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芬:​挣不脱的缘分

       挣 不 脱 的 缘 分 

                        文/张华芬

                         一

2022年春节在我心中，是一直期盼的。因为大家在去年，都踏着2月25日“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之历史性胜利的阶梯，踏着7月1日“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之历史性自豪的阶梯，踏着抗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取得初步战果的阶梯，走过了大半年的愉快历程，下半年最期盼的当然就是春节了。

但我期盼这个春节不是因为它的本身，而是因为2月4日有“北京2022年冬奥会开幕式”。这次，北京将冬奥会和冬残奥会之“双奥会”同时举行，北京还是世界唯一举办过夏季和冬季奥运会的“双奥之城”，这更是中国又一次向世界展示繁荣和自信，真是让人十万分的期盼。

 

即便是抛开对“北京2022年冬奥会开幕式”的期盼，从内心讲现在这年头，随着国家改革开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和脱贫奔小康的伟大进程，人们在物质丰富程度上已经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日常生活的每一天都像在过年。人们亦因此淡化了传统过年的非常期盼、物资准备、必遵仪式及神秘忌讳等，转而最期盼的是学生放假、工作放休和亲人返家后，来一场畅畅快快的团圆、欢聚、走亲访友和旅游。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今年期盼中的春节快乐在大年初一上午就被戛然而止了。上午十点过，我兴致勃勃地领着大家去老房子，给同侄儿两口子居住在一起的八十七岁多的后妈妈拜年，我在大门口就高喊：“婆婆，婆婆(我一直随孩子们叫她婆婆，是因为没有人能取代母亲在我心中的位置)，我们给你拜年来了！”却不见婆婆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走出来招呼大家，更没有听见她发出回应。我们急忙进屋去到她卧室的床边，才发现她已经喊不应了，大家急忙扶的扶、拍背的拍背和打120前来急救。120很快到来，医生一看，说：“不行了，老人家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了。”我们不相信，硬要医生用心电图机检测之后才放心，结果图像是一色的直线。我赶快上床跪在婆婆的身后扶着她的背，守住了她的最后一口气。

 

婆婆突然离世，她的丧事也就在大年初一的县殡仪馆开始了。其实她在去年频繁发病，到医院抢救了几次，年前一直住院，都是大年二十八才出院回家，二十九日同大家一起吃了团年饭。在这一刻我想了很多：从婆婆进我们家时我们对她的陌生感、到后来我们与她有了血缘一样的亲情，从我们守住她的最后一口气、到左邻右舍来帮她净身穿衣，从大家跪在地上将她预先准备的用品焚化、到把她送去安放在殡仪馆，从她同城最先赶来的一个女儿痛哭不已、到她远远近近的几十个亲人聚拢，从二十多年没有见面喊她一声妈的儿子、到儿子在殡仪馆整日虔诚跪拜守灵，从平时大大咧咧不懂尽孝细节、到一首撕心裂肺的《妈妈我想你》，我一直在想：这是挣不脱的缘分啊！

 

                       二

婆婆是62岁时进入我们家的，也就是1999年。那时候我的母亲已经去世10年，父亲71岁，我、大姐和五妹都在外地工作，哥哥一家人先是在家同老父亲一起做糖果生产生意，后来常常在外地打工后家里就只有老父亲。好在老家还有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幺妹和出嫁本城离家里不远的六妹，她们常常回去看老父亲。

那时候我们在外面的人，整天拼命忙于工作和奔前途，父亲和哥哥嫂子在老家忙于发展糖果作坊生产。那时候大家心里都拧着一股劲儿：就是要证明。我要证明这来之不易的全国恢复统考，一场划时代的大变革改变了千百万年轻人和我的命运，是无比正确的；父亲母亲和哥哥嫂子都生活的扬眉吐气，要证明“以阶级斗争为纲”悄然退出历史舞台，一场改变千百万老百姓和自己命运的发展市场经济怦然落地，是无比正确的；我们姊妹都工作出类拔萃，要证明我们不再是小时候任人欺负的狗崽子；我们的父亲母亲在人前总是自豪地昂首挺胸，证明自己不再是那个年代任人批斗蹂躏的坏分子。

所以我们在外面工作的人，就逢年过节也很少回家团聚。后来只有老父亲一人在家，我们除了从经济上保障父亲基本的生活来源和在父亲生日及逢年过节去看望外，对父亲的生活关照及情感关怀都是空白。而父亲七十余年的人生，从三岁时大家族没落后跟着爷爷帮地主放牛、到跟着爷爷乞讨为生、到学徒做手艺、到挣一分不菲的家当投入公私合营、再到那个年代下的运动厄难和非人的日子，即使是昭雪平反后也一直努力为从头再来兴家立业而拼命劳作，所以一身的病痛和一生的心痛在老年后，就更需要有人日常照顾及嘘寒问暖。因此父亲要是有缘再婚，我们是绝不反对的，相反是希望他早日结缘，日子有伴。

1999年夏天，我听老家六妹电话说：“有一位从老高山上下来帮人多年的婆婆，六十多岁，看样子和善又洁白，经媒人介绍后要同父亲共度晚年”。我当即回答：只要老父亲和她合得来，他们能够相互搀扶共度晚年，我们做子女的只有赞成而绝不会反对。后来我回家通过多方了解才知道：婆婆在老家的老伴早逝，一儿俩女都成家立业儿孙满堂，只因农村经济困难而常致一些家庭矛盾，哪怕她自己不计较年迈体弱，一天到晚都努力在山上干活和到家就做家务，还是难以同嫁人和睦相处，最后闹到净身出户，在县城给人当佣人。几年后自己更加年迈多病，已经无法再帮人为生，可家也回不去了。她在哭天无路哭地无门的时候撞见一女道士，便跟着女道士游走城镇农村化缘度日。月余，女道士认真看她的相形后对她说：“你啊，红尘情缘未了，还有一段姻缘等着你”。婆婆丧气地说：“我都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又病又丑又是净身出户的人，谁家还愿意收留我啊？更不说夫妻缘分了”。

女道士在同婆婆说话后不久，就想起在我家化缘时，独身老父慈眉善目康概施舍的情景，便认定婆婆将为我家老父亲的伴侣了，于是立即为他们做媒。没想两人一见如故，当即就生活在一起，几年时间两人齐心持家恩爱度日，经受了彼此的考验和家庭的考验，然后正式领取了《结婚证》。

 

                  三

我初见婆婆，她矮小瘦弱、面色苍白、花白的短发齐耳、穿着打扮就一农村特贫困老妇人的样子，说话还带老家浓浓的乡土味，怎么也没法同我那漂亮、聪明、贞烈、心灵手巧、能说会道、扛得住运动打压和始终护着一家人不离不弃的知识女性妈妈相比，更不说要我叫她妈妈。

于是，口头随孩子们叫她婆婆，心里也就只有爱屋及乌地由尊重老父亲的选择而尊重她。却没想到在后来的长期相处中，她淳朴地同父亲劳作持家、经济管理上毫无私心杂念、对我们姊妹及我们的孩子都亲如己出、对父亲的身体将息和治病保健更是尽心尽力、对左邻右舍和睦相处和大事小情热情帮忙、对自己亲生的女儿及孩子们不偏爱袒护、对同自己怨气不轻的儿子儿媳也是以礼相待。她还同父亲一起在城郊方圆十几里地去为我已故的母亲及他们二人选墓地，安排为我的母亲父亲修建了一座很大的石条子双棺墓、自己在约两米远的右侧修了一座小一些的石条子单棺墓。

那是2004年，那时我一个正科级的月薪也才700元左右，修坟山几大万的花费不是小数，虽然都是我们做儿女的承担，但是她发自内心的摆正位置之公道心，让我们做儿女的发自内心认可与尊重。后来随着年岁增长，父亲和她都不能再为谋生而劳作了，生活来源就被我安排姊妹们交月供，逢年过节和生日红包例外。婆婆管理经济很公心，她不会特别去顾自己亲生的儿女子孙，对他们就是逢年过节中礼节性的打发一点。她尽量把我们给的钱她用在自己和老伴的小日子过得有品位上，还制家具、维修房屋、打理逢年过节二三十个娃儿回家的吃、渴、拉、撒、住、玩，还有左邻右舍及几大家族的人情往来。

后来婆婆在老家高山上自己的土地被修公路占用，当时有政策规定：凡是能够不收政府占地补偿，反而缴近4万元费用到公积金中心的失地农民，可以每月领取养老金，直到去世。当时婆婆很希望缴这一大笔钱，但又不好对我们讲。按照她平时常常说的内心话：“我啊，不知道前辈子做了啥子天大的好事哦，进你们家来过上城里人的好日子不说，你们姊妹的每一家人对我，都同对你们老爸一样的好。看到你们，又比较我自己的亲生儿女，你们比他们对我还好百倍！”

我们听婆婆含着眼泪的心里话，更理解她对成为“领工资的失地农民”的向往，于是就号召姊妹们力尽所能地解囊相助，为婆婆筹足了缴费的款交到政府公积金中心。婆婆第一个月领到900多元钱，那是她一辈子当农民到近70岁了才第一次在政府部门签字盖章领工资，那真是幸福感爆棚，高兴劲儿让她近乎于生龙活虎，整天大包小包的买食材、为我们做好吃的、浆洗衣物、打扫房前屋后楼上楼下的卫生、同老爸玩纸牌和周边小游等，一下子年轻了一大节儿。

 

                  四

老人，终归要离世。2016年深秋，我们的父亲终于没有翻过89岁高寿的坎子，在重病中离我们而去了。父亲大半辈子在运动中苦难、在生活中劳作、在命运中九死一生，可父亲也是一辈子受人尊重、被人称赞、有好口碑的人，加上我们姊妹在单位工作都非常优秀，所以父亲的丧事办的特别隆重。但是，尽管亲友、领导、同事、邻里等到殡仪馆对父亲表示沉痛的哀悼，也未能减轻我们的伤心和哀痛。我们姊妹整天以泪洗面，整天昼夜守灵，整天几乎没有进食。我更是快速廋了近20斤，以至于父亲丧事完结后大家去乡村景区旅游散心，都被我内心深深的反感和厌恶，差一点没有和大家吵起来。

而在父亲丧期最伤心落魄的人，就是婆婆了。她在撕心裂肺的哭喊中夹杂着深深的忧虑和不安，她向老伴口口声声哭诉：“你咋个一个人就走了呢？把我留在这世上，今后我靠谁哦？！”

我们懂得婆婆的心事，人世间这总亲爹去世后不再承担继母生老病死责任的事情多得是。我想：应该让大半生苦难而不易的婆婆有个放心。于是当即叫拢姊妹、孩子们、婆婆家的所有在场亲人，我代表父亲的全体子女当众向婆婆表态，说：你老人家请放心，老父亲在世时我们是怎样对你，老父亲走后我们仍然怎样对你，绝对不会有丝毫的减轻和怠慢，或许还会比老父亲在世时对你更加好。而且我们今天敢当众表态，今后就敢接受大家的监督，我们姊妹说到做到！

在此后的日子里，失去老伴的婆婆很快衰老，高血压、心脏病、心衰等疾病缠身，常常突然倒床和需要急救。好在我们在外地的姐妹的每一家人和在本地的六妹、幺妹及侄儿子三家人，对婆婆都是一如既往的孝道。也带动了中央军委机关工作的外孙儿、报社工作的外孙女及人大机关工作的外孙女婿、市里上班的外孙女、外地打工的孙儿与孙儿媳等孩子们，在逢年过节、婆婆生日与病重，都同我们大人一样，对婆婆尽力关怀和红包问候。

尤其幺妹两口子在医院工作和作为中干，相应的资源优势不少；县里政府多个部门工作过的六妹工作优秀，各种资源也不少；大姐的儿子和儿媳在县城工作，同婆婆一起住在老房子里。他们三家人平时对婆婆日常生活照顾、婆婆每次有病送去看医生、婆婆夜半五更危急送医院，他们更是尽心尽力和快捷顺利。每当婆婆住院治疗没有人守护，我们就安排花钱请专人护理；婆婆回家后生活不能自理，我们就安排请佣人照顾等。婆婆常常为此感动的泪流满面，口口声声感谢我们说：“假如真的有来世，我们一定还做一家人！”

 

                五

婆婆在我们家的二十多年，她的女儿、女婿、每个外孙女全家，还有媳妇、孙儿全家，还有侄女全家和侄儿们，都常常到家看望她，唯独她那犟脾气的儿子没有进我们家看望她。好像直到去年下半年的有一天，她儿子才到我们家，可他还是犟拐拐的，没有叫妈或老母亲，而是对着婆婆问：“你，还认得我不？”。

后来我回家听婆婆对我说起这件事，她一边说一边还在气愤不已。她说她当时就给他儿子怼回去说：“我生的我养大的，他不认得我，我倒是任凭他化成灰都认得。”她说儿子“嘿嘿”一笑，埋头坐在婆婆客厅的长沙发里不着声了。倒是婆婆自己遏制不住母爱，赶快拄着拐杖去厨房给儿子做了一桌子好吃的，看着他吃的香香甜甜，婆婆却独自抹泪了。

婆婆离世了，她能够到场的亲人都到了；能够披麻戴孝和守灵的亲人，也都披麻戴孝和守灵了。尤其她那犟脾气儿子，我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也一直留心要看看他究竟是否长得怪癖和与众不同？或者易怒暴躁？或者凶神恶煞？所以当人们陆续进入殡仪馆，我总是作为主事和礼兵迎接每一个人到婆婆冰棺前，陪对方向婆婆施礼后，再将三支香递到来人面前，示意为婆婆点上，其目的之一是要留心看看婆婆儿子在第一眼看到婆婆冰棺时的反应。

许久，我终于看到与婆婆的孙子同路进门后跪在婆婆冰棺前的一个老者，我急忙侧身问背后的妹妹：“这人是谁？”妹妹答：“婆婆的儿子”。从此我就一直特别关注这人，我看见他在婆婆冰棺前第一次下跪时，跪的十分沉重、十分虔诚、好像还有十分的愧疚。他还在双膝跪地的同时将头着地，双手捧脸，默默地持续了好一阵。

我想：他是要让老母亲看到他的心痛或悔恨。此后在婆婆的整个丧期，他的哀痛都是深沉的，他对于按照道士的指令，要有人频频长跪在婆婆冰棺前的要求，也是主动去承担的。我还发现：他在每次的长跪中，眼里总是浅浅地浸着泪水、嘴角常常抽搐，但他始终没有放声痛哭。我想：这真是他的犟脾气使然。

追悼会是我主持，我同大家商量后一改过去“一个人读祭文”的惯例，让大家都站出来向婆婆最后表达情意。我们在场的姐妹三人、也代表军委机关的外孙和所有亲人，向婆婆声泪俱下的做了最后的告白；婆婆的孙子、外孙等也是非常悲痛地向婆婆做了最后的告白；更有婆婆的媳妇，哭唱一首《妈妈我想你》，真是悲天地泣鬼神，惹得全场一遍哭泣。

道士的锣鼓声和哀乐交应，伴随长长的致哀队伍绕冰棺一周，最后告别婆婆的遗容。之后，除了继续守灵和跪牌位的人们，夜又归于死一般的宁静。

在宁静中，我想：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妇，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老妇人，要是让我们姊妹去婚介所或什么地方为老父亲选老伴，我们决计是不会选中她的。但缘分就是命中注定，你要想挣都挣不脱。婆婆都走投无路到出家为尼了，却又峰回路转回归红尘进到我们家。而且婆婆刚进家我们还不了解她时，我是从心底里只有因爱老爸而礼遇于她的尊重，决计没有同爱自己母亲一般地位的爱她。

然而，时间和事件将她朴实善良的本质延展成长长的画卷，美美地包裹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也将她朴实善良的本质浓缩成深深的爱意、填充了我们每一个人因曾经失去母爱而留下的伤窟。这亦正如我在追悼会上说：“婆婆，是用她朴实善良的本质，赢得了我们全家人的尊重和爱”。

2月4日的凌晨，也是正月初四的凌晨，婆婆被道士安放在十多年前同老父亲一起置办的大黑漆棺木中，在几十个人捧起的丧架子上和大队送丧人群簇拥下，一路热热闹闹去到了她和老父亲一起操劳修建起来的坟墓里，永远陪伴在老父亲身边，和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先于父亲两年去世的哥哥，他们组成一家人，在天国里生活开来，而且相信他们一定是和睦的生活开来！

婆婆的丧事办完了，我的心却不怎么放得下，尤其是婆婆同相关人的缘分，特别令人深省和汲取养分。最后我认为：婆婆用事实建立了一个真理：无论是否血缘亲情，朴实善良的爱总会融化所有血缘亲情和非血缘亲情的偏见与隔阂。所以，也才有婆婆和老爸、我们和婆婆、婆婆和她的孩子们，一切挣不断的缘分。

 2022年2月6日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张华芬，笔名网名，东方居士。1960年生，四川省宜宾市人，1976年下乡插队，1978年考入宜宾卫校，毕业后在医疗单位工作，工作后考后四川省卫生事业管理干部学院脱产学习。之后一直从事党政机关工作，曾任副镇长、县委宣传部文明办主任、副局长、局长兼党组书记。

退休后兼任宜宾市叙州区南岸崇文社区鑫空间综合党支部书记、宜宾市社会组织促进会秘书长，宜宾女企业家协会会员、宜宾老科学技术者协会会员。 

专业学术上，在国际会议、全国会议及省级会议和刊物发表生理（心血管疾病、老年常见病、急救等）、心理及社会问题护理的临床、教学、管理、科研等论文50余篇，著有多部专著。

文学创作方面。系宜宾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散文、杂文等作品先后在《四川文学》《宜宾日报》《宜宾晚报》《金沙》杂志报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