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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小说」王长英|摘脱(下)

作家

干线

摘脱(下)

十五

散了会后疙瘩两眼发涩,非常瞌睡,浑身又疼,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天阴着,正走到队长家后面的拐弯处时,恍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疙瘩哥,他以为是自己耳鸣听错了,继续朝前走,可那声音却从后面追上来。扭头看,一个黑影跑过来:疙瘩哥,是俺!你咋听不出来?

啊,是秀莲!疙瘩瞌睡一下子飞了。

自从那天从秀莲家回来,疙瘩还没有见过秀莲。他低声问:是秀莲?啥时回来的?

秀莲说,今后晌。

疙瘩问,你咋还不睡?秀莲便靠到他的身边:俺这几天从俺姨家里带回了那没剪完的 “全喜图”,再有几天才能剪完哩,可好看哩!俺晚上到你家叫你去看,你娘说你开会了,俺就等你……

疙瘩身上又疼又困,实在不愿意多停留,就说:秀莲,这几天俺累,改天过去看行不?你快回家吧,看你娘惦你……边说边朝家走。

秀莲说,俺不怕,没让娘关街门。俺娘不让俺出来,我偏出来!你想想,俺有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俺想你哩,你咋要俺紧回?快过来亲亲俺!

疙瘩一听心就提起来,秀莲娘要他遮盖,这期间咋能再亲人家!况且洗澡的事还在脑子里搁搅着。他可没这个心思:秀莲,怕有人看见哩!

俺不怕,俺迟早是你的人!

疙瘩迟疑着,前后看看。没想秀莲过来趴着他的肩膀狠狠亲了一口,不在脸上,而是嘴上。

疙瘩用手揉揉自己的嘴:回吧,秀莲,看你妈出来找你。

秀莲说,俺不怕,自从彩凤娘闹腾了,俺就没到过你家,不是我怕,是怕有人说闲话哩。

疙瘩说,俺知道,俺感谢你这样哩。

秀莲一听,高兴地说,你这话俺爱听哩!疙瘩哥,彩凤姐好了没?

疙瘩说,好了,第二天就出院了。

秀莲说,俺该去看看她,就是怕她娘。你一直陪着的?

疙瘩说,我当天下午就回来了。

你咋不陪她?

疙瘩说,有她娘还有她叔成录在,用不着我。

秀莲说,疙瘩哥,彩凤姐到底还在不在你心里头?

疙瘩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好。疙瘩知道这是秀莲今天等他的主要目的。现在捅透有多好!可一想到秀莲娘的嘱咐,再看看眼前的秀莲撒娇天真的样子,疙瘩哪敢说出口。他说,秀莲,她娘那么骂人,我心里哪敢装她?再说彩凤喝了药,她娘狠不得咬我一块肉!

秀莲说,想不想、敢不敢是两回事,她娘跟她又是两回事。你送彩凤去医院,她娘咬了你几块肉?你叔也过来告诉过俺娘这话,俺才不信!俺今黑夜就是来告诉你,俺等不得了,真等不得了! 

疙瘩说,你性急啥哩?

秀莲说,你看你,那天俺给你手绢到现在多长时间了?咱两的事队里人谁不知道?俺见天在想你!担心你心里装了彩凤容不下俺,既然你这样说了,俺还再等啥?

疙瘩一听,心里便紧拘拘的,这秀莲拿话套他哩!便说,你看你,这总得叫咱两家商量哩……再说见天开会,把人累死哩!

秀莲说,那倒也是!她突然改变话题说,疙瘩哥,俺在俺姨姨家还看了一场电影哩,可好看哩!

一提到电影,疙瘩轻松了许多,趁机便问:啥好看电影?

你才不知道哩,是《小二黑结婚》,就像是说咱俩的事哩,不不,也不全像。

疙瘩见过与这电影同名的书,没想到竟然有了电影。他说,你姨家演了?快到咱村演了吧?

秀莲说,说不准。演十遍俺都看不腻,接着便讲开了情节。

疙瘩打了个哈欠打断了秀莲话题,这几天工作队见天开会哩,我心里又乱又累了……我实在是困了……

秀莲说,我看俺爹也是,见天黑夜回到家里啥都不说,火气大哩,疙瘩哥,开的是甚会?弄甚哩?能不能告告俺?

疙瘩说,秀莲,这可不能说!这是定的纪律!你问问你爹,他也不敢说哩!

秀莲说完瞅着天愣了一会,扭头突然说,疙瘩哥,要不咱俩这事算了吧!

疙瘩以为听错了,问你说什么?

秀莲又说了一句。

疙瘩的心剧烈跳动。是什么让秀莲变得这么快,来了个急转直下……疙瘩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问,秀莲你、你想通了?

秀莲说,我看出你的眼色来了,你还想着彩凤呢!你哄我,耍笑俺哩!刚才叫你亲俺,你就不占主动,俺就试出你来了,你跟俺娘合伙糊弄俺哩,你、你好心恨哩!秀莲突然抽噎起来,继而呜呜地哭,两肩一耸一耸的,边哭边说:这些日子我可看你来!你一直还把俺当成你妹妹,我咋就不能当成你的人哩?我是比彩凤个子小,可她黑,我白!我哪条比她差哩?他喝了药,他娘那么骂你你都不记恨她,俺对你这么好,你却不答不理的,俺等你跟你说说话,你却这样不冷不热!我告诉你玉柱,趁早,了断你对彩凤那份心思,俺跟你结婚的事队里人都知道了,家里的结婚东西俺都预备好了,手绢也给了你了,鞋垫、鞋也给你做了,亲也亲了你了,俺把心给了你才亲你的!你再撇了俺,俺可不让你!俺活着是你的人,死了就是你的鬼,你以后要再盘算彩凤,俺可不饶你!俺可不像彩凤那样窝囊自己先喝六六六,你要变心,俺就提着刀死到你家去,你要是不怕,那我现在就去你家里……  

一旁的疙瘩越听越害怕,真没想到秀莲突然由一只兔,突变成了金钱豹!他的心咚咚地跳着:秀莲,你可不要乱猜测,你不能乱来,我没有想彩凤……

秀莲一听抹抹泪,量你也不敢!你也不要糊弄过我了又去告俺爹俺娘,让他们处治我。我不怕他们!他们养我,我知道咋势报恩,可这事他们不能扛我,也扛不住!我要知道了有你的好处尝,真饶不了你!告诉你,你再想跟俺摘脱已经迟了……

如果说 疙瘩听了秀莲刚才的话是吃惊,那么现在听了秀莲的话便是浑身发冷,真是怕死人了,……刚才开会弄得他头昏脑胀,现在又加了秀莲的威胁,疙瘩啰嗦起来了。

这时,听到了疙瘩家的街门的响声,疙瘩像听到救星似的说:

秀莲,天不早了,我实在是困了,明天还要出工哩,得早些睡…

秀莲不动身:快告诉我!你的生日! 

你问这作甚?

我要去找“眼镜”,看咱俩的结婚日期。

疙瘩只得说了。秀莲说,好了,你快回吧!

疙瘩回了家,脑袋里乱糟糟。一会想到炒黑豆,一会想到秀莲逼人的口气与架势。娘问他,他怕娘着急,一句没说他挨炒黑豆的事,只是说在路上碰到了秀莲。娘细问,他便讲了。不过没有说秀莲拿刀威胁的事。娘说秀莲咋逼得这么紧?咱越是遮掩越是摘不脱!弄假成真可咋办?结婚日期都要自己去看了。要不,干脆跟她爹娘去捅透算了,不能这样再遮盖下去了!

疙瘩一听说,不能,千万不能……

疙瘩娘一只呆呆地坐着,突然一拍腿:有办法了!然后压低声音对疙瘩讲了,继而提着疙瘩那天从秀莲家带回来的白面出了街门。

疙瘩长长地出了口气。但愿能成!说完便上床睡了。

           

十六

        

第二天早晨,他问队长干要干什么活时,队长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鼻孔还哼了一声,没理他。那目光尖利中带着藐视,恨不得从他身上剜出血来。他讪讪地愣了半天心里好不是滋味。俺到底哪又哪里惹着了你?那天夜里也是你叫俺到你家的……你不是说我跟你家秀莲的事不怨俺吗?

上午锄地时,他本想与队长在一块地,一想到那眼神,便故意避开。俺替你遮掩,你反倒这样对俺……

上午休息时,队长还是闷着头不说话;点烟时没火了,明明疙瘩手里有火,他偏不张嘴要,把荷包装起来。旁边一人看到了,便说,疙瘩有火。队长头扭着,并不理,像是没听到,干脆把烟锅里的烟在鞋底上搕了!疙瘩的心就越发的憋气。

地锄完了,队长在安排下午的干活地点,也没理疙瘩一眼。

上午收工回家要路过煤窑上,空着担子,人们都到村煤窑往家挑煤。疙瘩装满了煤后,史成录担着空朴篮走过来要装,一看疙瘩在煤堆下立着,像遇到了一个强盗,立马掉头拐向一边。疙瘩本想问问彩凤身体咋样,才叫了声成录叔,成录哼也没哼,返身朝他呸地唾了一口!他一下子懵了,他放下担子,气愤地说,你这是唾谁?俺咋惹你哩?成录鼻子哼了一声:你心里头知道!把疙瘩噎得半天透不过气来。想上前再追问,可是成录已拐到另一边,那里担煤的人很多……疙瘩只得忍心了。他装了一肚子气。俺没陪彩凤出院也是你同意了的,犯得着你这么无缘无故的摔浅人!俗话说,打狗也得喝醒,疙瘩委屈得真想哭。

疙瘩挑着煤走过彩凤家的门口,便放下担,去看彩凤,这几天也不知道她身体好没好妥。没走到门口,彩凤妹妹荣荣走出来。她看到了疙瘩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叫他疙瘩哥,而是要往回缩身子,他赶紧问,你姐在家吗?

 彩凤妹妹回头看一下,冲了疙瘩摇摇头:不在!

 这时,院里响起了彩凤娘的声音:荣荣,你跟谁说话?

 荣荣缩回身,疙瘩跟进院。彩凤娘在院里站着,看到疙瘩后,当即从怀里掏出五块钱递给疙瘩:给!俺可是给了你了啊!疙瘩便推辞,彩凤娘的脸拉得很长,狠狠地把钱塞到疙瘩手:抽掣甚?疙瘩怔住了:婶子,你这话啥意思?俺有甚事惹着你了?

彩凤娘盯着疙瘩冷笑一声:咱是个人,做人可不能祸害人好不好?俺骂过你,你也来骂俺,俺不怨。可你不要暗里害爆人好不好?

疙瘩一听,大声问,我害爆谁了?你给俺说清楚!俺不能凭白无故受冤枉!

还冤枉哩?你先说说,彩凤他叔咋着你来? 

疙瘩说,我咋着他了?婶子,你得给俺说清,俺到底做了啥事?

彩凤娘见疙瘩较上劲,便说,我没功夫给你说,你做了啥事,心里最清楚。我告你,你以后再也不要来俺家,你与彩凤的事从今天起也就一刀两断!说完走进屋子。 

疙瘩说,俺要亲自问彩凤!他便朝屋子唤彩凤。可彩凤不在屋,彩凤娘说,彩凤去男方看家了!

啊!疙瘩头根一炸,腿一软托住了墙:这这,她跟谁相亲了? 

彩凤娘说,用不着你打听!疙瘩还想细问,成录挑着煤走进来,看到了疙瘩,气休休地说,你又来作甚?还不快滚出去?

疙瘩说,成录叔,俺咋惹了?你咋唾俺?你得给俺说清楚! 

成录冷笑一声说,你心里最清楚!说着,把煤给嫂子倒下,头也没回走出街门,把疙瘩一人撂在院里……

疙瘩回家后,啥都没说,他怕娘着急,把苦咽回到肚里。这几天因为洗澡的事已经够让娘操心的了。下午上工时,他一声不吭。心里却一会儿盘算着彩凤与秀莲,一会儿盘算着黑夜里的洗澡,……晚饭时,疙瘩突然问娘秀莲来过咱家没有?

娘说,没来,我看她去过“眼镜”家。

疙瘩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心想定是娘想的那个办法起作用了!罢罢罢!但愿秀莲从今以后不要再来缠我了!彩凤,你真是去相亲了?你咋不告我一声?

 第二天,秀莲没有来疙瘩家,疙瘩娘听说秀莲又到了她姨姨家了。

十七

这天晚上,四清工作组通知疙瘩去洗澡。疙瘩娘叮嘱疙瘩:俺孩不要怕,让你咋洗就咋洗。疙瘩心里苦笑道:娘,你哪里知道我受的罪……嘴上却安慰娘:没事,你早点睡吧。

还是在被炒黑豆的那个屋,坐着一屋子人,他们是有备而来的。陈组长口气很硬地要疙瘩坦白自己的问题,疙瘩还是一概否认。

陈组告诉疙瘩:大队保管(贵堂的父亲)在洗澡时已经承认自己贪污了大队两袋小麦!这不是他主动交待的,而是有人揭发后他才交待的!

疙瘩一听,有点怀疑,会不会是工作组借了那天他看到贵堂家吃白面的话就逼人家承认?两袋小麦,不是个小数呀,保管只是保管,取小麦,是要大队会计开了出库单,保管收了出库单按数取粮,一年下来要核实。这是常识,谁不知道!贵堂爹当了多少年的保管了,咋一下就敢贪污两袋呢?是哪个人揭发的?难道是亲眼看见?呀呀呀,越想越怕了,平时怎么看不出来呢?村上人谁不说贵堂爹是实诚人,这事要是真的也够着判刑了!会不会连累贵堂……疙瘩不敢往下想了。

疙瘩,快交待你的问题!组长的话一下子打断了疙瘩的沉思。

疙瘩问:交待什么?

组长冷笑一声:你还装糊涂!什么问题?你的贪污问题!

疙瘩硬硬的目光盯着组长:我有啥贪污问题哩?

组长似乎没有理会疙瘩的目光:忘了那天开会对你说的话了?现在是给你最后机会,说吧!

疙瘩说,我真没有贪污。

陈组长激愤地说,不要以为你不说就没有问题了,群众的眼情是雪亮的!“四不清干部”一开始也说他没有问题,怎么现在有了呢?你不要不见棺材不掉泪。

疙瘩说,我说的是真话,没贪污就是没贪污。

组长的脸色大变:没想到你这么顽固!我看你还是没有洗好澡!屁股竟然坐到四不清一边了。好吧,既然你顽固到底,我也不迁就你!,有人揭发你,有天黑夜,你在大队库房扛回家一袋玉茭!

疙瘩一下弹跳起来,胡说!谁见的,这是诬陷俺!

组长看着他吃惊的样子,反倒笑了:你没有,人家怎么能够揭发你?也没说你贪污小麦,也没说你贪污高粱,而是玉茭呢?既不在早晨,也不是在下午,而是在晚上呢,说明人家看得非常清楚!

没有!疙瘩站起来,大声说:这是胡说!大队库房我怎么就进去了?贵堂爹是大队保管,你叫他来对证!

组长让疙瘩坐下,态度急转直下,温和地给他讲道理,疙瘩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被这诬陷击懵、击怒了。他从未贪污队里一粒粮食,哪怕是一根扫帚丝!是谁这么坏心眼诬陷他?他把干部们一个个在脑海里过滤着。联想到那天队长与成录伤他面子的事,是不是他俩早就恨上了我?他们恨我什么?不就是因为他彩凤秀莲有过牵扯,这也犯不着串通起来报复我?这也不合龙口(逻辑),是报复早就该显形了。

正在这时,他的胳膊被捅了一下,是组长又在大声对他讲话:你发什么愣?说还是不说?

疙瘩问,我说什么?都你们说了!

组长说,这么说你还不交待?再让他出透汗!

副组长一挥手,组员们马上围过来,对疙瘩炒起了黑豆。这一回比上一次更猛烈,不一会疙瘩便伏在凳子上只顾了喘气。

组长拍拍疙瘩肩膀:交待你的问题吧!

疙瘩托着凳子软软地问:我还有啥问题?

组长说,疙瘩你真是铁了心哩。没有救了!有人揭发你,你把队里的茅架贪污了! 

啊?茅架?疙瘩好一会没有反应过来。趁疙瘩在脑子里回忆的这个空隙,让我们来解释一下茅架。这是村里用来挑人粪尿的工具,木头做的类似一个井字的方框,上面搁稳盛粪的大砂锅,井字的四边用绳子串着连到担子上。它和其它工具一样由疙瘩保管着,使用时就向他领,干完活时再交回来。这都多少年了,谁在意它?不可能专门去偷。疙瘩左想右想想不起谁借了没还。越想越觉得不可能丢!疙瘩大声说:我,我贪污那茅架好砍鸡巴毛!疙瘩因愤怒说了脏话。

组长口气软下来:疙瘩同志,不要激动!更不要嘴硬、讲脏话。你只说承认不承认?想想吧,玉茭的事你嘴硬,这事还嘴硬!我再次提醒你,顽抗到底那可是性质问题了啊。不说别的,你何尝忍心让家里人跟着你戴上“四不清”的黑帽!

 这下疙瘩不吭声了,是呀,戴着这帽子自己挨批挨斗不用说,弟弟妹妹们会被同学们嘲笑,娘会抬不起头来……

疙瘩一下子软了,脊背的汗珠流到后腰上,从裤带那里浸出来了。

 组长说,疙瘩同志,时间不早了,工作组忍耐是有限的!再不交待,问题性质可就要变!帽子可不是我们给你戴,是你自己要戴的!不要不承认 。要承认了明天就不用洗了,否则……你自己盘算吧。

疙瘩已恍恍惚惚地点点头。突然意识到库房钥匙还在自己手里,要是有人在此间故意偷了什么东西,那岂不又要给自己载脏?对了,刚才说不定就是诬陷自己!何不趁现在去核对一下!他停住脚,扭回身突然说,我请求,现在与我一起到库房当面看看茅架少了没有?

组长很吃惊地看了一眼疙瘩:你是怀疑刚才说的不是事实?

疙瘩说,我只想好好看看茅架到底少了没有。

陈组长说,一个意思。好吧,满足你的要求。

于是在那天夜里,由工作组与疙瘩一起到了那简陋的盛着队里工具的半截窑洞库房里,按照集体的账本清点,只看到在墙角扣着一摞散发着阴臭茅锅,有一只已经破了,但是数量依然未少,唯一是少了一对茅架! 

陈组长问,没有冤枉你吧?

疙瘩半天说不出话来,疙瘩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茅架,谁偷它呢?臭哄哄的,就是给也不要!大概是那天嫌臭没有核对?他对组长说,既然少了,俺赔!

组长笑笑,疙瘩同志,不是赔不赔的问题,而是你的态度问题,东西虽然不大,可它说明什么呢?你不是肯定自己没贪污过吗?就这么个小东西你还……陈组长不说了,他主动要过了疙瘩的钥匙:记住了啊,明天要赶紧把那袋玉茭交出来! 

疙瘩额上的汗珠就又流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回了的家。

 

十八

疙瘩回到家里娘早早就等着他,问洗得咋样了?疙瘩不敢说,他怕娘着急,就说没事,俺困了,你快去睡吧!

疙瘩娘便给疙瘩端来了一碗忽嘟,要疙瘩吃。疙瘩说,娘,你端回去吧,俺不饿,只想快睡了。娘便说,我给你放到地火

边,啥时想吃就吃,夜熬得长哩。说完便走出门。

娘早就给他温好了被窝。疙瘩囫囵身躺下,脑袋翁翁叫着

耳朵里还响着陈组长说过的话:

疙瘩同志,时间不早了,工作组忍耐是有限的!再不交待,问题性质可就要变!帽子可不是我们给你戴,是你自己要戴的!承认了明天就不用洗了,否则……你自己盘算吧。

疙瘩同志,不是赔不赔的问题,而是你的态度问题,东西虽然不大,可它说明什么呢?你不是肯定自己没贪污过吗?就这么个小东西你还……

“……记住了啊,明天赶紧把那袋玉茭交出来!

贪污犯,我疙瘩成了贪污犯,全村人立刻就知道,说不定还会让他们抓起来,捆到台上斗……不仅自己的颜面会丢尽,全家人跟着败兴!他们一家清清白白,在六零年集体放到他们家的一大缸种子,父亲饿得腿肿了也没有动过一粒,而现在他却成了贪污犯。人们会说,看那疙瘩,装得正经像呢,连个茅架也偷!偷惯了人不偷手还发痒哩……

彩凤与秀莲会怎么想?啊,对了,彩凤去相亲了,她会不会是听说了自己贪污的事才去相亲的?她会说我知人知面不知心,难怪他脚踩两只船,我差一点跟了他。要不,一辈子的贼男人算摘不脱了!

秀莲会说,人心隔肚皮,里外不相通哩!我那么待见他,闹了半天是个贼男人!

彩凤与她娘会庆幸与他摘脱,……秀莲的父亲会用更尖刻的话来嘲讽他:疙瘩呀,万万没想到呀,不遇事不知道你心肠。我实实是认错了人,这几天还让你给俺秀莲遮掩,这会就是撵着她去你家也不去了……多亏老天爷有眼呀……村里人,还有亲威们,他们背后会如何议论……

最伤心的是娘,她最了解自己,他最清楚自己,可她能厉害过工作队吗?最关键的是那袋玉茭从哪里找?一说,娘岂不会知道了实情?不说,就要再洗澡,还会炒黑豆!疙瘩越想越觉得冷,脑仁生疼。……谁知道还要给编造什么?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呀!四清,四清,死了才会落个清白哩!不,现在死了也落不下清白,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疙瘩再也睡不着了,悄悄起来,因怕娘发觉,他提着鞋,也不敢拉灯,蹑手蹑脚走出窑洞。开街门时,怕发出声响,便先把插销一点点挪开,慢慢罅开门缝。突然,屋里传出弟弟说话声,疙瘩听出是说梦话。继而母亲也跟着咳嗽了一声,她这几天真够操心的……疙瘩突然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个院了。眼前浮现出他小时候在院里的情景:他与父母亲围着父亲奶奶听讲故事,夜里坐在院子里数着天上的星星,过年在院子里放鞭炮……疙瘩不去多想了,狠狠心侧着身出了院。

已经是农历的四月天,天上的月亮像个压扁的灯笼,不时被云彩遮挡,有微风吹来,脸上暖暖的,有桃花的香味扑入鼻孔。疙瘩穿上鞋,漫无目的顺着街道走,街上静静的,不知不觉来到了彩凤的家,眼前出现了一幕幕情景:她给他窝头吃,两人在一起做题,一起抬煤抬水,还有那次拨槐花……彩凤你回来了吗?你忌恨俺吗?那天你从医院回来,俺没去看你,彩凤,不是俺不去,是四清工作队斗俺,俺去看你,你娘说去相亲,俺本来是想找你,从头到脑把前后经过的事好好跟你说说,告诉你秀莲那头俺跟他爹娘说清了,咱俩成亲是迟早的事,俺娘都不阻拦了!只是要再遮掩几天,你咋就等不得呢?你到底是真相亲了还是你娘想支俺走才说的?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没有决断,可我心里一直装着你呀,你该知道我的心思呀……不过,现在已迟了,我是四不清干部,我贪污了集体的玉茭、茅架。全村人都会知道我是贪污犯,我不值得你爱我、等我,你去相亲吧,但愿有个人疼你、爱你,对你好的人。你就忘了俺吧……俺不配找你……

疙瘩眼前又跳出秀莲的影子。秀莲,我知道你,你一直爱着我,可我对不起你。为了你,这些日子我与你娘一起遮掩着我跟彩凤的实情,是怕你受不住刺激……我还没告诉你,那天你问我生日后,娘就在夜里提前到了眼镜家,让眼镜哄你咱俩命相克,结婚对双方大人不好,让你死了找我的心。这是圈套,你一定接受不了,秀莲,感谢你对我的一片痴情……疙瘩突然想起秀莲给他的定亲手绢,赶紧伸手在夹袄里掏,啊,还在!疙瘩掏出来,展开,对着月光,两只鸳鸯便像飘在白云里,那翅膀,那水纹似乎还在动!秀莲手真巧!想起秀莲两回亲他,至今让他想起来都甜甜的,因为沁到了心里……可一切都晚了!秀莲,我不值得你爱我,哪能让你嫁一个贪污犯男人?

疙瘩朝前走,拐了弯朝挑煤的路上拐到北坡上。

我到哪里寻死呢?一想到死,疙瘩禁不住一阵战栗!

他首先想到的是死去的父亲。

父亲死时他才十多岁。父亲摔死的挖汞的竖井,就在前面的一道沟底。平时到地里劳动,一看到它,心里就害怕,现在想起来,却感到一种亲切,好象他看到了父亲在朝他招手,想把他揽入怀抱,知道了他受了冤枉。疙瘩加快了速度,朝那里走去……

天空淡淡的,月亮浮在碧蓝里。四周的山坡在月光照耀下,一片淡黄,背着月光的一面颜色要暗一些,树林黑灰一片模糊。那个窑国筒竖井旁两棵榆树,虽长出嫩叶,可依然枝桠稀疏,树冠上有几个窝,像黑篮球。树杆被它旁边的小树挡着。走着走着,突然树上扑愣愣飞起一群鸟,把他吓了一跳,大概是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它们?那鸟在树上的天空绕了一圈,便哇哇地叫起来,竟是乌鸦的叫声,疙瘩的头根便发炸。乌鸦在村民的眼里是不吉利的鸟,与死人与鬼之类相联系。疙瘩退了回来。他不是不愿意死,而是觉得这一死会给村里人留一个不好的印象,他们会说,他与他爹都死在一起,是他爹把儿子给叫走的。不,我死要死得让人明白,不能让爹名声跟着我沾上闲言碎语。要让他们知道我是被四清干部逼死的!

疙瘩拐向了另一条道,对了,就是那天彩凤向众人宣布叫他玉柱的那面坡,离这里也很近。很快就到了,他在那天吃烟的地方坐下,他想起他在被秀莲亲过的那沟……对了,那里有一眼井。平时很少有人在那里挑水,因为它离村远,只是在天旱浇苗时才用。

他停在井边,扭头朝了坡上看看,然后望着天上的月亮。月光很明,田野里静静的,井边的一棵槐树像一个躬身的老人。想想那天到现在,时间仿佛很短,那天秀莲亲了他,现在他却要死了……他突然想到了夹袄里的手绢来,不能把它带到井里头,村里的人说法,那会对秀莲不好,疙瘩掏出来,展开,对着月亮再看一眼,然后,把它放到井边,用一块小石头压住,再看一眼,然后纵身朝井跳下……

十九

疙瘩没有死,那井有两丈深,如果没水,他不是腿断腰也会折,可因齐腰深的水缓冲了下落的重量,又幸好下面有一根枯树枝,疙瘩便没有淹死,也没有致命伤,只是胳膊划破了口。脚弯肿起来。当他发现自己没死时,反而恐惧极了。冰凉的井水让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发现死也是很痛苦的,反倒害怕自己死掉,关键时刻又暴露了他的软弱。也可能想死的人大约在没死成时求生的欲望会特别强烈,疙瘩就是这样。他在井里大声呼救起来。可是没人能够听到,只有自己的回音。井里静静的,他试图朝上趴,可是几次努力是徒劳的,且不说脚上的伤疼得他直抽冷气,单单在井水里泡着也够他受!而光光的四壁,根本抓不住什么。他只能这样慢慢地死!他再次大声喊,仍没有一点回音,看着井口的亮光,不明不暗。啥时才能等到天亮?夜里怎么会有人知道他来这里跳井?恐惧再次袭来,他不敢再喊,他怕耗尽体力。正当他一分一秒等着天亮时,隐隐约约听到了井上有的喊声,他开始以为是耳鸣,不想声音渐渐大起来,他便大声喊叫:我是疙瘩,快救救我……

人们找来工具绳索把他救起来……

人们是怎样知道他来这里跳井的呢?

原来,那天秀莲到了“眼镜”家出来后,便直接到了他姨姨家。她对“眼镜”的话产生了怀疑。秀莲刚到眼镜家时,眼镜清早起来到了茅房,她便先进了眼镜老婆所在的厨房。眼镜老婆正为丈夫擀白面条,一旁的面包上的一个记号让秀莲认出了它是自己家的。她有些纳闷,当他从眼镜那里问日期得到命相克的回答后,便很快判断出其中的联系。可秀莲毕竟是秀莲,她并不当下揭露眼镜与疙瘩娘的串通,而是在那天径直到了自己的姨姨家,找到了同样是看日期的风水先生。风水先生与眼镜看出的结果正好相反,说她与疙瘩是天生的一对!看好日期后,她故意很晚才回了家。

晚饭后,秀莲把自己的想法庄严地告诉了爹娘,并说出了具体结婚的日期,她爹娘惊讶异常。 

秀莲爹同样被四清工作队洗澡弄得筋疲力尽,自己闺女又给他添乱,岂不火冒三丈?可是想想闺女的性格,还是按下来。他冒着违犯工作队的纪律的危险,将疙瘩如何向四清工作队揭发自己贪污队里两袋玉茭、彩凤叔叔史成录在半夜里扛回家里一袋小麦的事实告诉了秀莲。(这些是四清工作队在背靠背洗澡时透露给秀莲父亲的,当然没有直接点出疙瘩的名。工作组在透露信息时,策略办法措辞很高明,既不点名,又能让被揭发者作出工作组愿意看到的且不会偏离他们指向的判断。这样大大剌激了揭发与被揭发者相互间的怨恨,从而达到反戈一击的目的,扩大四清工作队战果。这便是那天他不理疙瘩狠狠剜看疙瘩的原因)他对秀莲讲得和声细语,揉进了父母亲的关爱,浸透着长辈的温情,末了对女儿说,他怎么能让编造白话的害人精作为自己未来的女婿?如果 你还要鬼迷心窍去找他,就再不要认我是你爹了!

秀莲一听,愣住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要当面去问。爹娘阻拦道:你去问是要你爹的命!疙瘩会问你听谁说的?这是工作组的纪律!违犯了受处分、背黑锅不说,还要当敌我矛盾来处理!

秀莲很策略地退缩了。回到屋里思前想后,总觉得疙瘩不是这样的人,越睡不着越想去问疙瘩。性急的秀莲觉得时间过得非常慢!后来等爹娘睡着后便穿衣起床,悄悄开门到疙瘩家找疙瘩,怕街门发出声响,她特意含了一口水吐向门轴。她本以为疙瘩家的街门还关着,正准备敲门时,发现竟然是开着的!她一阵欣喜。进了院直奔疙瘩屋。门同样开着,屋里空空的,被子也没叠。她以为疙瘩是到了厕所,就又返出院,等了好一会不见疙瘩回来,她甚至还到厕所看了看,也不在。上哪了?她再次返回院里,叫醒了疙瘩娘。

疙瘩娘一看疙瘩不在,大惊失色,泪就流出来,哭着惊动了邻居四下里寻找,他们已经不朝好的方面寻思。秀莲跟着他们一起在沟壑间寻找,呐喊,先是在树上,继而想到了沟里的深井……

他们首先在疙瘩父亲死的那个废井旁的榆树上发现了一个吊着的人,疙瘩娘以为是儿子,一下子软倒了。人们走上前才发现是贵堂的父亲。他也是在四清工作队要他交出贪污的白面,多次过不了洗澡关而寻了短见。只不过他没有选择跳井,而是解下了自己的裤腰带……

人们的惊恐无法形容。疙瘩娘支撑着软软的身子在秀莲的搀扶下继续寻找。寻疙瘩的人越来越多,包括四清工作队部分人员也加入进来。

人们四下里呐喊。在井底的疙瘩听到后信心大增,他大声呐喊,甚至不惜用手击打井水。人们听到了,最先走在前头的秀莲第一个到达井口。月光下,她先是看到了那用石头压着的手绢,然后朝井底喊:疙瘩哥,俺是秀莲!别怕,你有救了……

疙瘩被拽上井时,脸上寡白寡白的。他很幸运,只是擦破了胳膊,伤着脚上的骨头,没断。他一下抱住了母亲大声哭起来…… 

秀莲也哭了,用刚刚拿起的手绢递给了疙瘩。疙瘩用它擦了擦眼泪后,递给秀莲,秀莲把它塞入疙瘩的口袋,尽管它是湿漉漉的……

四清工作陈组长因采用了背告背的洗澡办法,对村干部施加压力,挑起了干部间的矛盾,相互揭发莫须有的罪行以显示工作队成绩的错误做法,造成了石峪一死一跳井的恶果,影响恶劣。上级很快派来了新的工作队队长,及时传达了二十三条,特别是后十条。陈组长被降职调离。村干部恍然大悟,大骂陈组长不是个人。

这一天,秀莲的父亲来看养伤的疙瘩。他向疙瘩澄清了事实:队里的茅架是在他家放着的。队长很歉疚地说,疙瘩,是我不对。那是我被他们连骗带吓,说有人揭发我贪污了队里玉茭,我问是谁揭发的?他们说是我身边的人,我便猜想是你,当时我恨死了你!所以我便对他们说你贪污了队里的茅架。我咋好好就想到了茅架?因为它就在俺家茅房放着没还给你,谁当它是个东西!成录也跟我一样,他悄悄地告我,他猜测也是你揭发他贪污了队里的小麦,气得不行,便也编造出你贪污了队里的玉茭!疙瘩呀,咱都上了他们的当了!背靠背相互揭发,两头点火,当中看冒烟呀!俺听说贵堂爹也是被他们吓得不行才上了吊!

队长拍拍疙瘩的肩膀:好好养伤!临走时,又返回来弯腰对疙瘩说:还告诉你一件事,俺已经把队长辞了,以后当个社员再歇心不过……

队长走后不一会,彩凤的妹妹荣荣来疙瘩家。她拿着自己的头巾包着不知道什么,进屋后便放到了疙瘩身边。

疙瘩问你姐真去相亲了?

荣荣点点头。

疙瘩心里一阵痛,他又问是哪村人?

荣荣说,是邻村水峪沟的,姓孙叫国嘟俺姐说你知道……说完把头巾打开,五个用桃核磨得光溜溜的“籽”便滚到疙瘩面前……

疙瘩一看,心猛地扯动了……

荣荣刚走,疙瘩听到了有人走进院来,声音跟着响起:婶子,玉柱好些了吗?俺把全喜图拿过来了,你俩都看看……

疙瘩抹一把泪,赶紧支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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