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教我们的是古文。
父亲从来没谈到过他的学历。几十年来他只说过家乡的灵山学堂是他的母校,此外再没提起过别的中学之类的学校,更不用说大学了。据这推算,他最多只是高小毕业的文化程度。可是他会背很多古代诗文。他说,他年轻时在上海科学仪器馆做事时,有一位王老先生,能把整本《古文观止》倒背如流。父亲的古诗古文,就是王老先生在那时教他的。
他教我们读的文章,我记得的有《子产论尹何为邑 》、《出师表》、《桃花源记》、《陋室铭》、《师说》、《五人墓碑记》等,我想应该都是他最熟悉并且最喜欢的几篇文章吧。教一篇《圬者王承福传》时,父亲特别强调这个古代泥水匠的“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这句话,说这就叫“自食其力”,是做人的第一要紧;教《报任安书》,父亲有时会若有所思,有时又流着泪自己反复地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也从来没说过为什么。
我小时候曾看到父亲书桌上有本《古文观止》,他有时会翻开来读几页,可是后来被“扫四旧”了,所以那时教我们读的这几篇文章都是他默写出来后让我们每个人自己抄的。
除了《古文观止》,他还教了《小仓山房尺牍》和《秋水轩尺牍》里的几篇。于是他又告诉我们,“尺牍”就是书信集,是作者把自己写的书信汇编在一起的书。他说,《小仓山房尺牍》作者是袁枚,《秋水轩尺牍》的作者是许思湄,前者比较富有,而后者却很贫困。
当然,家里的这两本尺牍也已被当“四旧”“扫”掉了,他要教我们,也是自己先默写出来再让我们抄。他规定读古文必须会背,我们不敢不背,因为眼看着他自己已先背出来了。邻居家的几位,并没有谁强迫他们来学,开始时有新鲜感,就来了,听父亲讲课也大多能听懂,有时还会提出几个问题来,如“《桃花源记》是不是神话”、“写《陋室铭》的人靠什么吃的”等,后来要轮到背诵,就各找各的借口,一个一个地退出了这个免费的“私塾”。只有我和二哥,是他的儿子,逃不掉,只好学,只好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