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六坡茶店

百姓生活從來都只是小事，雖然它不是什麼驚濤駭浪，但是它卻是我們平日裡看得最多的基礎狀態，認識這些人間煙火，可以讓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多了一層觀察深度。宋六坡是個小地方，雖然它的名字中帶著一個宋字，距離影響中國半個世紀歷程並聞名世界的宋氏家族祖居只有幾公里路程，但是此宋非彼宋，它們之間並沒有什麼關聯之處，沾不上宋氏家族的半點光環。我的老家在宋六坡，宋六坡原來的名字叫做林家山，至於它是啥時候被稱為宋六坡，這事我也不知道。我的老家並沒有山，只有低矮的坡地和濕地，老一輩人習慣了把灌木叢和喬木雜生的野山坡地叫做山，文昌縣誌裡記載的林家山就是這樣得來的。宋六坡幾百年來都是林家祖宗地，是我們林姓先人的蓄林保水坡，據老一輩的人說，宋六坡上早年有很多高大的喬木，被日本人砍掉了很多，剩下的在上世紀50年代大煉鋼鐵的時候連根刨掉了，後來只剩下一片片灌木叢，大概是明末清初以來的三百多年裡，我的先祖們世世代代都在這塊土地上生息，也在此坡上長眠，宋六坡也是我兒時採摘各種野果的地方，尤其是夏天山坡上那些個個熟透了的黑色飽滿的山捻子，曾經伴隨著多少人度過了快樂的童年。

宋六坡的四周幾公里的地方分別有四個小鎮，東邊8公里是銅鼓嶺下龍樓鎮，龍樓鎮因為依託文昌衛星發射塔而如今已世界聞名，東南方向5公里處是文教鎮，西北方向5公里處是昌洒鎮，往西方向是寶芳鎮。因此宋六坡也是過去趕集的人中途偶爾停下來歇腳的地方。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父親在那裡的公路旁壘砌了一個石灰窯自己燒石灰出售，為了作業方便，他在宋六坡公路邊蓋起第一間磚瓦房，1986年由於環保部門下令禁止使用木柴燒窯，這個石灰窯便停止使用了，我父親就把這座小房子轉賣給一個從供銷社分流出來的職員，這位職員在這裡開了第一家雜貨店，誰都沒有想到他這個小小的動作從此掀開了宋六坡的寶藏蓋子，之後很多村民陸陸續續都從村里搬遷出來，在宋六坡的公路旁邊蓋起了一條長街，大家自發的把宋六坡這個原本的荒坡野地變成一個繁華的小街市，它的繁華程度甚至超過了周邊的文教、昌洒、龍樓和寶芳等幾個老鎮。

文昌各鎮的集市貿易活動一直都是按照傳統習俗沿襲下來，每個鄉鎮都是隔日一集，各個鎮上的集市時間是錯開的，因此給夾在中間位置的宋六坡留下了一個自我成長的空間，開始是村民們到各鎮上趕集沒有賣完的蔬菜和魚肉，下午就把它拉到宋六坡上繼續賣，後來宋六坡周邊鎮上居民在非集市期間也需要買菜做飯，因此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跑到宋六坡來買菜，慢慢地，宋六坡就從一塊集市補缺的地方逐漸發展成為一個單獨的集市，由於宋六坡是現代人根據現實生活需要自發形成的新集市，沒有傳統的習慣約束，因此它比老的集市更有生命力，它的發展速度比周邊的小鎮更快一些。現在的宋六坡已經發展到有多家現代超市，幾十家茶樓酒館的小城鎮，白天茶店裏人潮湧動，夜裏燈火通明，各項公共服務設施也基本完備。宋六坡的繁榮已經吸引很多本地的外出工作人員回鄉安度晚年，很多人在這裡蓋起了一幢幢小樓房，已經具備一個小鎮的集市規模，雖然現在地圖上標註為宋六坡，當地老百姓早就已經叫它為宋六市。

前面所表述的都只是一個概況，宋六坡最有代表性的是茶店，文昌人的茶店不是專門出售茶葉的店舖，而是內地人所稱呼的茶館，因為在文昌話語素中並沒有茶館這種名稱，因此我們一直以來都把茶館稱為茶店。改開後的最近幾十年來，所有的文昌人不論男女老少都是茶店裏的常客，只是成年男人在茶店裡面呆的時間比較長一些，宋六坡茶店裡面的客人有兩種不同的群體，早上是早餐時間，這個時候坐在茶店裡面的客人身份比較混雜，基本上以女性和老人居多，近午時的時候，老人和婦女們都回家了，如果天氣涼爽，他們會下地看看自家農田裡面的莊稼，順便給莊稼除草松土。到了中午以後茶店的功能悄悄出現了變化，裡面的客人基本上就是清一色的成年男性，很多內地人基本上都是在這個時候看到他們，因此也就想當然地認為文昌男人特別懶，終日無所事事，天天都泡在茶店裡面消磨時間。

這些男人們走到茶店裡面幹啥呢？其中最重要的一項任務就是找活干。茶店裡面還能有什麼活干？有！這就得從文昌人的傳統生活方式來陳述了。文昌是海南土地最瘦瘠的地方，同時也是人口密度比較高的地方，村邊可以耕作的農田並不多，尤其是宋六坡周邊村莊可供耕作的農田就更少了，因此生長在這裡的男人都有學一門謀生手藝的傳統，比如泥瓦匠、木匠、竹編等，這些手藝活多半不是單獨作業，而是需要等待別人有需求的時候才能用得上，為了讓別人有需求的時候能夠輕鬆地找到自己，這些手藝人就必須要把自己放在大家的視野中。內地進城的民工們會在某個空地坐下來空等，但是文昌人一直都是像個都市獵人一樣，坐到茶店裡面喝茶吃點心，一邊享受眼前的生活一邊等待機會的召喚，為了方便別人能夠輕松地找到自己，這些茶客們會長期在某一家茶店裡喝茶，如果不是別人特別有約，他們一般不會變換地方，除非這家茶店改行了，在茶店裡同時還能海闊天空地與天南地北的人瞎扯一通，沒準還能結交到一些同道的朋友，這就是文昌人長期的生活方式，既豐富了自己每天的生活，又繁榮了本地的消費市場，我覺得他們是做了最聰明的選擇，因此我們可以認為，宋六坡集市今天的繁榮就是他們喝茶喝出來的。

世界上很多看似一樣的事情，實際上它們之間的差別卻非常大，以至於我們一不留神就會做出完全相反的判斷。宋六坡茶店與海口的老爸茶店看似差不多，實際上它的內在功能完全不同，海口的老爸茶店裡面坐著喝茶的多半都是退休的老頭老太，這些人喝茶的目的是為了打發閒暇時光，因此海口老爸茶多半是喝中茶，店裡各種小食茶點琳瑯滿目，老頭老太們點一壺老烏龍茶骨坐大半天，茶水都已經泡出白開水一樣顏色和味道，送水的服務員已經完全不耐煩了，茶客們還在位置上杵著一動不動。宋六坡茶店裡面的茶客多半都不會喝中茶，他們沒有品中茶的時間，也許是接受了華僑飲食文化的影響，宋六坡上的茶客們不僅是把茶店當成休閒的地方，更是把茶店當成民眾生活中各種需求的信息交匯點，誰家的肥豬要出攔了，需要編一個豬籠，到茶店裡面說一聲，立刻就會有人提著豬籠到他家裡去買豬；誰家的圍牆或者灶台塌了也到茶店裡面吱一聲，就能找到合適的泥瓦匠；甚至誰家想找個算命先生看一塊風水寶地，茶店裡面也有人會告訴你去哪裏可以找到合適的算命人。宋六坡的茶客們平時喝的都是西茶，冬天茶主要是咖啡加牛奶或者奶茶，夏天的時候主要是各種冰鎮的冷飲，茶點也比較單純，只有饅頭包子或者烤餅。西茶的特點是喝茶時間可以大大縮短，經常是人剛坐下，板凳還沒有坐熱就要起身走了，這些茶客們知道自己掙錢有多艱難，就算即時需要動身去幹活也不會浪費這杯茶錢。

宋六坡這短短幾十年的發展歷程，我們似乎可以看到古代很多大城市的縮影，世上本來就沒有城市，是大家都集中到一個同地方居住和生活了，城市便開始形成了。放眼望去，全世界的各個大城市，有幾個不是從一個小小的臨時歇腳地開始的，也許過了很多年以後，宋六坡真的會變成一個具有一定規模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