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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连贵:宝玉的一碗汤里有些啥

 


宝玉遭贾政大棍子暴打,卧床养伤。贾母、王夫人问他想吃什么?宝玉说:“也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


即莲叶汤。35回,书中没有写莲叶汤的具体做法,据有经验的厨师猜想:大约是把嫰荷叶绞汁,和在面里,然后把面团揿进银模子里,压出“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面花,先将之蒸至七八分熟,再下到鸡汤里——鸡汤,凤姐说要配几只鸡,不过是十碗汤,何须用得了几只鸡?大约也不是整鸡,而是取鸡的部分,脯或腿?按贾府惯常喝的“酸笋鸡皮汤”“虾丸鸡皮汤”看,莲叶汤也可能用的是鸡皮,鸡皮少油,柔嫩爽滑,再添些玉兰片、新笋、香菇、蛏干、虾皮之类一起煮,这样先蒸后煮,既能保持汤清鲜不浑,那些淡绿色的小疙瘩也保持各自的花样不走型,好吃又好看。


吃过无数金莼玉粒的宝玉,此时为何偏想喝莲叶汤?


莲叶汤里有梅、菊等,宝玉素爱花卉,汤里花儿朵朵,正可着他的心,合了他的意。也似乎,喝一碗清纯雅致、赏心悦目的汤,伤痛或因之而消减?贾宝玉的“翻版”甄宝玉,挨打时不住口地喊“姐姐”“妹妹”,据说可以止疼,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其一。


其二,旧时代的家长压制天性,而宝玉天性爱在小女儿身上用心,怜香惜玉,挨了打,仍痴心不改。汤里那些小荷叶、小莲蓬、小花朵与清纯的小女儿的意韵是一致的,喝莲叶汤似乎也有与家族法统“怼”一下的意味。



玉钏儿端着莲叶汤来了。宝玉“忽见玉钏儿,便想到她的姐姐金钏儿身上,又是伤心,又是惭愧。”玉钏儿因金钏儿之故,对宝玉“丧谤”着脸,不给好颜色,但宝玉仍百般地温言软语:“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气着些。若是这样,你就要挨骂了。”这番话是贴着玉钏儿的心说的。他对小女儿的体贴是无微不至的,更是诚心实意的。


宝玉说汤不好喝,哄玉钏儿尝尝,玉钏儿果真赌气尝了尝,宝玉忙说:“这下好喝了!”这自然是逗玉钏儿开开心,但也是对玉钏儿的尊重。这里,宝玉并不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并不认为女性是低下的,恰恰相反,他认为女儿是高洁的,女儿是珍珠,而自己不过是“浊物”“浊玉”;女儿如花,鲜艳、美丽;女儿如水,清澈、净洁;她们的气息散发出纯真,她们的青春洋溢着光彩,与小女儿相处,自己是“叨光”,沾了她们的灵气。因此他用湘云的残水洗脸,并不嫌腌臜;为晴雯捂手,替麝月篦头,给袭人剥栗子,心甘情愿。这碗汤,他让玉钏儿先喝,经玉钏儿的香唇濡染,似加了一味特殊的汤料,汤的滋味因此而得以升华?



忽有客来。玉钏儿坐在床边伺候宝玉喝汤,宝玉因与客人说话,一伸手,不小心碰翻了汤,烫到了自己,而他竟浑然不知,一个劲地问玉钏儿,“烫了哪里?疼不疼?”玉钏儿说:“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了,方觉自己烫了。这不是他呆、傻,而是他发自内心对她的的关切,竟忘了自己。


就这样,宝玉以自己的温存和体贴,宽慰玉钏儿失去姐姐的痛苦。而实际上,他心里的痛苦并不比玉钏儿稍减,当初他听说金钏儿投井,顿时“五内摧伤,万念俱灰,恨不得跟了金钏儿去”。此时,他是压抑着自己的痛苦,强作欢颜,借这碗汤,去化解玉钏儿的怨忿,去温润她一颗受伤的心。在这里没有主子与丫头之分,只有人与人平等的心灵抚慰和沟通。


闹腾了半天的莲叶汤,宝玉终究没有喝。那玉绿色的汤里,微有涟漪,泛着他对小女儿真挚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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