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得知女友陈葵怀孕，林建海惊喜万分。
就在这时，他接到前妻汤家丽的电话，说她病了，身体里长了个瘤子要动手术，问林建海能不能照顾儿子小冲一阵子。
时隔四年，林建海觉得汤家丽身上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不见了，言语柔和了许多，像被岁月磨平了尖锐的棱角。
她的语气在愧疚中夹杂着一丝难为情：“这几年我身体差了很多，术后要调养一阵子。估摸着得一两个月。可以吗？”
当初他俩为了争夺儿子的抚养权，一度闹得很僵。
林建海喜欢孩子，自打儿子出生，喂奶瓶换尿布这些他一样没少做过。后来孩子判给了汤家丽，她霸道地要切断林建海跟孩子的联系。原本一周一次的探视被汤家丽单方面改成一个月两次，再然后一个月一次。
这也就算了，谁曾想，她后来直接带孩子去了外地，连个信儿也没留，还换了号码。
她爹妈走得早，娘家也没什么亲戚，这一走，林建海整整四年没见着儿子一面。
有段时间，每每想起儿子，他就抓心挠肝地疼，一个大老爷们深夜不知道缩在被子里哭了多少回。
按说林建海该给汤家丽两巴掌才解气。可第二天，见了真人，看着她面容憔悴、眼眶发红、愧疚难当的样子，他攒了一肚子的狠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尤其看到小冲的一刹那，他的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儿了。
四年不见，小冲的模样变了很多，也根本认不出林建海了。虽然也顺从地喊了声“爸爸”，可眼里那种陌生和紧张感却深深刺痛了林建海的心。
林建海想着，能照顾小冲一两个月，刚好拉近他和孩子的关系，弥补一下这些年对孩子的亏欠。再说未婚妻陈葵刚刚怀了孕，两人领证在即。他已然幸福在握，还跟过去较个什么劲儿？
所以林建海答应了。
2
饶是已经知道怎么个情况，见到小冲的一刹，陈葵的脸还是不受控制地黑了：“哼，以前不让你见孩子，现在有事儿了，就把孩子扔给你。有本事一辈子不找你啊！”
林建海用仅够他俩听到的声音道：“她也是没办法，不然也不会找上我。我跟她啊，八字不合、命里犯冲，她恨着我呢！那个，你放心，也就一两个月，我瞧着孩子挺乖，不会扰你清净的。”
陈葵顿了顿，忽然狐疑道：“她真病了？不会是故意装病，上咱这儿扔包袱来了吧？”
林建海赶忙做了个嘘的手势，偷瞄了孩子一眼，：“你想哪儿去了，当初我跟她争孩子的抚养权，她恨不能吃了我。又是打官司又是私下跟我闹。再说她都辛苦带了几年了，怎么舍得给我。而且我瞧着她气色确实不好，人瘦了很多。”
林建海忽地眼一热，哽咽道：“不瞒你说，其实这几年我心里一直不痛快，老觉得欠了孩子。虽然是他妈不讲理，但我这当爹的……”
“哎哎哎！”陈葵赶紧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我又没说不同意，怎么还哭上了？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照顾人。现在我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成天犯恶心。你儿子你照顾，别指望我。”
“那是那是，你自己都吐得昏天黑地，我心疼你都来不及，哪儿会让你受累？”林建海说着又扭头瞧了儿子一眼，只见他两眼通红，泪光闪烁。
林建海心中一动，鼻子泛酸。
原本照顾孩子对林建海来说不算难事儿，但难就难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陈葵的妊娠反应加重、呕吐不止，最后吐到电解质紊乱，隔三差五去医院输营养液。
她身体吃不消，一吐就哭，婚礼的事只能延后。
林建海一面要照顾儿子，一面要贴身伺候陈葵，还得上班，忙得四仰八叉。
更要命的是这孩子性子闷，半天蹦不出一个屁，很多时候林建海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胃口不好不吃饭，问他想吃什么又不说。肚子疼不吭声，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结果闹了肚子弄脏了裤子把自己锁在卫生间哭，林建海怎么拍门他也不开门……
起初林建海还对他问长问短，后来心也渐渐冷了。
3
这期间汤家丽一次也没打来电话问孩子的情况，倒是林建海主动打过去几次，问她手术做了没，病情怎么样。起先几次她还敷衍，再然后，电话不接了。
本来就情绪焦躁的陈葵怒了：“她几个意思？我们帮她照看儿子，她连个电话也不接？这是又要玩儿失踪，故技重施？你也是，她在哪个医院，具体什么手术，你就不问个清楚？我看这事儿悬得很！她到底有没有病还两说！”
也不怪陈葵生气，她现在处在人生中的艰难时刻，原本以为林建海能一心一意照料她，可现在她在医院输液的时候，林建海连个影儿也见不到——他去管家里那个小的了。
孩子也才七岁，一年级都没上，带到医院让陈葵娘家人瞧见了扎眼，一个人丢家里又不现实，林建海只能在家陪着。
陈葵妈知道这事儿的第一反应跟陈葵一样：“病了？什么病？哪个医院？真的假的？不会是装病扔包袱吧？就算术后调养，也不能连电话也不接吧！”
陈葵家里人个个性急，等陈葵输完了液就一并跟去了家里。一家子从上到下打量着小冲，眼神凶恶。
林建海给逼得没法子，蹲下身握着孩子的肩，柔声问道：“儿子，你告诉爸爸，你妈是不是真病了？”
所有人屏声静气，都期待着从孩子口中听出实情。
许久，小冲点了点头。
“那你妈怎么不接电话？她有没有跟你提过，想让你跟你爸过？”陈葵妈快言快语。
小冲又不吭声了。
陈葵她哥气不打一处来：“你你你别装无辜，眼泪吧嗒的给谁看呢？你说，你妈到底为啥把你扔过来？”
“哎，别、别这么问，吓着孩子。”林建海面红耳赤，心如刀绞。他能理解陈家人的心情，可他也心疼孩子。
当初他追求陈葵的时候，陈葵就嫌他离过婚，不大乐意。是他卯足了劲儿追人家，拼命对人好，熬了两年才终于打动了陈葵的心。陈葵答应他的时候就讲得明明白白：“我也是看你真对我好，才答应的。要不然我干嘛找你个二婚的呀！好在孩子不跟你，否则咱俩就真没戏了。”
这句话让林建海瞬间从漫长的苦闷中挣脱出来，他第一次对失去儿子抚养权这件事感到庆幸。
此时此刻，在这小小的客厅里，林建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扔”、“包袱”、“送走”这些无情的字眼伤害，却无能为力。
最后陈葵妈说：“建海啊，你自己什么条件心里清楚。我们不嫌你离过婚，但你也不能拿这么大个儿子来坑咱们呀？陈葵这一天天吐得还有人样儿吗？没错，你是这孩子的爸，你有责任也有义务照顾他，养育他。如果当初孩子跟了你，你凭本事给孩子找个后妈，没人会说你。可我闺女不做后妈，这可是一开始你就拍胸脯答应了的。也是因为有这个前提，我们才答应她嫁给你！你前妻当初抢走了孩子，现在又在这个节骨眼儿给你退回来，她这是坑你还是坑我们？我话撂这儿，到下周六刚好俩月，你这儿子再没送走，这婚也不必结了。刚好陈葵吐得难受，不如打胎算了！”
4
汤家丽是在两周后联系林建海的，比两个月多出了一周。
她说她生病是真的，胸部长了个瘤子，良性的，手术也做过了。之所以不敢接他电话，是因为，小冲她不想要了。
“建海，我实在没办法了。”汤家丽泣不成声，“我找了个男人，他容不下小冲。我这辈子，没看上过几个男人，这个，我是真的想跟他过下去……我原来以为我一个人带着儿子也能过，可年纪越大，越想身边有个人陪着。小冲这孩子，我实在教不好他。他这性子闷得我都着急，一天下来跟我讲不了两句话。我脾气又急躁，两句话说不来就爱动手，回回打了他又心疼……建海，当初是我对不起你，我要早知道有这天，我说什么也不会跟你抢小冲的。建海，你看，怎么说我也把他带到七岁了，也该你了不是……”
“放你妈的屁！”林建海狂吼一声，差点把手机给砸了。
“凭什么呀？”他狂叫：“当初我要儿子，你说什么不给我！不但不给，连面也不让我见。现在你找了男人，人家容不下孩子，你就把孩子扔给我！我他妈的是收破烂的吗？”
吼出“收破烂”仨字儿时，小冲就在他身后。
“你知不知道，我马上就要结婚了。我对象刚怀了孕，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做后妈！你他妈是在坑我吗？”
林建海哭了。到这一步，他算是明白了，汤家丽这是提前把他的情况摸清了，知道他另外找了女人，未必会答应接手小冲，这才打着做手术的幌子把孩子先扔给他再说。
别人她不了解，林建海她是知道的。他就是再怒，再恨，再恼，也不会把孩子扔出去的……
林建海在一通歇斯底里的咆哮之后，最后骂了声“操”，摔了电话，抱头痛哭。
隔天早晨，得到消息的陈家人就过来把陈葵接走了。算日子，陈葵已经怀孕快四个月了。她扛过了最难受的早期反应，却扛不过命运无情的馈赠。她理解林建海的无奈和孩子的无辜，但她不想当后妈。
而雪上加霜，就在当天晚上，小冲不见了！
林建海把自己关屋子里哭了很久，期间小冲敲了他两次门，他没开。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世上竟有这种难言的悲痛：你明明知道他是无辜的，却无法对他心生好感与怜悯。这之前他有多疼这个孩子，现在就有多烦他。
当他哭够了，神识归位，打开门准备去给孩子做晚饭时，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下楼一通狂找，哪儿有小冲的影子？他报警，到处找人问，让物业调监控，最后打了汤家丽的电话。
5
接到电话时，汤家丽正抱着小冲的照片哭。这两个月她演绎着世上最无情自私狠毒的女人，背地里却没有一日不在遭受精神凌迟。
她找的这个男人是她当年的暗恋对象，对方离了婚，孩子跟了前妻，所以他也不想汤家丽带个累赘影响二人世界。也许是男人的魅力太大，让她痴迷到连亲情都可以舍弃；也许是儿子偏自闭的性格，让她越来越没有信心能带好他，她最终答应了男人的要求。
只是这个过程太诛心，从她开始认真考虑男人的建议，计划把孩子甩给林建海那天起，她就陷入了反复循环的自我拷问中。
林建海苦撑了两个月，而她也在油锅里滚了两个月。林建海在亲生儿子和怀孕的未婚妻之间、束手无策焦躁得要疯掉的时候，汤家丽的精神也终于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这句“小冲不见了”，如同一把利剑斩落囚笼的枷锁，终于释放出压抑在汤家丽内心对儿子猛兽般的愧疚和思念。没了儿子，她生不如死。违背本心做出的选择，让她承受万箭穿心之痛，儿子的走失终于让她从混沌中觉醒，认清心之所向——哪怕和男人分手，她也不能丢下儿子。
她不顾男人的冷眼，夺门而出。
警察通过调取各路口的监控和走访调查，直到后半夜才有了线索。一个出租车司机主动打来电话，说那孩子上了他的车，要去车站坐车去厦门……
汤家丽接到电话后，嗷嗷大哭，哭完了给林建海打电话，“不给你了，小冲我不给你了。你快把他从车站接回来，我已经在来你这边的路上了，今晚就带他走。建海，我对不起你，我跟你老婆道歉。”
林建海早已泣不成声，哭得呜呜的：“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就在林建海满大街找小冲的时候，陈葵妈给林建海发来了一条短信，说他们下午已经带陈葵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
那一刻，林建海站在夜幕降临，霓虹渐起的大街上，看着来往的行人和穿梭的车流，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被人扶起后，他又踉踉跄跄奔走着，见人就哭问有没有看见他儿子，这么高，单眼皮儿，有点黑，穿黄色线衫和格子裤……
6
客厅里，汤家丽抱着小冲哭了好久，说尽了道歉的话。
小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兜里揣着从抽屉里翻出的五十块钱，他说他知道他跟妈妈生活了几年的那个地方叫厦门，他以为只要坐了出租车，到了车站，就能坐上去厦门的车。至于妈妈会不会再把他送回来，他也不知道。
汤家丽肿着眼睛问林建海打算怎么办，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的一念之差毁了林建海已然到手的幸福，将他从云巅打入地狱，还有什么可问的呢？要问，就是她罪该万死，罪无可恕。
结果反倒是林建海开口问了她：“你打算怎么办？你就这样带小冲回去，他还是不接受怎么办？”
汤家丽苦笑一声：“到这一步，我还要他接受干嘛？我明天就去那边收拾东西，搬回来住了。建海，以后我一个人安安心心养育小冲，我谁也不找了。你想看孩子，随时都能来。”
小冲的事处理完的第二周，林建海主动联系了陈葵，他想跟陈葵诚恳地道个歉，是他对不起她，辜负了她。陈葵不愿意做后妈不是她的错，是他没有处理好这件事，既伤害了儿子，也伤害了她。
然而五分钟后，陈葵却发来两张照片，一张是个微微凸起的肚皮，刚刚显怀的山丘一样的小肚子。另一张是B超单，显示了检查日期、怀孕周期以及胎儿状况。
林建海捂住了嘴。
陈葵说：“临进手术室了，还是没舍得，我妈骗你了，怎么样，疼不？疼死你，活该！”
林建海继续捂嘴，眼泪汹涌。
“以后多去看看你儿子，我只是不想当后妈，但不会阻止你去看他。他才是最可怜的。”
林建海怔住，哭得更凶，对儿子和陈葵的愧疚如漫天潮水，将他淹没。
他才是最可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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