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明初文学家高启的《焚香诗》写道：“囊称缝罗佩，篝宜覆锦熏。画堂空捣桂，素壁漫涂芸。”详细描述了香药在居家生活中的应用：缝制香囊佩戴，篝火燃香熏衣被；书房里捣桂泼墨，墙壁上涂满芸香。在明朝兰陵笑笑生的笔下，也有许多关于香药的描写，焚香药、噙香饼、佩香囊、洗香皂、悬香珠、用香墨，尽显所处时代香文化的丰富多彩。
香囊佩戴熏香两相宜
汉代《礼记·内则》中云：“男女未冠笄者……衿缨，皆佩容臭；”容臭即香囊，又称荷包、香袋、香桶。汉代时，未成年的男女都是佩戴香包的。制作香囊要用到各种香药。屈原的《离骚》中有“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的句子，江离是中药川芎的嫩苗；辟芷即茝，指白芷，与秋兰均为芳香类草药。纫，乃连缀缝纫之意；佩即佩帏，在这里既指香包，也有佩戴之意。香囊既点缀服饰，又熏香祛臭，还辟秽祛疫，身兼多功。
在偌大的西门府里，从妻妾到仆人，不分性别，都常佩戴香囊。《金瓶梅》词话本第31回，书童对着窗户台上的镜儿梳头，吴月娘的丫头玉箫推开门进来，看见书童白滚纱漂白布汗褂儿上系着一个银红纱香袋儿、一个绿纱香袋儿，就说道：“你与我这个银红的罢！”将香袋子揪断系儿，放在袖子内。丫头与小厮之间暗生情愫，香袋成了牵线搭桥的物件。第78回，西门府过新年，玳安与王经穿着新衣、新靴、新帽，在门首踢毽子、放炮仗，又嗑瓜子，袖香桶儿，戴闹蛾儿。香桶儿，就是香囊，只不过不是系在衣襟腰带上，而是放在袍袖里，故称袖香桶儿。
潘金莲“会一手好弹唱，针指（黹）女工”。西门庆初次见潘金莲时，便见她“通花汗巾儿袖中儿边搭剌，香袋儿身低挂”。除了为王婆缝制送终衣服，潘金莲还为西门庆准备了生日礼物，其中有布鞋、护膝，还有一条纱绿潞绸、永祥云嵌八宝、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的兜肚。排草是一种香药，为报春花科植物细梗香草的全草。南宋文学家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志香》载：“排草，出日南。状如白茅，香芬烈如麝香，本亦用以合香。诸草香无及之者。”《广西植物名录》称其益气补虚、祛风活血，常用于治疗气管炎、哮喘、月经不调、感冒咳嗽等症。玫瑰花芳香行气、味苦疏泄，有疏肝解郁、醒脾和胃、行气止痛之功，可用于肝胃气痛、月经不调、跌打伤痛等症，本草书说它“芳香诸品，殆无其匹”。潘金莲在兜肚的夹层里置入玫瑰花和排草，别出心裁，是古老佩香法的女红独创，不得不叹服其用情用心。
《金瓶梅》词话本第26回，仆人来旺的老婆宋蕙莲将身带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儿——里边装着松子柏子，玫瑰花蕊并交趾排草，两面挑着“冬夏长青”“娇香美爱”的绣字，送给西门庆。宋蕙莲香袋里的交趾排草和潘金莲兜肚里的排草是一物，产于交趾或日南（均指今天的越南）。
明代香学家周嘉胄在《香乘·薰佩之香》中，载录了三十多个佩香方，如荀令十里香，用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龙脑、茴香共为末，薄纸贴纱囊盛佩之。荀令指的是荀彧，乃曹操的首席谋臣。东晋史学家习凿齿的《襄阳耆旧记》中记载：“荀彧为中书令，好薰香。其坐处常三日香，人称'令公香’，亦曰'令君香’。”
历代香方中，有诸多以显贵名士命名，如汉宫香，据说炮制法传自东汉经学家郑玄之手，北宋诗人魏泰得该方于开封的相国寺。魏公香，传此香方为北宋贤相韩琦所藏，南宋学者张邦基称其“香韵不凡，似道家婴香而清烈”，是扬州石塔寺的寺宝；再如苏内翰（苏轼）贫衙方、蜀主薰御衣方、南阳公主薰衣香等，都由不同香药配制，用于薰香佩戴。
除了香囊，书中还屡屡提及顺袋，也是女红的绣品。顺袋即荷包，是男女佩挂于腰带、衣襟、袖内的绸缎袋子，常用于盛放香药、钱钞、小零嘴等。《金瓶梅》词话本第79回，王六儿让弟弟王经捎给西门庆一个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回纹锦绣，盛着瓜穰子。西门庆收到之后满心喜欢，将它放在书橱里。张竹坡评论“小小拨浪鼓”和“小小金扇”的妙笔，是看到“小道具在小说中的作用”，小小香囊何尝不是兰陵笑笑生穿针引线地白描，推波助澜地叙述，用于刻画民俗世情的信物？
香皂增白洁肤美容方
《金瓶梅》词话本第27回，孟月楼走进翡翠轩，催西门庆梳头洗脸。西门庆说道：“我等着丫头取那茉莉花肥皂来我洗脸。”潘金莲随口揶揄道：“巴巴寻那肥皂洗脸”。潘金莲曾用新鲜的茉莉花自制外敷美白的香方，而西门庆所用的茉莉花肥皂，却是当时时髦的洗浴用品。
肥皂起源于古代的澡豆，是传统香药用于美容化妆的衍生。唐代医家孙思邈的《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都收载了当时宫廷和民间的芳香药。他说：“面脂手膏，衣香澡豆，仕人贵胜，皆是所要”。仅《备急千金要方·面药第九》中，就收录了81个美容方剂，可见唐代芳香美容疗法应用十分广泛。
《千金要方》中记载，以猪胰、豆面、冬瓜仁、细辛、白术、白芷、防风、皂荚、白蔹、商陆等制成“千金洗面药”，可洗脸洗手，沐浴去垢，是美容方药的代表方。还有以桃花、杏仁、牛乳、鸡蛋清、丹砂、轻粉、玉屑、珍珠之类药物配方涂面，可令面白如玉。另有土瓜根汁（即黄瓜根鲜汁）、黄檗皮、大枣研细为膏，洗面去皱，可令人颜如少女。此外，书中用胡麻叶、大麻子、猪胆汁等洗发以使头发光泽的洗发方，可谓是洗发乳的雏形。唐代医家王焘辑录的《外台秘要》第32卷，专列香疗方，载有面膏、面脂、澡豆、手膏、生发、黑发、熏衣湿香、衣干香方等多种类型的美容、熏香用品。
肥皂俗称“胰子”，这是因为其中要用到猪或羊的胰脏。据史料载，专门经营胰子的北京合香楼，开设于明代崇祯四年（1631年）。明代龚廷贤的《鲁府禁方·卷之四·宁集》中，录有两个香肥皂方，还标明专门祛粉刺、花斑、雀子斑，可治面上黑靥、皮肤燥痒，有去垢润肤、玉颜止痒的功效，类似于如今的药皂。该方用角子糯肥皂、真排草、白及、白丁香、猪胰子、零陵香、冰片、官粉，加蜂蜜半斤，量末均调，捣为龙眼大小。使用时照常洗面，润开搽脸，久用则斑点自消，面如玉色。
这个肥皂方中，皂角、猪胰子、官粉与排草、白芷、零陵香、冰片、白丁香等芳香药配伍，所用的花蕊是桂花。其中的角子糯肥皂，指的是中药肥皂荚。肥皂荚别名肉皂荚、四月红、油皂等，是落叶乔木皂角树的果实。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木部第三十五卷》中说：“十月采荚煮熟，捣烂和白面及诸香作丸，澡身面，去垢而腻润，胜于皂荚也。”肥皂荚与皂荚二者均可入药，但制作澡豆多用肥皂荚。西门庆当时所用的茉莉花肥皂，以扬州所产堪为名牌。除此之外，《金瓶梅》书中屡屡写到兰汤沐浴的情节，侧面反映了当时的居家卫生习俗。
香球焚燃悬挂以辟秽
《金瓶梅》词话本第29回，西门庆给潘金莲买了一张与李瓶儿相同的螺钿有栏杆的床，“挂着紫纱帐幔，锦带银钩，两边香球吊挂”。崇祯本删去了“香球吊挂”的描述，导致用香习俗的细节缺失。在人们的印象里，香球（珠）是用香泥或香木制成的珠子状的圆球，用彩丝贯穿成串，佩戴在脖颈或腕上，集美观装饰和辟秽防病于一体。宋代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香》载：“香珠出交趾，以泥香捏成小巴豆状，琉璃珠间之，彩丝贯之，作道人数珠，入省地卖，南中妇人好带之。”明清宫廷的造办处，还将中医的锭子药制成圆形珠子，用丝绳串成项链、手串等用于佩戴。但这种香珠，只能佩戴，不能焚燃或悬挂。
早在宋代，床饰熏香就很普遍了。宋代词人陈克的《谒金门·罗帐薄》中有“红地团花金解络。香囊垂四角”，说的就是贵族女子用红罗做的双层床帐四个角上都挂着香囊。元代陈敬的《陈氏香谱·卷四·香珠》中，载有四个香珠方，其中的孙廉访木犀香珠，由半开的桂花蕊磨细浆制成，圆形，如小钱大，竹签穿孔晾干或烘干，丝线穿串佩戴，或用新棉纱裹束悬挂，香味数年不失。其他的香珠方，则用甘松、檀香、白及、藿香、龙脑、零陵香、麝香等香药，打糊为黏剂，趁湿穿孔晾干。加入黄蜡、大黄等，可使其易成型，易燃，并可染成黄色。
明代还有一种挂香，与香球相类似，用各种香药制成蜡烛形状，铜丝为钩，悬挂在床帐四周熏香或焚燃于室内。
在床帐四周悬挂香囊、香珠或挂香，不仅芳香辟秽，还有驱蚊祛虫的作用，有利于营造清馨的环境，也益于安神催眠，提升睡眠质量。
南宋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说，“京师承平时，宗室戚里岁时入禁中。妇女上犊车，皆用二小鬟持香毬在旁，而袖中又自持两小香毬。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从入宫的皇亲贵妇的牛犊香车，到清河县西门府家居的薰香床饰，小小的香球历经了从贵妇到商妇的使用变化，是中国香文化平民化变迁的记录。从史料记载来看，香球可以是陶瓷或金属制成的用具，内装香料，点燃后香烟如云；也可用香药制成球状的香丸，悬挂在床帐间自然散香。洪刍在《香谱》中载录的“李后主帐中香”，以丁香、沉香、檀香及麝香等各一两，甲香三两，皆细研成屑，取鹅梨汁蒸干焚之。这种帐中香，是装在袖炉里焚燃，用来熏衣服和被褥的。明代文学家、书画家徐渭有《香球》诗，“兰消蕙歇东方白，炷插针穿北斗旋”。炷插针穿，说明香球既可焚燃熏香，也可用丝线穿成串，佩戴于颈项、手腕或悬挂于室内床帐。
香墨书画增香延世长
《金瓶梅》词话本第57回，因西门庆舍钱布施，东平府永福禅寺的长老要重修颓废庙宇。他叫行者拿过文房四宝，磨起龙香剂，饱揩鼠须笔，写了一篇疏文。书中所说的龙香剂，即龙香墨，是一种名墨。
香药亦可制成香墨，这是中国香学的又一绝世之举。作为文房四宝之一的墨，因掺入了不同气味的香药，举笔挥洒时神清气爽，悬挂观赏时芬芳扑鼻，橱收箧藏时防霉灭蠹。正如元代制墨名家朱万初所形容的，“墨之于香同一关纽，亦犹书之与画，谜之与禅也”。
唐代李白的《酬张司户赠墨歌》吟道：“上党碧松烟，夷陵丹砂末。兰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诗中写了制墨的原料：上党的松烟、夷陵的朱砂和当作香药的麝香。
据墨史记载，南唐后主李煜得奚氏墨，视其为清玩珍宝，遂封奚廷硅为墨务官，掌管歙州墨的生产。奚氏墨具有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纹如犀、研无声、点如漆的特点。宋代进士苏易简的《文房四谱》中记载，南朝梁代冀公制墨的配方是“松烟二两，丁香、麝香、干漆各少许，以胶水漫作挺，火烟上熏之，一月可使。入紫草末色紫，入秦皮末色碧，其色俱可爱。”除了用香药外，还可掺入含有色素的中药，如紫草、秦皮、红花、栀子、茜草等。五颜六色的药墨，不仅是治疗疾病的锭子剂型，也是方家收藏的工艺品。
尚药奉御刘翰、马志等于宋开宝6-7年（973-974）编著的《开宝新定本草》中载：“墨，味辛无毒，止血生肌肤。合金疮散，主产后血晕。磨醋服之，亦主眯目，物芒入目点瞳子。又主血痢及小儿客忤，捣筛和水调服之。好墨入药，粗者不堪。”《本草纲目》收录了墨和釜脐墨，内服治疗吐血、衄血、便血、尿血，妇女崩漏、小产后血流不止、产后血晕等疾病；外用则治疗背痈、口疮、手搔疮肿、舌头肿大等症。
五代宋初的制墨名家张遇，用油烟、麝香、樟脑、金箔制墨，状如钱币，称作“麝香小龙团”，闻名天下。极为推崇汉文化的金章宗完颜璟，奢华风雅，除了用苏合香油点烟制墨的癖好，竟将麝香小龙团当作描眉的画笔。而今，产于安徽的八宝五胆药墨，既可内服又可外用，有消炎解毒、活血止痛、凉血止血、消肿软坚的功效。
在《金瓶梅》里西门府居家生活的细节描写中，人们能感受到四百多年前传统香文化的绵延余温。从本草的香药，到香谱中的香品，至香墨、药墨，香学带给华夏民族生生不息的生活情趣和文化品味。
香道与茶道一样，有助于智慧的迸发，德行的修养，心境的洗礼。正如高濂所说，“幽趣各有分别，熏燎岂容概施？”（原所贤 辽宁省大连市中医医院）
来源：中国中医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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