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审视美军基地的负外部性：以冲绳为例
作者：彦谷隆子 (Takako Hikotani) ，日本学习院大学国际中心教授。专业领域为军民关系和日本国内政治、日本外交政策以及比较军民关系；堀内勇作（Yusaku Horiuchi），达特茅斯学院政府系和定量社会科学项目政府学教授、三井日本研究教授。专业领域为外国或全球舆论，日本政治，选举，政治方法论；多湖淳（Atsushi Tago），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院教授，早稻田大学政治学研究生院院长。专业领域为国际冲突的科学研究（定量方法和实验），联合国和集体合法化，同盟与联盟，美国外交和国家安全政策，外交和信息传播。
来源：Takako Hikotani, Yusaku Horiuchi, Atsushi Tago, “Revisiting negative externalities of US military bases: the case of Okinawa,”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 Vol.23,No.2,2023,pp.325–349.
导读
艾伦等人发表的《铁丝网外：美国的军事部署和东道国的舆论》（Outside the wire: U.S. military deployments and public opinion in host state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114(2),326–341;2020）一文认为，基于社会接触和经济补偿理论，与美军成员及其家属的个人接触以及从美国获得的经济利益，会使外国公民产生对美国政府、人民和军队的好感。即军事部署可以有效地调动美国的软实力资源，从而有助于美国联盟网络的有效性和稳定性。
本文则认为，艾伦等人的结论与其他学术研究以及现实中出现的反对美军基地的公民抗议活动间的矛盾部分是因为其调查设计存在问题，并忽视了外国公民对美国军事基地态度存在的地理差异。本文指出，不论冲绳居民与美国人的接触和经济利益，不论他们对美国在日本驻军的总体支持，冲绳作为一个拥有日本境内70%美军设施的小县，其居民对美国在该县的军事存在持相当不接受的态度，邻避理论可以解释这一事实。
军事存在的外部性
艾伦等人认为，由于军事基地的两种正外部性，美国在东道国的军事存在在东道国公民中形成并保持了对美国的好感，即（1）东道国公民与美国军事相关人员间频繁的人际接触（2）东道国公民享有的经济利益。他们的主张基于接触理论和补偿理论这两个理论框架。
1.社会接触
艾伦等人认为在非战斗环境中，美国的军事存在可以作为公共外交的工具，创造对美国行动者更积极的看法。这种态度变化是美国军事相关人员与军事基地附近的当地社区居民之间直接人际社会互动的结果，互动包括与当地家庭结婚、孩子在当地上学和建立当地友谊。他们认为，当地居民与美军成员及其家属的密切互动，会在基地的美国人与东道国公民之间建立桥梁和纽带，进而导致他们之间产生相互信任，并培养当地人对美国及其军队的积极感情。但是，这一结论与之前关于军事基地文献中的说法相反。如Calder曾用人口密度作为直接接触水平的指标，认为在更拥挤地区的军事基地往往紧张程度更高。
美国海军陆战队也声称美国军事相关人员与冲绳居民间存在积极的社会互动。他们强调与当地人分享的积极经验，如为当地居民举办英语会话课等。但在冲绳县政府的官方小册子中并没有提到美国军事存在的任何积极社会影响，反而强调对冲绳居民的负面影响，如美军和相关人员的刑事犯罪，美军基地产生的噪音污染和环境问题等。
艾伦等人没有充分考虑到社会接触在产生积极体验方面的条件，也没有提供经验证据表明他们所调查的社会接触确实给冲绳居民带来了积极的体验。
2.经济补偿
艾伦等人认为美军基地产生正外部性的第二个原因是驻扎美军的经济补偿会使当地受益者对美国产生好感。他们认为，军事存在与外援类似，会产生大量收入和就业机会。这一经济补偿论点在很大程度上与已有研究一致。
据美国海军陆战队网站称，2016年美军对冲绳经济的影响估计超过2410亿日元。他们在网站上呼吁人们注意大约有9000名当地居民在美国基地和相关设施工作，而驻冲绳的美军是冲绳岛上的第二大雇主。根据冲绳县政府公布的文件，在过去的20年里，冲绳经济对美国基地的依赖一直稳定在5%左右。但冲绳县政府声称，一旦美军占领的土地可供使用，冲绳可以在未来实现重大的经济发展，即冲绳政府认为美国的军事存在是他们经济发展的障碍。日本内阁设有专门针对冲绳的预算，称为“冲绳振兴预算”（Okinawa shinko yosan）。但这一特别预算不是专门针对冲绳承载美军基地的沉重负担而追加的拨款。历史意义上，冲绳的推广预算部分是为了补偿冲绳居民过去所遭受的苦难。一方面，冲绳是二战期间唯一一个发生过大规模地面战的县。另一方面，战后美国对冲绳的占领一直持续到1972年，导致冲绳无法享受其他县在20世纪50年代末至70年代初经历的经济快速增长。
因此，冲绳居民不太可能认为他们因接受美军而得到了很好的“补偿”。进而，基地相关的经济利益导致冲绳居民对美国有更积极的态度这一结论难以立足。
3.邻避理论：关于军事基地负外部性的替代理论
艾伦等人关注的是美国军事存在的正外部性，但军队也存在负外部性。案例研究和媒体报道强调了接纳美国军队的后果，并提出了邻避理论解释公众对美国军事存在的看法。
邻避理论在美国军事基地上的表现是尽管出于国家安全的需要，人们会支持美国的军事存在，但他们不希望这些设施位于自身附近。这类设施有两个会产生集体行动问题的基本要素：（1）集中的成本，特定地区的人必须承担成本；（2）分散的利益，所有地区的大多数人都可以享受利益。
邻避理论（not-in-my-backyard,NIMBY）在日本这一案例中特别适用。据NHK报道，日本国民在2017年的一项调查中，83%的日本本土居民和65%的冲绳居民认为美日联盟重要。即使在冲绳的居民中，也有近三分之二的人认为与美国的联盟为日本提供了（分散的）利益。但当涉及托管美国基地的（集中）成本时，尽管普遍强烈支持与美国的军事联盟，日本本土居民和冲绳居民间存在明显差异。同一项调查显示，71%的日本本岛居民和44%的冲绳居民接受美国在日本的军事基地。
美国在日本的军事存在
本文认为，日本是检验外国公民如何看待驻扎美军基地的负面外部性与正面外部性的关键案例。首先，日本是美军在海外最大的接收国。其次，考虑到在日本的部署规模，以及其所处的关键地缘政治位置，日本是研究21世纪美国同盟体系最重要的案例之一。最后，美国在日本的军事设施在地理上相当集中。据日本防卫省称，超过70%的美国军事设施（按面积计算）位于冲绳。
冲绳的面积仅占日本陆地面积的0.6%，人口仅占总人口的1.1%。这种集中有两个重要的含义。首先，艾伦等人具有“全国代表性”的样本在倾听冲绳居民的声音方面几乎是无效的。其次，美国基地事实上的集中意味着驻扎美军的成本也高度集中。这种集中可能会发生更多的摩擦。冲绳居民可能会对美国的设施表现出典型的邻避态度：支持美日联盟，但不希望继续高度集中在冲绳县。
研究设计及结果
本文尝试使用一组尽可能与艾伦等人使用的原始问题相似的问题，来评估艾伦等人实证研究结果的有效性，并增加了一个额外问题以测试邻避理论。由于美国军事设施在冲绳的高度集中，本文进行了针对全国和冲绳的两次调查，调查内容一致，并设定了条件使每个人只能参加两个调查中的任意一个。
1.测量接触和补偿的变量
艾伦等人使用接触级别、接触网络（朋友和家庭成员与美军的接触）、利益和利益网络四个变量来检验接触和补偿理论。测量变量的问题如，利益网络：“是否你的家人或亲密从美国驻日军事存在中获得了直接的经济利益？”本文认为艾伦等人的问题不一定有效。问题没有衡量受访者是否与美国人有实质性和积极的互动，以及是否认为他们有共同的利益。问题也难于衡量受访者是否从军事存在中获得经济利益，因为受访者可能会根据具体情况过度报告自己的经济状况。
2.衡量对美国态度的变量
当谈到受访者对美国的态度时，艾伦等人对美国军队、政府和人民的总体态度提出了以下三个问题。军队（国家）：你对驻日美军的存在有什么看法？政府：你对美国人有什么看法？人民：你对美国人有什么看法？为了解受访者的邻避态度，本文此基础上增加了一个与受访者居住地区的美军存在直接相关的问题：“在你看来，美军的存在对你所在地区有什么样的影响？”这一问题被包括在军队（当地）中。
3.结果
如果艾伦等人的中心观点是正确的，应该观察到以下两种情况。第一，与冲绳的受访者相比其他县的受访者更有可能与美国军事相关人员有直接或间接接触，并从美国军事存在中获得直接或间接利益。第二，冲绳的受访者对美国（政府、人民和军队）的态度比其他县的受访者更积极。
艾伦等人的第一个预测得到了数据的支持（见图1右上角）。但在关于对美国的态度上，与艾伦等人的理论预测相反，在对美国军队的态度上，冲绳受访者的态度明显消极（见图1右下角）。对美国军队存在的态度，即军队（国家）和军队（地方）的测量，两组受访者之间的差异均为负数且非常显著。具体来说，对于美国军队的总体支持，大陆受访者的平均支持率为0.075，但在冲绳受访者中几乎为零，对于受访者居住地对美军的支持度，得分为-0.099。
利用增加的问题，本文也检验了邻避理论。在被问及美军对当地影响的具体问题时，受访者对美军的态度都比在被问及一般性问题时更消极。日本人（包括冲绳居民）对美国人持积极态度，而日本人（特别是冲绳居民）对美军的存在持消极态度，这表明冲绳居民不喜欢美国在冲绳的军事存在，并进而验证了邻避理论。
结语
艾伦等人提出了通过个人互动和经济利益，美国军事存在产生了外国公民对美国军队、政府和人民的积极态度这一观点。然而，本文指出了他们的调查设计中的一个主要问题，即他们没有考虑地理因素的影响。本文发现，与日本其他地区相比，冲绳居民与美军相关人员的个人接触和获得经济利益的可能性更大。更重要的是，与日本其他地区相比，冲绳居民对美军的感觉更为负面。因此，本文质疑艾伦等人的主要主张的有效性。
这一发现对学术文献作出了重大贡献，并提出了未来的研究途径。首先，本文为最近关于基础政治文献中的舆论和社会运动的辩论做出了贡献。但研究并没有充分说明公民对军事设施邻避态度的起源。其次，东亚地区日益增长的威胁可能要求日本扩大其军事能力，这将增加美国在日本的军事存在，然而，日本各地间的邻避之争可能会推迟或阻止政府在日本境内部署新军事设施的决定。再次，本文表明了当地民意在外交政策分析中的重要性。最后，文章指出日美两国在解决军事基地问题上面临的挑战。只要美国努力参与全球事务，其中一个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就是如何维持驻军。如果东道国的公众舆论高度反对美军，那么美国可能需要撤出东道国的军队。研究表明了收集更多地理上敏感的数据，以了解受美国军事存在影响的当地人民的内心和思想的重要性。
词汇积累
not-in-my-backyard (NIMBY)
邻避
social contact
社会接触
economic compensation
经济补偿
positive/ negativeexternality
正/负外部性
mainland Japanese
日本本土居民，与冲绳相对应（日本本岛人（指四大本岛）与日本离岛人对应）
译者：陈清杨，国政学人编译员，国际关系学院国家安全学院国际政治系，研究兴趣为欧洲和亚太地区。
校对 | 沈好文 秦子宁 黎开朗
审核 | 丁伟航
排版 | 岳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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