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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远撰写回忆录

才知道他已经开始撰写回忆录,在公号上连载了十几次,文笔简洁,细节密集,清新好读。我觉得,和孙国栋的回忆录《童年往事》,有不少相近之处,可谓各有千秋。

陈远生于1978年,今年46岁。当下40多岁的人,写回忆录的并不多。但陈远谈到,胡适在四十岁的时候写下了《四十杂忆》,并且不遗余力地劝身边的朋友写回忆录,目的就是为了为将来的历史留一点资料。胡适的这种想法,一方面是因为他历史的观念,另一方面,也和他的父亲早亡有关,在他内心深处,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心,那就是会不会像他父亲一样早亡。

这种紧迫感,正是一种史家的体悟。

以下,就是陈远回忆录的部分内容:

童年

1978年,我出生在河北武强,隶属衡水地区。衡水地处河北东南部,东边,与沧州以及山东德州相邻,西部,则与石家庄、辛集接壤。

在我小时候,曾经流传着一句话:在河北省,衡水最穷,在衡水地区,武强最穷,在武强,闫五门最穷。

闫五门,就是我们村。

在哥哥姐姐们的记忆里,还存有关于饥饿的过往,我则不曾有过。

在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改革开放的开端。这个背景,让我缺失了关于饥饿的回忆。尽管,那时候的生活说不上多好,但是对于故乡和童年,我始终有着美好的回忆,尽管当时,我曾经那么拼尽全力地离开了它。

在我的记忆里,农村的生活是闲适的,尤其是进入冬天之后,大人们聚在一起,不是打打扑克,就是打打麻将,当然,还有喝酒。

孩子们没有繁重的课业,作业当然是有的,但是家长不管,如果做不完,自己去面对老师的拷问。所以回想起来,那时候的生活可以说是无拘无束的。我们那些孩子,最喜欢的事情,是去田野里奔跑,发动和邻村孩子们的“战争”(拿土块相互投掷),即使受了伤,家长看到了也只会说一声:该。并不会找到对方门上去。因为尽管不是一个村子,但是其实都不算远,一两里地的样子,十里八乡,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好红脸的。当然,自家孩子被打的严重了,也还是心疼,只是不说出来。

那时候天是蓝的,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是甜的,可以直接喝,到了夜晚的时候,躺在自家的院子里,可以看见满天的繁星。

但是比我大六七岁的姐姐和哥哥的记忆则和我截然不同。他们有关于饥饿的回忆。听妈妈说,在他们小时候,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有一次夜里,哥哥姐姐饿的前心贴着后背,翻来覆去睡不着。

“娘,饿。”

娘说:“忍忍。”除了忍,也没有别的办法,家里实在没有吃的。

到了早上,妈妈对他们说:要不然你们去姥姥家看看吧,也许有什么吃的。姥姥家在邻村,于是哥哥拉着小他一岁的妹妹去姥姥家,妈妈不去,能省则省,姥姥家也不富裕。

走在路上,姐姐说:哥哥我走不动了。哥哥说:我背你走。结果,路上碰到了因为浇田挖的沟,身材矮小的两个孩子无法跨越,只好等待着大人来“救援”。总算到了姥姥家,姥姥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炒豆面,拿水冲了,至少可以暂时抵挡饥饿。

我听着这样的故事,像天方夜谭。

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文革还没有结束。

姥姥家

关于姥姥家的回忆,多半是听妈妈讲述的。自我出生之后,姥姥就住进了我们家,姥姥老了,需要人照顾,妈妈的两个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都早已去世,姥姥只剩下两个女儿:妈妈和阿姨。

据妈妈讲,姥姥出身地主家庭。关于这一点,童年关于姥姥零星的记忆可以佐证。从来没有见过姥姥生气的样子,她说话,始终和和气气;从来没见过姥姥邋遢的样子,她总是保持着干干净净的形象,即使生病,也没有例外;姥姥吃饭,应该是比较挑剔的,但从来没有听到对饭菜有什么抱怨。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能做到尽可能的不麻烦人。

所有见过姥姥的人,都说姥姥是个好人。

听妈妈讲,她的爷爷,也就姥姥的父亲,通过行医,积累了最初的财富,然后开始买地,日积月累,家中开始有了富裕的田地,还请了长工。妈妈说,你老姥爷,后来名气很大,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不管什么病,到了他那里,没有看不好的。

老姥爷的医术后来传给了两个学生,也是我的两个远方舅舅。虽然和妈妈辈份相同,但是年龄上却比妈妈大许多。

这两个舅舅,我只对其中一个印象深刻,另一个则全无印象。

印象深刻的舅舅叫王圣恩,至于是不是这两个字,我并不清楚,但读音肯定没错。

圣恩舅和妈妈一个村子,村子有两大姓,一个姓郑,一个姓王。妈妈出生于姓郑的地主家庭,圣恩舅则处在姓王的地主家庭。圣恩舅家的地,比姥姥家还多。在圣恩舅六岁的时候,家里给他取了童养媳,整整比他大六岁。圣恩舅的妈妈对他说:媳妇是用来打的,不是用来疼的,不听话,就得打。圣恩舅没有听妈妈的话,对媳妇很好,一直到老年,两个人还非常恩爱。

圣恩舅虽然和妈妈一个辈分,但年龄上比姥爷小不了多少,从小和姥爷一起围着老姥爷转,就对学医产生了兴趣。

在我的印象里,老姥爷是不是神医我不知道,但圣恩舅是当之无愧的神医。我小时候,扁桃体特别容易发炎,西医治起来又是打针,又是吃药,要用差不多一周甚至更长时间才好。但是到了圣恩舅家,圣恩舅拿着银针,几针下去,药到病除。

我那时候太小,被扎疼了,对着圣恩舅破口大骂:

王圣恩,你个王八蛋,把老子扎疼了!

王圣恩,你个老绝户,下手忒狠了!

妈妈上来就一个巴掌打到我脸上,比扎针还疼。妈妈还要打,被圣恩舅拦住了:小孩子懂啥呢。临走,还在院子里摘一兜石榴带给我们,我拿了石榴,说:谢谢圣恩舅。

圣恩舅家的院子很大,前后两进,圣恩舅和圣恩妗子住在前院,院子里种满了石榴树,到了石榴开花的季节,煞是好看。他们的儿子国瑞哥住在后院,国瑞哥一生未娶,不知道为什么。国瑞哥还有哥哥,死的早,媳妇带着女儿再嫁到别的村子。

圣恩舅给人看病,从不收钱,不管是谁,只要找他看病,他也从不拒绝,哪怕之前人家整过他,他也不计前嫌。

妈妈说,在圣恩舅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外出行医,天黑了才往回走,路过一个树林,看到一个人吊在树上,身体都快硬了。圣恩舅也不害怕,把那人放下来,救活了。那人活过来之后,嚎啕大哭:你为什么救我?圣恩舅说:既然遇到了,就不能不救。哪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啊。

其实那人确实没有太大的事,做生意赔了钱,被家人说了几句,一时想不开,跑到小树林里上了吊。圣恩舅把身上的钱拿了出来,数都没数留给了那人。那人千恩万谢,让圣恩舅留个名字,好将来还钱。圣恩舅说:等你有再说,我是郑庄的。没留名字就走了。后来那人翻了身,专门跑到郑庄还钱,圣恩舅说:你要不来,我都忘了。

圣恩舅和圣恩妗子都活了很大年纪,无疾而终。但身后凄凉,那么曾经繁盛的一大家,在两个人走后,家中没人了。

另外一个舅舅,我应该管他叫满舅。现在已经不记得见没见过他。妈妈说,他名气也很大,正骨在方圆几十里都有名气,谁的胳膊腿断了,到他那里,百分之百,恢复如初。

“你满舅看病,不管是谁都得给钱。但他看的好,人们还是愿意找他看。”满舅后来就不在他们村子里住了,到了城里,买了房子,还开了一家医院,据说是挣了很多钱。我对于满舅的了解,就只有这么多。

关于圣恩舅,还有一点补充。

1949年之后,要根据家庭情况划分成分,这让村干部比较为难,圣恩舅家是郑庄田地最多的人,不把他划分为地主,说不过去,但划分为地主,村干部又不忍心。村干部左思右想,去找圣恩舅:虽然不得不把您划分为地主家庭,但只要您好好改造自己,不会有什么问题。

圣恩舅听了,说:该怎么划就怎么划,我一生都在给人治病,没有什么好改造的。

村干部走了,不久被撤了职,据说,理由是同情地主分子。换上来的村干部就不一样了,后来的各种运动,圣恩舅都是首当其冲的“运动员”,但是开批斗会的时候,任村干部如何动员,愣是没有一个人批斗圣恩舅。

圣恩舅去世的时候,只剩下国瑞哥一个儿子,但是据说丧事办的很风光,村子里的人都去给他送行。我在外上学,没有看到当时的景象。

等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圣恩舅的坟上已经长满了青草。在之后的若干年里,我常常想起圣恩舅,一头白发,还有花白的胡子,以及他和蔼的笑容,还有他家院子里的石榴树。我后来吃过很多石榴,都没有圣恩舅院子里的石榴甜。

很奇怪,没有给我留下太多印象的满舅,也总难忘记,尽管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关于他,也有一点值得补充。进入新时代之后,满舅表现得十分积极,看病不再收钱了,说是为人民服务。因为这样表现,他在历次运动中没有受到任何冲击。

这两位舅舅并不是我的亲舅舅,姥姥有两子两女。二舅早亡,不曾结婚,我没有任何印象。大舅过世也早,但是有子有女,也就是我的表哥表姐,我印象也不深刻。

然后是妈妈和阿姨。当她们正值婚嫁的时候,被划为地主子女。

妈妈对这段往事避而不谈,惟一的事实是我长大后知道的,妈妈嫁给了爸爸,一个黑五类子女。阿姨嫁给了姨父,在他们村是最穷的贫农,虽然根正苗红,但家里常常揭不开锅。姨父在兄弟中排行最小,过了结婚的年龄,仍然单身一人。

姥姥在郑庄过的如何,我并不知道。想来不容易,儿子都走在自己前面,跟着儿媳妇,能怎样呢。但自从姥姥到我们家,儿时的我,不曾听到过她有过一句怨言。

但偶尔想起大舅和二舅,她会一个人偷偷在房间里哭。

对于姥爷,我没有任何印象。

关于姥姥家的情况,我能记起的,只有这么多。

我们家

妈妈被划为地主子女,是因为她的家庭;父亲被划为黑五类,同样是因为他的家庭。

一切还得从头说起。

陈家高祖来到闫五门,是在晚清时期,据说有过功名,到我这一代,整整五服。

我上小学时,振作大爷倡议每家出一点钱(家中没有男孩的不用出钱)重修家谱,年轻人无人响应,振作大爷苦口婆心挨家挨户劝导,说明修家谱的重要性,相应者还是不多,后来振作大爷急了:谁不同意,就不把谁写入家谱。这样每家才出了钱,不足的振作大爷自己垫了。

振作大爷家并不住在村里,而是在县城,应该是我们村比较早住进县城的。村里人无论谁到县城办事,只要振作大爷知道了,必定会跑前跑后的帮忙。

家谱后来修了出来,每家按男丁人数,人手一本。可惜没有人重视,我现在想找一本,却找不到。

另外一支的六个爷爷家,我影响比较深的是三爷爷家,三爷爷过世早,三奶奶一个人把五个叔叔拉扯大。因为家里穷,早早去当了兵,转业之后,回到县城,成为我们县医院的院长。村里人无论谁去医院看病,大叔总是尽可能给予帮助。对我们家帮助尤其大。大叔对三奶奶极孝顺,对三奶奶几乎言听计从,三奶奶的花销,也从来不和其他叔叔分摊,相反,其他四个叔叔谁对三奶奶照顾的多,大叔就对那个叔叔格外照顾。

另外印象深的是四爷爷家,四爷爷过世也早,我小时后,四奶奶还在世,我的印象中,四奶奶很干净,说话总带着一种威严。她的二儿子三愧叔是我们村的村长,他想学四奶奶的威严,但不知道为什么,给我的感觉却是嚣张。在父亲那一大帮堂叔伯兄弟里,三愧叔曾经和父亲最好,后来却产生了隔阂。

我们家这一支,因为曾祖抽大烟,所以12岁的大祖父和6岁的祖父,不得不小小年纪就离开家乡闯荡江湖。大祖父先是去他的姥姥家跟着一个医生作学徒,后来把师傅的店盘了下来,自己当了掌柜,之后又去了天津,成为天津的名医,他人生的巅峰是成为政协委员,我家里曾经有张照片,是他担任政协委员时全体政协委员的合影,照片上近千人,很是壮观。我读中学时,那时华北医学院的院长,多数是他的学生,为此家中一度希望我学医。但我没有听家中的意见。

祖父去了东北,并且逐渐在那里扎下根来。鞍钢建厂之初,祖父是核心成员之一,我对此曾经半信半疑。我读高中时,父亲在北京开了家餐馆,开始的时候,取名东北餐馆,有一天一个年轻人到餐馆吃饭,父亲不在,二哥掌的勺,饭菜上桌,结果客人说,你们这东北菜不正宗,二哥年轻气盛,言辞之间就起了冲突,把桌子一掀,跟客人大打出手。那时正好赶上父亲从外面回来,赶紧给客人道歉,并重新做了一份。交谈中得知客人是鞍钢的,父亲就说祖父原来也在鞍钢。说起祖父的名字,客人竟然知道,说是听老辈人说起过,“老先生当年可是个人物。”这个故事,让我对祖父的经历不再怀疑。后来的公私合营,祖父的家产被没收,锒铛入狱,头上戴着两个帽子: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奶奶和爷爷离了婚,叔叔跟了奶奶,爸爸则跟了爷爷。出狱后,祖父不愿再待在伤心之地,回了老家,父亲就跟着祖父回了老家,叔叔好像也短暂跟爷爷回过老家,一是受不了农村的苦,二是受不了人们的冷眼,又回了鞍山。

祖父入狱的时候,正是大祖父的人生巅峰。大祖父对弟弟的境遇,毫不过问。在他老年时,想落叶归根,才开始每年回到村里。祖父对哥哥,亲切而又尊重。我不解,问祖父:你落难时,他在哪里。祖父说:你们不懂,那样的年代,只能保住一个。祖父很少提起过往,他的晚年,基本在打牌和喝酒中度过,早起喝,中午喝,晚上也喝。我上中学后,有意识的想让他讲讲过往的经历,他缄默不语,我也从来没有听他抱怨过时代不公,只是偶尔喝醉时发上两句牢骚。

1978年,我出生了,也是在那一年,祖父获得了平反。组织上给他定的退休金是一百多块钱。在当时,这应该是很高的收入。

从我记事起,父亲和祖父就很少说话,祖父自己住在我们村子的正中间,前面有个院子,种点花花草草,后面有个院子,种了很多枣树。

后来我问过祖父,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住。祖父说:人要是能照顾自己,就不要麻烦别人。

父亲不怎么和祖父说话,但他在二哥三岁的时候,把二哥送到祖父那边,和祖父说:让孙子陪着你吧,有什么事的时候,得有个照应。

祖父说:好。

二哥跟着祖父长大。逢年过节,家里人都是在一起过的,祖父和二哥走的时候,父亲总会让二哥带些东西回去。二哥聪明,父亲让带一捆葱,他带三捆,因为年纪小,拿不了,就在地上拖着,沿着村子一路走到祖父院子。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为父亲守灵,二哥问我:你知道咱爸为什么和爷爷这么隔阂吗?

我说:不知道。

二哥说:因为咱爸小时候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然后又一下子跌到悬崖,他觉得这些都是爷爷造成的。

我说:咱爸还在这里,你说这话不合适。

二哥说:这是事实。

二哥的话,大概没错。但是祖辈和父辈那些事情,哪是我们理解的了的。

祖父从鞍山回到老家,自然而然的成为我们那个大家族的族长。每到过年的时候,家族的叔叔伯伯们拜年的第一站,必定是祖父的院子。那时候的拜年,是要磕头的。到了祖父的院子,哗啦啦跪倒一片。祖父照例是很早就起来等着,准备零食,给拜年的人分。

我们家族中要是有什么需要决定的事情,叔叔伯伯们也会先去征询祖父的建议。尤其是三愧叔,虽然是村长,但无论有什么事,都会说:看看檐叔怎么说再说吧。祖父名忠杰,字藏檐。

但不管是谁去征询祖父的建议,祖父都会说:你们怎么办都好,怎么办我都没有意见。

后来我也问过祖父,做为族长,你咋觉得啥都好。祖父说:不好又怎么样?我说不好,你以为人家就会听我的吗。人得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后来祖父老了,只好搬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他去世的前一年,忽然就糊涂了。刚刚吃过饭,就过来跟我们讲:你们自己吃了饭就不管我了吗?

没办法,妈妈只好再做一次,给祖父放到桌子上。

糊涂之后的祖父经常乱走,而且常常忘记回家,每次出走都会说: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东北。我要回去。

在祖父心里,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曾经辉煌过。

自我记事起,父亲确实很少和祖父说话,祖父和二哥住在村子中央的院子里,我们则住在村子的最东头。

1978年,祖父刚刚落实政策的时候,退休在当时,是笔不小的数目,足够祖父和二哥的生活开销,以及祖父打牌输钱。

祖父的退休金,有过一次上调,调到了两百多,哪一年我不记得了,自那以后一直到祖父去世就没有上调过。但村子里有位开始和祖父退休金差不多的离休干部,按照村里的辈份,我管他叫流(音)爷爷,流爷爷的退休金后来调到了两千多。流爷爷根我们讲:你们要去争取呀,不争取,谁会给檐儿哥主动涨工资啊。

争取是要祖父本人去争取的,至少要他签字。父亲对这事根本没兴趣,二哥倒是有,天天催着祖父去争取。祖父说:争取什么呢?钱多了是麻烦,够花就行。

实际上,那时候他的退休金已经不够花了。退休金寄到了村里,半个月就花光了。祖父院子的西边,是村子里的小卖店,开先大爷的儿子存夫哥开的。父亲对二哥说:爷爷的钱花完了就让他去存夫那里拿东西,月底我去结账。

父子关系真是种微妙的关系。无法彼此理解,却又无法彼此割舍。

我上大三那年,父亲得了脑梗。平时早点铺出摊,都是姐姐和妈妈提前一个小时去准备,然后父亲起床过去,那天父亲迟迟没去,姐姐回家一看,父亲已经说不出话了。送到医院,医生说:希望渺茫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姐姐给大哥和我打了电话,我从学校赶过去,看在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忍不住大哭。姐姐正心烦意乱,一把推开我:哭什么哭,不许哭!

在医院待了一周,父亲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我们兄弟四人,在医院里愁眉不展。后来姐姐给大叔打了电话,说了父亲的情况,大叔说:回老家咱们自己的医院来。

大叔派了车,跟着车到了北京,北京的医院不让转院,医生说:病人这样的情况,在路上出了问题谁负责?我们兄弟几个不知道怎么回答。大叔说:我是他弟,我负责。

回到我们县医院,几个医生看到父亲的情况面面相觑,为难的对大叔说:大概也就这样了。大叔说:死马当活马医。

我们兄弟几个在医院轮流守护。有一天我从医院回到村里,祖父正站在村口,看我回去,赶过来跟我说:三儿,你跟我说,你爸到底怎么样了?他们几个都不和我说。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跟祖父说了父亲的情况。祖父一口血吐到了地上,把我吓傻了。祖父却说:我没事。从村子里叫了人,又把祖父送到了县医院。

姐姐狠狠地瞪着我:你就会添乱!

祖父和奶奶离婚的时候,叔叔在法律上判给了奶奶。但叔叔跟父亲说:哥,我想和你们一起回老家。父亲说:回老家,会受苦,会让别人看不起。叔叔说:不怕。

叔叔跟着祖父还有父亲回到了老家。一个黑五类子女,在村子里受人歧视和欺负是可以想象的,有一次被人说是黑五类子女,叔叔急了,跟人家打了起来,一开始是一对一,后来就变成了多人打叔叔一个,打得惨了,叔叔一边大哭,一边叫着父亲:哥啊,有人打我了!

父亲听见了,跑过去,手里拎着木棍,一阵狂抡。那帮和叔叔打架的孩子们怕了,纷纷散去。父亲拉着叔叔说:不怕,有哥在,没人敢欺负你。

叔叔说:他们说我是黑五类子女,什么是黑五类?

父亲没说话,拉着叔叔往家走。

叔叔最终还是没有在老家呆下去,自己跑回东北找奶奶去了。再次回老家,已经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我小时候,根着父亲去东北看过奶奶,但在我的记忆里,奶奶的印象是模糊的,我不记得她的样子。

祖父平反之后,奶奶让人给祖父带话,说想回老家。祖父说:回老家看孩子我没意见。

奶奶回过一次老家,父亲带着她去祖父的院子,院子里空无一人,祖父听说奶奶回来的消息,早早躲到了邻村他的姐姐家。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劝他回去,祖父一言不发。后来村子里的乡亲去寻祖父,祖父又从姐姐家去了另外一个村子。

奶奶最后又回到了东北,再也没有回来。

自从和祖父从鞍山回到老家,父亲变得沉默寡言。那时候还是生产队,靠工分过日子,祖父早就忘了农活怎么干,父亲从头学起,也生疏得很。父亲主动和生产队提出去挖河,挖河不需要技术,肯出力就行。

别人挖河的时候都悠着劲儿,父亲不是,使出全身的力气,工分每次都拿满分。可是那年月,即使工分拿满,也还是吃不上饭,在河道上,父亲累到咳血。

他不明白,日子为何会过成那样,但是他知道不能再这样过了。

时间已经接近1978年,农村开始出现了变化。要分田分地包产到户了。当然这是时候的回忆,在当时,没有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父亲当然也不知道。他只是隐约觉得,要发生变化了,更重要的是,他想过上好的生活。

在别人分田分地的时候,父亲开始在十里八乡收鸡蛋,那时候家里有鸡蛋的人家没有人舍得吃,但也不敢卖。父亲偷偷地收了鸡蛋,背到外地,偷偷地卖出去,一点点的积累了一点钱。

这些故事,都是我零零散散听母亲讲的,对我来说,这都是遥远的记忆。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成年之后,这些记忆,时不时会浮现出来,挥之不去。

 父亲

经常有朋友批评我:易冲动,爱怼人,不计后果。

朋友的批评也对也不对,对的是却是容易冲动,但并不爱怼人,除非不得已,也不是不计后果,只是能承受的时候就不考虑那么多。

我的性格,源自父亲。

父亲跟着祖父回到老家,成为黑五类,从此夹着尾巴做人。但,并不是没有脾气,我的叔叔,他的弟弟被人欺负的时候,父亲总是第一时间冲上去把那些欺负人的人干翻在地。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我说:认真做事,好好做人,上天从不辜负任何努力的人。

父亲在我们村子里第一个好朋友就是三愧叔,四奶奶的儿子。有一年四奶奶生病,需要输血,父亲的叔伯兄弟们要么不愿意,要么不匹配。父亲说:输我的吧。那一次,父亲输了很多血,脸色苍白,愣是一声不吭。从那以后,三愧叔说:祥子哥,以后我都听你的。

在我们村,改革开放还没有开始,三愧叔和我爸一起买了一辆车,那个时代,货车司机是很吃香的。看过《平凡的世界》的人都明白。

买了车,挣了钱,又买了一辆。结果赔了。三愧叔根父亲说:哥,都是听你的,你说怎么办?

父亲说:车归我,我把钱给你。

大叔从来不说三愧叔那样的话。大叔的三弟,我叫他三叔,又叫小叔。有一年,小叔还没有搬到县城住,他家的房子着了火,小叔睡得沉,被闷在屋子里,全身得皮肤,烫伤四分之三。熊熊烈火,没人敢进。

父亲拿了床棉被,泼上水,泼透。

然后把棉被裹在身上,把小叔抱了出来。

我们村,有一家单门独户,姓江,辈份很高,他家儿子和我父亲平辈,性格桀骜不驯,有一个,峰叔,全名叫江瑞峰,跟他媳妇吵架,动手打了媳妇,结果被小舅子拿着大刀追的四处跑,最后跑不动了,被小舅子卸了一条胳膊。

血流不止。眼看就要活不成了,父亲抱起血泊中的峰叔,送到了医院,大叔二话没说,安排了急救病房。命是捡回了,胳膊永远失去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峰叔,是在石家庄,我读大学的时候。那时他已经重建了家庭,有一天去学校找我,跟我说:你爸没空,所以让我来看看你,缺钱的话跟叔说。

我说:说啥呢叔,我不缺钱。

就这样,喜欢去我家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春节。我们县里的领导,村里的领导,就是三愧叔,还有我们村学校的老师,都会聚在我们家,吃饭,喝酒,吹牛。

父亲则忙着做菜,母亲打着下手。

那是我记忆中特别温馨的场景。

有一年冬天,父亲在富镇捡到了五千块钱。在当时,这是个不小的数字,那时候,三千块钱,可以盖一套不错的房子。

那天很冷,风很大。

父亲站在风中,等待丢钱的人回去找。

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眼看就要天黑了。跟父亲一块去富镇的秀年哥有点不耐烦了:别等了,要想找,早就回来找了。

父亲说:再等等。

秀年哥说:太冷了,你不走我自己走了。

世上事就那么巧,秀年哥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子急匆匆向这个方向走来,看到父亲和秀年哥,着急地问:你们在这里看见一个包吗?

父亲说: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那人说:五千块钱啊。

父亲又问:什么颜色的包?

那人说:黑色的。

父亲拿出包,还给那人。那人拿了包,扭头就走,连声谢谢都没有。

秀年哥说:老陈你看看,连句谢谢都不说。

父亲说:我们做事,不是为了感谢,而是为了心安。

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父亲在东北和老家之间往返做小生意的时候,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传奇人物,也姓陈,名字还有一个字和父亲的名字相同。两个人聊的投机,干脆做了结拜兄弟。

那位传奇人物,名字叫陈振声,比父亲大,父亲管他叫大哥。

父亲后来回忆说:这个大哥开始跟我说他是东北赌王,我不信,觉得他是吹牛。结果他拿出牌来,问我想要什么牌,然后又把牌交到我手上,让我随意洗牌,洗完之后他把牌拿过去,不看牌面,就把牌挑出来了。

父亲说:后来大哥给我留了个地址,告诫我不要赌牌;大哥说,十赌九诈。

但是大哥的话,父亲并没有听进去。我出生那年,过年的钱被父亲输光了,妈妈愁眉不展:这个怎么过年啊?

父亲想起了他在火车上认识的大哥。

趴上火车去了东北,按照地址找到了他的结拜兄弟。

父亲回忆说:大哥看到我,很高兴,说兄弟你怎么来了?

父亲不说话。

赌王说:输钱了?

父亲点点头。

赌王说:输多少?

父亲说:全输了。

赌王问:那你来干啥?

父亲说:想翻本。

赌王转身和家人交代了一下,和父亲来到我们村,和父亲说:你把那些赢了你钱的人叫来。

父亲出了门,一会一个人回来了。赌王问:让你叫的人呢?

父亲说:要不算了吧。在我们家玩牌,把人家赢了,还是出千的方式,我心里不落忍。

赌王给父亲留了点过年的钱,自己又回了东北。

好像也是那一年,父亲和三愧叔还有其他人的打牌,打到很晚还没有回家。妈妈去喊父亲,父亲沉着脸回了家。还没有躺下,就听外面有人喊:祥子家,祥子回来了吗?

妈妈出去一看,是四奶奶。

妈妈说:刚把他喊回来,这不正闹脾气呢。

四奶奶说:快别闹了,三愧儿被公安局找走了,那些打牌的都被抓走了。

父亲出门来,和四奶奶说:四婶儿别着急,明天应该就能放回来。

四奶奶说:你跟我去看看。

父亲和四奶奶去了现场,看到刚刚还在一起打牌的人都被拷了起来。

从那以后,父亲再没有赌过大钱。

姐姐

终于要写到姐姐了。

原因是姐姐看了我写的回忆父亲的文章,跟我说:老三,咱们家,也就你念着老头的好。老头对我们,可没有那么好。

姐姐读书时,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是在那个年代,女孩子读书,家里并不会很支持,因为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

姐姐上初中的时候,我也开始出村上学,每天早上,姐姐早早的起床,给我和二哥做饭。

姐姐说:我是欠你们的吗?

姐姐又说:我上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出游,我只想买一个5分钱的冰棍,咱爸都不给。

妈妈去世之后,姐姐说:要是咱爸走在娘前面,我肯定还会照顾咱娘,咱娘走了,就咱爸那脾气,我照顾不了。我也不劝你,你也照顾不了。

因为这个,我和姐姐好几年不说话。

我和父亲说:娘走了,你以后去我家住。

父亲摇头,用手指着故乡。

我说:回去谁管你?

这时候大哥打来电话:老三,你以前嫌我对爸妈照顾的不好,你愿意让妈爸在你身边我没意见,现在咱娘走了,你再这么弄,村里人都会指点我。

我说:要是怕指点,就没有当初。

我和大哥,不欢而散地挂了电话。

但是我说服不了父亲,他坚决不肯留在北京。我只好跟大哥打电话:你要想把咱爸接回去就接回去吧。

大哥开车来到北京,把父亲接回了老家。

回过头来再说姐姐。

姐姐跟我说:三儿,你知道吗?咱爸唱歌跳舞,都很在行。

我说不知道。

父亲在深圳,本来也开始逐渐顺利,但因为我常常写信让他回家,他就回来了,然后在北京开了家小饭馆,妈妈,我,二哥,也一起到了北京。

饭馆开的很不顺利,一开始想做高档菜,没人来,后来做东北菜,二哥时不时会和客人干一仗。眼看就交不起房租了。

妈妈和爸爸说:要不把立荣叫回来吧。

爸爸说:她在深圳发展的挺好,叫回来干吗?来开饭馆?

妈妈还是自作主张把姐姐叫到了北京。

姐姐回来后,看看饭馆的情况,当机立断:做早点吧。这么大的地,也只能做早点。

姐姐读初中时,在学校里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我们乡的整体教育水平在我们县来说,处在下游。每年中考,考上高中的人聊聊无几。

这种情况,一直到我读初中时也没有太大的改观。

姐姐中考时,分数离高中录取分数线只差一两分。

妈妈和爸爸说:你县里不是有熟人吗?去说说,让孩子上高中吧。

爸爸沉默了半天:考的上就上,考不上就不上。

就这样,姐姐初中毕业之后,就开始打工了。

姐姐能吃苦,肯受累,在哪里打工,都能受到老板和同事的肯定。今年清明,和姐姐一起回老家给父母上坟,姐姐的电话就没断过,都是过去小镇上的同事听说姐姐回去之后,邀请姐姐去她们家中去住两天的。

父亲在北京的饭馆陷入困境的时候,姐姐在深圳已经做到了大堂经理,每个月的收入已经两千左右,在当时,这个收入算是高收入了。

接到妈妈的电话,姐姐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北京。然后毫不犹豫地改变了父亲的路线:改做早点。

饭店是勤行,早点则是勤行中的勤行。

每天早上4点多就要起床准备,到六点左右开始慢慢有人过来吃早点。人流一直会持续到十一点左右。下午的时候,又要开始采购第二天需要的食材。

父亲负责质量检查:蒸包子的肉,都是买最好的,炸油条的油也是。

慢慢地到早点铺吃饭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客户偶尔路过吃的满意,会专门开车来吃。后来一家人实在忙不过来,姐姐又雇了帮手。

离我们家附近的几家早点铺,吃早点的人寥寥无几。离我们家早点铺最近的一家,因为嫉妒,时不时在我们家店前倒垃圾。姐姐去理论,那人还是一副无赖嘴脸。

姐姐急了,和姐夫说了,那时姐夫还只是姐姐的男朋友。姐夫叫了十几个朋友,早晨起来,在那家早点铺如法复制,那人出来看到门口的一堆人,吓得又躲回了店里。

那几年是我们家收入又恢复到稳定状态的几年。每次暑假回家,零散的活基本都归我,我嫌累,姐姐把眼一瞪:花钱累不累?

我读大二那年,姐姐出嫁了。父亲在我心中一直是个硬汉,那天我看到他偷偷的哭了,怕被人看到,父亲把脸扭过去擦泪。

那时候我以为,这大概就是幸福的人生了吧。

可是爸爸忽然就病倒了。随后是爷爷和我。

三个人出院之后,家中的钱也花光了。姐姐恨恨地说:咱们家就不能有钱,有钱就有事。

2002年,我从石家庄来到北京,收入虽然不多,但逐渐稳定,和姐姐商量,把父母接到北京。姐姐说:你出钱,我出力。在姐姐家小区,给父母租了一间有点简陋的房子,但姐姐照顾起来方便。

姐姐照顾父母,一直到妈妈去世。

所有认识姐姐的人都说,要是姐姐读过书,她的人生不会是这样子。

命运的齿轮

大概是初三的时候,学校的教导主任找到我,问我:你喜欢文学吗?

那时我读书虽杂,但对文学,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反倒是沉迷于书法。但神使鬼差,当时我给了教导主任肯定的回答。

当时我们学校正打算办一个油印小报,而我,因为那样的回答,就成了油印小报的负责人。

算起来,这是我文字生涯的起点,虽然当时的油印小报上刊载的文章并无原创,都是些摘编的内容,但每期我都认认真真的选编,然后用学校提供的油印机,认认真真的刻出来。

小报印出来有什么反响,现在全不记得了。大概看的人并不多,我们那些农村的孩子,对这些东西并不是很感兴趣。

可记的事情,还有一件,就是我们乡搞书法大赛,老师让我写了作品投了过去,没想到竟然得了一个二等奖。其实那时候哪懂什么书法,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罢了。

初中三年,大致如此,命运的齿轮,在初三中考时才开始转动。

我读初中时,家里正遭遇变故。

二哥本来是考上了高中的,他知道家庭无力承担,默默地撕掉了高中录取通知书。也是因为这事,让姐姐对二哥一直心存内疚,觉得以他的聪明,如果能够一路读书,必然不至于像后来那样走上赌博的道路。

然后就轮到我了。我的中考,距离高中录取的分数线差了几分。但当年出了新规定,录取分数线以下的,给学校交一笔赞助费,也可以有正常录取的资格。所以那一年我也收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我把通知书放在桌上,跟妈妈说:我要上学。

妈妈说:哪里去凑学费呢?咱们村里的人,哪个不是回村里种地?

我不肯,大哭:不让我上学,我就去死!

我躺在床上大哭,拒绝吃饭,哭的天昏地暗。

妈妈去找大哥商量,大哥说:上什么学,跟我一起去做点小生意不好吗?不吃饭,饿了就吃了。

整整一天,我没有吃饭。

妈妈让人给在县城打工的姐姐带话,让她回家一趟。姐姐回家了,看着躺在床上的我,说:真不懂事!然后就出去了。

几个小时后,姐姐回来了,还带了一沓钱,放在桌子上,说:上学的钱给你凑齐了,你要不好好上,有你好看!

妈妈问:你从哪里来的钱?

姐姐没好气地说:抢的?哪来的哪来的?还能哪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姐姐出门后挨家挨户去借钱,求人舍脸,总算把学费凑齐了。

事后回想,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否则,现在的我,大概就是一个面朝黄土的农民。

这样说,不是看不起农民,而是那时的我,是那样的不甘于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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