤的疯狂生长,把奶奶身上的脂肪和能量储备消耗殆尽,奶奶已经是油尽灯枯。我极力地依偎着奶奶,试图把我的体温与她分享。我低头看她消瘦的面容,想到奶奶如同燃尽的蜡烛,她的生命之火,即将永远熄灭。想到这时,我心中悲伤油然而生,不禁黯然泪下。

我眼泪滴到奶奶手上,她觉察到我在哭,伸手为我拭去泪水,坚毅地说:“不兴哭,你男子汉不哭……

奶奶的话反倒让我不能自制,我的眼泪崩溃,泣下如雨。那是九曲回肠的悲伤、肝肠寸断的悲痛,摧心撕肺的痛哭。

奶奶依偎着我,她轻轻有节奏地前后晃动着身子,自始至终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临走前我在门口给小叔说话,告诉他用煤火取暖注意通风,按用我带回去的药物,输氨基酸和电解质,葡萄糖等液体……

奶奶在屋子里叫喊小叔的名字,小叔随即转身回到屋里,待我掀开门帘进去,小叔正扶着奶奶下床小便。

奶奶坐在便桶上,见我欲进屋里,大声呵斥我说:“出去!”

老家的乡音把“出”字,读音为“吹”。

待奶奶上床,我进屋和她告别,并告诉她下周回来看她。她微微抬手,算是回应。

我关闭房门时再看奶奶一眼,她也正在看我。我看到奶奶那双明亮的眼睛,漆黑的眼眸炯炯有神,仍然充满活力。

我内心稍感宽慰,觉得自己可能想得多了。

殊不知,这是我和奶奶在这人世间相互看到的最后一眼。

第二天清晨,突然接到小叔的电话,告诉我奶奶这日凌晨与世长辞。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1994113号,周四,农历腊月初二。

这天,天气骤变,寒风呼啸。登车时寒风夹杂着细米般的雪粒击打着身上的羽绒衣面沙沙作响,下车漫天大雪。

我冒雪赶回老家。

在梁堂村下长途汽车,距老家还有两华里的路程。此时雪下得更大,鹅毛般的雪片洋洋洒洒,在寒风裹挟下,漫天飞舞。田野、道路、村庄都笼罩在一片白色之中。

我迎风北上,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击打在我的脸面上,刺刺的痛,顺着头发和脸庞流下的雪水经过嘴角流进嘴里,咸咸的味道。

这不只是雪水,还有汗水和泪水。

远处,家门口隐约传来丧礼上的鞭炮、哀乐声,声声入耳,越来越近。

我已经是热泪狂奔。

2014-12-31  初 稿

2015-12-31  第一次修改

2018- 3- 1   第二次修改   



本期责任编辑: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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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风采


河南作家/诗人:汪河




作者简介

河南镇平人,蒙古族,职业医生喜欢读书,退休后封刀,在电脑上练习输入法,作为延迟脑萎缩的手段,时有作品发表。
属于一介不入流之文学爱好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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