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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屑满天

红屑满天  文/瑞玲




1

正月初二晚,老家来电话通知,姑丈去世,要我第二天去奔丧。 

“喜事可不去,丧事不去就是失礼”是老话。我推了初三的安排,一早冒着细雨,紧赶慢赶奔赴宁波。

江南以东,水网密集,穿村而过的清河,宽阔明亮,水,层次分明。世代的雅庄人凭水而居。淘米洗衣、挑水嬉戏,它充当着交通要道,运粮枢纽、新闻传播、出行还有百姓人家的婚丧嫁娶各种功能。

当年双十年华的姑婆持藏了银元、黄金首饰包袱,绣花红裙褂、头遮红盖,犹如一只红包,坐在花轿中。与花轿齐头并进的是行驶在清河上两只大的嫁妆船。外公在世时,回忆当年姑婆出嫁的情形,是人生初次见大世面:细工雕花宁式床、桃红梳妆台、细巧格子蒙柳绿窗纱的碗柜、朱漆乌铜箱式马桶,里放一只铜壶,铜壶里一小袋铜板伴一包嵌冰糖的红枣果......满满的两船嫁妆。迎亲队伍前列,跨新镫镫单车的少年郎,神采飞扬。独生女嫁与香烟店独生子,施家桥边一排十几间楼上楼下,都是新郎家的财产。花炮劈啪响,红屑满天飞,空气里弥漫着灰烬的味道。

外公像模像样的做了人生中,唯一一次“舅佬爷”。借来的长衫垂到脚面,要想让人知道他穿了新鞋,他把胳膊甩的呼呼响,眉梢眼角飞扬,新鞋才追得过那神气的长衫。酒足饭饱后回家,四壁空空的屋里只剩下睡觉的眠床,放衣服的两门柜和吃饭的桌凳,好的家什已搬空,客人散去,留一地索索做声瓜子花生皮。媳妇在暗昏的厨房奋力涮锅,自嫁来她似乎一直在忙碌。煤油灯火上下撺,外公的影子投在墙上宽又长,有如大风中一面门板。门板打出一声圆满的饱嗝,令外公坐在桌旁喝茶的养父母面露愠色。

“饿鬼投胎,给阿娣出洋相!”黄铜嘴的烟斗磕的桌角“梆梆”响。“改不掉的穷相!”小脚一拧,养母摸索的往里间寻去。外公的养父,婚后出南洋,新婚妻子独自在家照顾公婆,在民国初的宁波很普遍,用孤独和辛劳置换未来的宽裕。新加坡苦做十几年油漆工,攒一笔安稳渡下半生的钱回家。堂下妻子三十多岁了,团聚后生一个女儿后再无所出,旺财不旺丁,又是一句老话。

南洋打工时的过度辛劳,养父的身体不再适合重体力,在女儿五岁那年收养父母双亡的外公为养子,不枉是个两全做法。

其貌不扬八岁的外公,以一半养子,一半长工的身份,进入这个家庭。他当然心怀感激,不用流离失所,吃百家饭。养父严厉,只要干活不偷懒,饭就管饱。外公就这样长大成人,姑婆出嫁的前一年,养父母给他娶了逃荒而来,给人带小孩为生的女佣。市面上门当户对婚姻,独生女配独生子,我的姑婆和姑丈。长工配女佣,我的外公和外婆。

不同的是,早年营养不良,中年艰辛抚育儿女,孤儿和女佣六十几岁相继离世,令人遗憾,姑婆夫妇都高寿,白发齐眉修到五代同堂。

多年后,外公聊起姑婆出嫁情形,记忆犹新。养父母值钱的家财均匀于女儿,他和外婆为养父母养老送终,传承养父香火。外婆十年如一日热汤饭侍候,病榻前无怨的端屎擦尿。人心肉长,最后的时光,他们的表情并无死不瞑目,南洋归来盖的四间青瓦房毫无意外留给了养子。姑婆虽有不悦,也没说什么,后来鲜少回娘家。过年时,打发儿子给外公拜个年,外婆次次留饭,尽心款待,孩子最能分辨亲疏,每年初二一早拎着轻便的糕点 ,欢步报到,舅妈舅舅一口一个叫,晚上打着饱嗝回家。而我妈妈舅舅们就无此待遇,给姑婆拜年从未获留饭,久而久之,他们谁都不愿去,不愿去也得去,作为长女——我的母亲当仁不让,扛着外婆年前备下的年货,自养的鸡鸭去回拜,中午前灰溜溜回家里喝稀饭。直到母亲结婚,随军去上海,舅舅接替这个使命,继续在年初三登门造访。

但姑婆家我还是偷偷去过的,应该是路过。那年,我五岁了,开始懂人事了,对周围人事充满了疑问,现在回想,那一年似乎不分四季,似乎都是春天,又似乎冬季。

我已经知道,我住的这片地方叫“中国”,它很大,大到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上海的五角场父母家。会帮外公去二里外,施家桥边的店铺,四毛六分买包“大前门”烟,四分钱换五颗硬糖。提着空酒瓶,给外婆去打酱油,看着的一道酱红色的光穿过漏斗,铺进瓶,仿佛电影里战士手中的“燃烧弹”,拔了引信将要虚掷到天边。

当我跑过姑婆家敞开的院门时,会偷偷去张望,瓦房的毛玻璃如奶糖糯米衣般的莹光,地面上有扫把划过细细痕迹,墙脚错落的几盆花,种着难辨的兰或者蒜?每一盆都有绿色的盎然。姑丈拿着花洒,姑婆纳鞋底,糊火柴盒,老花镜架在大又圆的眼睛上,她的孩子也和她一样,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外婆家堂屋墙上镜框里的太婆也有这么一双眼睛,睫毛比眉毛还要密长。

屋檐上的一只花斑猫发现了我,它迟疑的窜下一个墙头,又一个更低的墙头,“喵喵喵”叫,眼仁如琥珀。姑婆从老花镜上翻起眼皮,姑丈花洒里的水轻巧滋到地面,他们眼神在空中碰撞,如新鲜的柳牙嫩绿。我一溜烟跑过大门,留一个灰色背影,差点把“燃烧弹”给划亮。

我踩滑轮般跑,行云般流畅。跑过凉亭里抽烟的老汉,他们干咳着,如砂纸打磨老树皮。跑过河埠头,“傻子阿根”举着褐色的洗碗布正搓脸、祥花嬷嬷双手缴床单,珠帘般的水珠砸在地面,嘴唇和手一样扭曲,齐耳的短发因此两边不一样长,像一个撒娇的小姑娘。她的声音在后面喊:“阿囡,冒奔嘎快,看地芽...”

我的五岁,总在跑来跑去,在熟悉或陌生的院门张望,我的心好奇而迷茫,不愿意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长,没人发现我,除了猫狗们,我被它们追着,还被追进梦里。可一看到我家的青瓦房,马头墙在蓝天里的模样,梦就白了,像一只剖成两半的白脯瓜。

青瓦房两间两排,中间是一个大院子,院子扎着竹篱笆。靠南的屋上有个阁楼,夜里舅舅攀着竹梯去睡觉,他躬起的身影如一只大鸟。堂屋墙上钉了两个镜框,镜框后的太公太婆一脸慈祥。天晴的早上,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镜框上,他们的额头看起就白茫茫,好像“阿育王寺”落寞的沙弥。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略略有感于人的孤单,我不知我做错或作对了什么,为什么父母和姐姐都在上海,而我对那停留在听说。

每天的上午,舅舅去农机厂上班,外婆低头忙中饭,花鸭在院子里散步,一尾墨绿羽毛滋滋发暗光;公鸡在尽情歌唱,歌唱母鸡、食物和充足的阳光;猪在圈里倒地大睡,没有“大限将至”的悲伤;我的“黑利”在草垛上打盹,乐观的以为世界就如眼前平常。

我抬起头,蛋壳似的天空前,云朵如糖般糯白,它们时而混成一片,仿佛一张巨大棉花被,时而撕裂成碎片,破裂成怒气冲冲后的残垣,烟囱里逃出来的黑烟去偷袭它了。我与太阳对视,它孔武有力,我呲牙咧嘴,泪将要夺眶,我从指缝间偷看它,它顿时短了几分气焰,像夏天夜空的星星,拖着长长短短的尾巴。

太阳趴在灰屋脊上,镀一层毛绒绒的金光,像将要融化的麦芽糖,屋檐下的墙壁上有不同深浅的屋漏痕,还有青苔,它们像梅花,也像竹叶,是从前的狗鸡们有过飞檐走壁的本领?墙腰上刷着斗大旧红色方块字,阿明哥哥一个字一个字教我念: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人民是谁?美帝又是谁?我问,“人民是你、我、公公、婆婆、我们大家”他的手张开在空中画着一个圈。

“美帝是外国,在我们脚下”他蹬着脚,手指太阳下山的方向。瓶底般的镜片后,他的眼睛显的特别小。这一年他在准备高考,每晚在油灯旁熬眼,老师来家访时说这届数他最有希望跳龙门。

我被限足了,严禁去打扰阿明哥哥。天晴我在院子里晃荡,在外面跑。雨天,在屋里翻遍抽屉,在落满灰的床底匍匐前进。床就像这屋里的一间精巧红木房子,是太公南洋回来后重金订做的。姑婆在这张床上出生的,太公太婆百年后,外公外婆继承了它,舅舅在这床出生。床边有矮塌,小茶几,那些有煤油灯的夜晚,外公外婆常常坐那喝茶聊天。床头上的抽屉,屉面剔雕着古代人物风景,他们梳高发,宽大袖子垂在膝上。松树下、小山上、小河边,在作揖、在抱拳、在饮茶、一一惜别。抽屉里翻出几张残旧扑克牌、少了角的黑桃皇后唇上被涂了墨色的八撇胡,草花王子的耳朵,描了红色的耳环。一把漂亮的玻璃珠,如一把清新水果糖,一只磕破角的玉雕兰花笔洗,一截玉镯,一串旧红绳系的黑铜板,一串比花生米还要小贝壳项链。我还找着一副黑色的墨镜,乌龟壳纹理的框架,淡淡的一股子鱼骨头味 ,透过镜片,发现太阳如荷包蛋那么小气, 云被炊烟吞没,炊烟干脆不见了,转眼世界大变样!

我为我的发现兴奋,欢呼,冲进厨房找外婆报告,厨房静悄悄。我跑回院子,“黑利”也跳下草垛跟我跑,花鸭迈着外八字紧张踱来踱去,墨绿羽毛在镜片下变的模糊不清,它拉的屎也隐形了,隐形在我脚底下。

阿明哥哥家的后门敞开着,院里只有阿明奶奶正挑拣竹匾里掺了麸皮谷粒,专注的像个冒牌炼金师。她的脚比我还要小,走路像货郎担里的不倒翁。她的脸如一只捏紧的拳头,拳心的牙就快掉光,下巴前翘如月牙,一块糖全靠含才吃得光。我把墨镜举到她眼前,她瞥了一眼,继续翻着竹匾里的泥路,没兴奋更没欢呼,嗡嗡的说:“侬这个小娘,把你太公擦眼翻出来阿索?想当年,你太公新加坡回来,长衫一件,皮鞋刹亮,擦眼一戴,噱头喽!”原来宝贝是太公的?原来太公也和我一样发现了神奇。

“阿奶,你认得我太公呀?”

“你太公回来时,我也是小娘呢,他可是跳了龙门的人,你们才有这么大的房子登哦。”她从竹匾前站起转身:“观世音保佑啊,菩萨保佑,保佑阿拉阿明跳龙门,跳龙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她亦步亦趋的朝房间走去,那里供奉着一尊小巧,颜如美玉的“观世音”,她笃信命运,到了巴结神佛的垂暮之年。

而我,对不知道的事急于想了解,我急于要回去,找外婆问太公的事,却无来由的肩膀像被人从后面拉住似的,还竖起一层冷汗。十几米外的门槛上,一条小胳膊粗,扫把柄长的花蛇正蜷曲着,螺旋着。它缴床单般的向院外蠕动,斜昂着龟一样黑青色的头,擦着地。我想跑,又想看它究竟来自哪里去向何方。村里的水塘里常有人抓到蛇,用火钳夹住头,蛇身在空中像条垂着的树藤。大蛇还是第一次见到,它回头来看我了,它一定感到吃惊,眼睛像两颗铁锅爆炒着的豆凸起,竖起身子,离地有小凳子那么高,歪着头,冷冰冰的看着我,头颅定格在半空。我都看清楚它身上那一层紧密的麟,一片撂着一片。我看着它,它看着我,彼此觉察。我怵起来,我还是个孩子,怕拔腿一跑,它便会像猫狗一样的追上我。我将要哭出声来,两条腿准备发抖,我想叫阿明奶奶来救我,可发不出声音,就像憋在梦中。我涨着脸,在蛇的眼里一定也很凶,它一动不动的冷冷盯着我,圈曲的身子搭在门槛上,像一条被缴干水的花床单,而那些水,一定淋在我身上了,带着水草的腥。我打着哆嗦,“你给我走开啦,你这个神经病!”我听见自己长长的哭腔,狭窄尖锐,像吹哨子。

几乎同时,外婆的声音从院子中传来:“阿囡哎,阿囡哎”她很少会这么大声,没等我应,花蛇俯下身,吐着舌头,气定神闲向院外田坂的水沟中蜿蜒而去,出了我视线所能及的尽头。

2

我以风般速度,跑回自己家的院子,外婆正拆一只枕头大的包裹。我气喘吁吁报告看见了蛇,比划着双手,像阿明哥哥比划着“我们”,忘了分享墨镜改变世界的事。外婆插上了门栓,嘱咐我不准再去后门。她拆开的包裹里,有祥花嬷嬷要的绿色腈纶毛线、阿明哥哥要的复习书、还有瑞丰舅舅的老花镜,装在一只小巧的盒子里。一包什锦奶糖、一大纸袋山楂片,外婆有一副很久没吃肉的人,像看案板上开了膛的猪,心满意足的样子。

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上海包裹到,大多是村里人托父亲上海带的东西,他从来每求必应 。

“看来阿明今年能跳成龙门,家蛇现身了,只有小孩才看的见,阿明是要出头了。”桌上一本本书像砌进青瓦房里的砖,外婆若有所悟的说。

“什么叫跳龙门”我问。

“就是不用种地,能吃皇粮”外婆把糖和山楂片分出几份来。

“那要到怎么跳才有得吃?”我为我的遭遇被赋予神奇的意义兴奋着,她没有回答,当她不愿回答我问题时,常会来一句“小孩子管那么多干什么,一边玩去。”果然她开始派我差了,比如把毛线和几筒山楂片给祥花嬷嬷送去。

祥花嬷嬷的家,出门左拐十几米。在这一带,属条件好的。老公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叫记发。记发那年不到五十,依然身板笔挺,肩膀宽阔,脸上有络腮胡,在镇上的阀门厂跑供销,有活路,是个体力、思想力都过剩的能人。

休息在家时,他喜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靠着藤椅,几颗花生米就一口小酒,跟填老鼠洞似的心安理得。喝美了,梗着脖子喊:“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祥花嬷嬷是有名泼辣妇女,做事麻利,风风火火,没人敢惹她,有就炸毛。拔直了脖子指桑骂槐的骂,大浪滔天的骂,有一副身后配备七八条隐形枪的底气。她生了二个女儿、三个儿子,个个模样俊秀,人高马大,女儿善骂,儿子能打,旦有风吹草动,对手便大见牛羊,场面让人难忘。怕事的人要绕门而行,唯恐飞来祸水。记发看起来笑眯眯,好脾气样,常常客气打招呼,“来来来,那个谁谁谁,喝茶喝茶来喝茶”,男人女人似乎都喜欢他。可你要说孩子感觉呢,我喜欢嬷嬷,我认出她见我时有外婆一样的笑容,辨出她对我家和别人家的不同,我父母的婚姻也是她拉的线。父亲感恩,每次探亲,会抽时间去和她说会话,给记发递包香烟。

父母聊天时曾说过一句话“祥花阿嫂没有外人看的那样厉害,内心其实很软弱,是个可怜人。”

我抱着毛线,衣兜里装着山楂片,我认为私尝一包也没事,撕开掂一片,放在舌尖,甜中带一点酸。我来到记发常喝小酒的客堂间,门虚掩着,即不敞开,也没挂着汤勺般的锁,我听见里面有压低急速的话声,像在打一记记闷枪。趴门缝里张望,眼前一幕惊的我不知所措:记发拽着嬷嬷头顶的头发,在她身后侧用肘顶着,嬷嬷的脸朝后仰着,身子拉成一道紧绷的弧线,记发另一只手把嬷嬷俩手反背按着,看起来像射手拉满弓。嬷嬷在使劲挣扎,低低咒骂:“老畜生啊,你外面搞女人回来还为难我,死爹死妈啊,良心炸出啊。”她的手无力帮助自己脱身,头用不出力,俩只脚如盲人的竹杖地面来回戳,灰白色棉袄扯到胸口,变形水红色内衣衬着浅褐色的肚皮,上布满着根须般的花纹。记发手往下一顿,一缕发散落地面。他鼻子嘴巴缴着,牙齿错位,一幅野性未驯的夸张相貌:“老子干什么你少管,妈逼,吃我喝我,再闹敲你。”他黑豆仁般的眼睛,瞪着嬷嬷,狠又准,手背青筋交错像老柳树裸露的根,狠劲抓着土壤。

我害怕极了,想拔腿跑,可心中另一个“我”在细声细语,“嬷嬷快死了,你不救她?”我慌乱急了,眼前的风暴让我手脚无力,毛线掉了一地,门无声息开了,也许是风推的,“嬷嬷”我叫,嘴里的山楂片脱口掉地。

我和腈纶毛线的出现,记发松了手,不再相持,半脸尴尬。嬷嬷像竖了毛的鸡反过身用头啄向他,记发后退几步收住脚,轻巧躲过嬷嬷第二次的发力,一把推开她,快步绕过我跨出门外,走进正在消逝的夕阳中。

嬷嬷靠着柜子,系着棉袄的扣子,灰毛毛的脑袋上,头发一撮撮笃笃起,脸花了,像“傻子阿根”。都说阿根是傻子,嬷嬷说不是,只是脑子跟不上身体,你对他的好他心里知道,叫我不要和别的小孩那样子笑话阿根。

“阿囡,莫怕,大伯伯是给嬷嬷敲背玩啊”,她摇手唤我过去,我缩头缩脑靠近,她把门依然掩上,拾起毛线,用手抚摸着,好像那是她的宝贝。她梳着头发,褐色的木梳上捉了一把头发捻成团,放进抽屉的一个小铁筒里。我递山楂片她嘴里,她手摩挲过我的头、脸颊,砂纸般的手在我头发上发出了风吹过松针的呻吟,用外婆才有的笑容对我说:“还是阿拉阿囡心疼嬷嬷,伯伯是和嬷嬷在玩,嬷嬷头痒背痒”,我被拉进她怀里,她的棉袄散发煎土豆的气息,她一下一下拍我的后背,像拍一只鼓,哼着“猫惊惊,狗惊惊,阿囡不吃惊......”

从祥花嬷嬷那里出来时,我嚼着她给的奶糖,裹着毛玻璃般糯米纸的糖,我已经平息了不安,想没有什么比奶糖更能融化一颗心了。然而,我又高兴又不高兴,门外看见了从嘴里漏出来的那片碎山楂了,被蚂蚁们肩抗手抬正运回洞穴,我没骂它们,我不想再开口了,哼!酸死你们!

3

从那天起我不再爱吃山楂片,一吃就返酸。当天晚上,我不舒服了,没胃口,不想吃饭,外婆煎的土豆饼闻着像酸菜,蒸的鸡蛋羹尝出了鸭屎味。院子里的花鸭为争一段泥鳅在打架,外婆用扫帚把它们赶开,我头两边很疼,像也有东西在里面打架,我吐了,吐到只剩下酸苦的黄水。

晚上梦里,我又被猫狗追,被一大团像云的雾追,它无边无际的膨胀,有屋子那么大,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长途跋涉,气喘吁吁。慢慢的蠕动,朝我包抄,我逃无可逃,身体轻似羽毛发不了力。它没眼睛没鼻子,可我知道它看着我,挪啊挪,在跟前。我突然想到了那副可以改变世界的墨镜,可是找不到,我在那跳脚,一眨眼东西却在散去,当我松下一口气,远处有人走来,他戴一顶夏天的斗笠,灰色长衫盖脚,他像从河里来,鞋子很湿,步伐沉重,向我靠近,宽宽的下颌骨,鲶鱼般的阔嘴,戴着乌龟壳的墨镜,难怪我找不着。我正想问他,墨镜颜色变浅了,变成了酒瓶底,脸是阿明哥哥,手拿两块砖......等我昏沉醒来,太阳照着床边。外公的“上山袜”像鞋子一样的笃定立在地上,干爽又粗糙。他的手探我额头温度,他看起来阳光普照,就像庙里的菩萨。

“我有一个宝贝,你想看吗?”我问他,声音轻的只有自己听到。

突如其来的病,后来是外婆请了“扫帚公公”帮我治好的。因为推测我属于是“魂灵吓出”。这在乡下小孩身上常发生,一般的上吐下泻,不用上卫生院,问问有否受惊,“惊”后,是要“收惊”,一进一出,刚好啥事没发生,是乡下人心知肚明一种神通。

仪规如下:找一把家中常用的扫帚,放在受惊的儿童床前,点着其中一根扫帚丝,焚一支香,供一碗水,水上铺张干净的擦屁股黄草纸。嘴里念:“扫帚公公啊,扫帚公公,麻烦管管我家囡囡,我家囡囡魂灵吓出了,你给她找回来,找回来”,接着大人关上门出去,留“扫帚公公”独自施法,如果大人在场,它那就不愿显灵,符合神灵一贯神秘作派。

大约半小时,估摸着扫帚公公把小孩子的魂灵扫回来了,大人进屋,再三对扫帚拜几拜,然后端起那碗铺了草纸的水,在手里平晃,一边嘴里念:“魂灵来,魂灵来啊”,等碗中的水平静下来,黄草纸上慢慢浮起一颗黄豆大的水珠,晶晶亮,颤巍巍,像阿明奶奶小脚在走路,又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端过去让小孩喝下,据说浮起那颗水珠就是孩子魂灵。我也大口大口的喝,正好口很渴,凉凉的魂灵水无色无味,解渴很不错。

等再醒时,一切不适如被橡皮擦拭净。我还是昨天的我,身轻如燕,很饿,一碗米饭配着油豆腐就落肚。针线筐里又找着了墨镜,衣兜还剩几颗奶糖,我努力的想看穿白云后面的蓝天,那冰蓝色的壳后面又是什么?鸡飞过矮墙,花鸭绿色的羽毛滋滋发亮,我又忘了昨天。外婆在院子里,用“扫帚公公”奋力扫鸡屎鸭粪,用力狠又准,她大概也忘了早晨对扫帚公公那一份毕恭毕敬。

我们都得失忆症了。

外婆在一天里能陪伴我的时光不多,我那时没想到几年后她将永久离去,如果知道,也许我会用连体婴儿的形式和她在一起。她干活总是慢吞吞的,好处就是什么都干的很好,鸡鸭养的下大蛋,猪养的胖又懒,喊声嘹亮,就连“黑利”,管家很敬业,邻居家来人它也顺便帮着叫。我就更不用说了,成为她信得过的小帮手。

每天早晨五点半,广播里“东方红”大合唱一开张,她就“嘻嘻索索”穿衣服,被窝灌进好多冷风来,我央求她多陪我会,她永远一句“舅舅吃了早饭上班,鸡鸭猪,还有黑利也要喂,再睡来不及”。她掖好被脚忙活开了,她被脚掖的非常舒服,密不透风,我要好久才舍得翻身。外婆张罗那么多的早饭,唯独自己要等全部忙好,才捞出一碗冷稀饭,配着雪里蕻咸荠吃掉。她先人后己的坏习惯,还体现在,凡家里有点好吃的东西,总会东家西家送,自己只剩尝鲜的份。最多说的话是:“有吃的要记得别人,别怕吃亏。”她不信佛,我从没见她上哪家寺院磕头,她的善贯穿了一生 。一辈子没和人红过脸,低着头干活,如牛只知道吃草。唯独马虎自己,吃亏往肚里咽,自成一套理论宽慰人生,比动辄劝人堪破、放下的更身体力行。她清贫高贵,顺从有骨气,她使我认识到,真正的贵妇不是那些珠光宝气、装模作样的女人,更多是深藏在家庭中的主妇。

为什么我是一个“女性热爱者”,因为来源于外婆。她八岁时就在余姚城中一份柴姓的大户人家做女佣。东家看她手脚虽慢些,做事却稳当,便让她抱小孩。外婆把柴家小公子从吃奶带起,晚上一起睡,照顾到他去读书才分开,感情非常好,像长姐对小弟。这个小孩很有天赋,书读的极好,参加了革命,八十年代已贵为浙江省长。舅舅拿报纸给外婆看,她端详省报上的照片说:“柴家公子,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大头大脑。”她没动过要去找他的心思,在日子过得很困难,家庭遭受社会不公正对待时,都没动过心思。她总说“柴家待我不薄,没让我饿肚子。柴家公子性格好又聪明,他好就好了,不可借此去麻烦他,庄户人家过本分日子够了。”外婆就是这样一个人,是有名的“老好人”。后来的弥留之际,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看望,连她做新娘时的轿夫也来了,都说:“好人得恶病,世道不公啊。”世道用另一种形式体现公平。外婆出殡那天,送丧的队伍从山脚蜿蜒到坟地,笔挺的墓碑前插了一圈圈的香,整个村子能走出的人,都来送“老好人”最后一程。鞭炮声声,红屑满地,或许,是对一个人平凡一生最高褒奖。

 4

瑞丰舅舅那天没去,他把自己关屋里一整天,眼皮肿了几天,用自己的方式悼念这个平凡的女性。

在我五岁那年,瑞丰舅舅不到四十岁,已经初现小老头样。一个人住在祠堂边一间小屋。上街买菜,要经过我家院门外石板路,会进来和外婆打个招呼,聊些今天小菜价格,品相的话题。他跟着我们小孩唤她“婆婆”。事实上外婆比他大十几岁而已。瑞丰舅舅是村里的外来户,怎么来的我不清楚。单身一人住在光线很暗的屋里,舍不得点灯,多数时光,在房门前破桌子旁渡过。与记发不同,他没有油炸花生米、小酒可眯。紫砂壶泡茶末,直接对壶嘴喝,水边从嘴角漏,黄黄的茶汁顺着壶嘴流到下巴,到衣领,泅入前襟,久之,衣襟总黄踏踏。他瘦,裤腰往下掉,时常往上提,裤裆常在膝盖位置,人送外号“氽裤阿舅”。

村里的小孩见到他就喊,躲着喊,他不恼,之后明着喊。他马马虎虎一个人弄饭吃,常吃稀饭,或一条年糕水煮,沾着拌猪油的酱油吃,煮饭用煤油炉,坐一只扁扁的钢精锅,蒸一碗饭,饭上蒸碗菜,那就是他的一顿饭。菜简单,雪里蕻蒸笋、烤大头菜、或者一碟咸鱼干。也可能一碗米饭配一瓶咸泥螺,三顿吃的都像是别人家的早餐。我也见他奢侈过一次,带鱼酱油加生姜蒸,没有剪断,银蛇般盘在碗里。袋里钱少,饮食的不调,使他脸色像一块没有光泽的铜片。过节时,外婆做好吃的会让我端一碗过去,父亲有好吃的寄来,也分他一份尝尝。

他爱看报,报缝也不放过,对国家大事的了解,使他显出一些与众不同来。一次,从一张过期的报上看到国家将允许两岸通往的消息,他两眼放光,乐呵呵的跟着收音机唱:“想当初,妹妹从江南初来到,宝玉是终日相伴共欢笑......。”

他的屋子昏暗,有陈谷子的气息。后半间堆了稻谷,时有老鼠急速路过。前半间一张吊灰帐子的床,陈笨的空书桌前,是一把掉漆的太师椅,垫着色彩不明的坐垫。房间一侧是一口看不出颜色的三门柜,门上安着一面穿衣镜,镜子颇有岁月,水银斑斑剥落,照起人来,一会有鼻子没眼睛,一会儿有嘴巴丢鼻子。

光线能照到的墙壁上,钉了个镜框,里面夹着几张大大小小照片。最大一张照片里一个穿了拖地长纱裙,戴齐腰纱巾的年轻女郎,挽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清秀男子,笑得开心。身后是楼阁假山的布景,看样子是一对假装逛公园的新婚燕尔,那是瑞丰舅舅爹妈结婚照,上海霞飞路相馆里照的。

解放前瑞丰舅舅的父亲是个排长,母亲是宁波人,上海百货公司的售货员,都是那个年代的摩登人物。婚后不久,父亲接指令去南方,母亲已怀了他,哪知部队一路向南,待瑞丰舅舅出世,是新中国成立前夕,接到最后一封信说,即刻随部队去台湾,让他母亲一定等他,他将千方百计逃回来,哪知黄鹤一去三十多载。

巧笑嫣然的年轻母亲,带着独子过日子,开始心有希望就有体力,渐渐希望缥缈身体拖垮了,三十岁不到就去世。他后来被人带回母亲的老家,投亲靠友寄人篱下,也因为无父无母,他养成沉默寡言性格,有理也不争。等知道到他身世后,我理解了外婆为何待他,如长姐待幼弟。同命相连的人总能更感同身受,就像外婆说的,他只是运气不够好罢了。

可瑞丰舅舅的运气实在太坏了。他有过短暂幸福,有过婚姻,有过一个可爱的女儿,三岁那年出水痘,因为贫穷,大意没去城里看病,用土法医治耽误时间,高烧烧死了。妻子在失去女儿后,性情大变,天天埋怨瑞丰耽误女儿,俩人最后离婚收场,不久便再嫁他人,听说也不幸福。当然这些事瑞丰舅舅不会与我一个孩子说,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靠四邻照料挺过来,活过来的他,断了再婚的心,认命了,自愿成为天网恢恢疏而大漏的鳏寡孤独。

瑞丰舅舅路过我家时,见我在院子里玩,会和我逗几句,比如:“丫头,以后去城里,舅舅来看你,你会认舅舅吗?”

“会啊会啊,你和我外婆一起来才行!”

“丫头,长大了,会记得舅舅吗?”

“会啊会啊,我不会忘记你的!”

他眉开眼笑,表示满意,从装蔬菜的篮底扒出一袋桔子汁,祥装问我要一口,我毫不犹豫的递上去,根本不用担心,知道他是试我,接下来他永远这句:“乖,舅舅不喝,你慢慢喝!”大人都喜欢这样试探小孩,岂知道小孩是猴子变的。

试我的人里,还有一个——信强哥哥。

信强哥哥比阿明哥哥年纪小几年,那年他十三四岁吧,没上学。天天给人放牛,砍柴。牛放好,再赶鹅,割猪草,同龄人里算苦了。他家又穷又惨。我外婆那时老说穷人孩子早当家,是她不知道更要命的事在后面。信强哥哥上面三个哥哥,两个姐姐 ,本不至于会那么苦,可他是遗腹子,父亲在他没出生世前几个月肺疾死了。当时最大的女儿不过16岁 ,他的出世让苦难家中多添一张嘴,多增一份苦。母亲患了严重关节炎,卧病在床,整个家庭重担压在几个半大的孩子身上。农忙季节,太阳和田地之间并没有遮蔽,一群黑如锅巴的孩子肩挑手抬,努力而笨拙,眼看要抢种了,稻谷还有一半在田里,举着煤油灯收割到后半夜,人比牲口还累。干活累,哥哥姐姐脾气也不好,信强成了出气筒,打骂家常便饭。外婆同情他,他担柴路过,会叫进来,煮碗糖氽蛋、剥只白米粽,拌着红糖让他吃,外婆体恤他的感情就像母亲对待自己最幼小的孩子。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也相似,疾病、饥饿和死别,除了用肉体去扛起这些灾难,还要拥有强大的宗教忍耐,这在当年五岁的我来说,是无法理解。

为贴补家中开支,外婆养了鸡、鸭、鹅、猪,那年 ,她还突发奇想的养了二十多只鹌鹑。

外公做了一排钢丝笼作为它们的房子,放在我们睡觉的房间,凑近就是一股鸡棚味。鹌鹑和人一样,太阳下山就打瞌睡,天蒙蒙亮,“咕咕咕”催早饭。身子小碗大,它们中公的会在笼子竖着羽毛,战斗到头破血流,只能在笼子里加竹门一道道隔开。

母鹌鹑长大会下蛋,一天能收一碗,公的养肥了杀了炖了,蘸着酱油,肉精道的像木头。生的蛋打在麦乳精里喝,补身体,外婆用这些给家人来增强体质,家人满足的笑容慰劳着她,那些打扫、喂食的琐碎从来不值一提。鹌鹑蛋少不了给邻居们尝尝,比如头疼病发作的祥花嬷嬷,比如正在复习冲刺的阿明哥哥,比如看报缝用眼过度的瑞丰舅舅,还有时常委屈重重的信强哥哥。

5

仲春了,清河如一匹清亮的绸缎,淙淙流淌,村庄换了新颜。春耕后,是乡村粗野中一份难得岁月静好。信强哥哥放牛回来,给了我一把山上摘的野酱果,黑色的果子甜又酸,我舌头也染黑了。他说还去摘,山坡上有一片也快熟呢,那里只有他和他的牛才知道。

我吐着染黑的舌头,得意非凡。“傻子阿根”正摊在晒谷场的牛车里,像稻谷一样的晒着太阳,他和我一样,喜欢仰望天空,吸收能量。我冲他吐舌呲牙,鬼叫连连。他翻起身来,用打量一棵树的眼光打量我,笑的前赴后仰。阿根的笑感染我,我也跟着笑,收也收不住。阿根的娘来喊他吃饭,他娘对阿根很好,没嫌弃他是傻子,他爹是个酒鬼,喝多了要打骂阿根,他娘挺身而出,身上替阿根落不少拳头。她说阿根心里明白,外面有根稻草也要捡回来给她烧火,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傻子,顶多孩子气罢了。

快二十岁的阿根只有五六岁小孩的智力,他爱和我们玩,玩开心了,我跟别人叫他“傻子傻子你过来”,他不搭理我,非要我叫他“娘”才应,于是我就叫他“娘”他快快乐乐又和你玩,捏泥巴,追蝴蝶,办家家,很有个当娘的样子。

“傻子阿根”被他娘领着回去吃饭了,他回头冲我摆手,却叫起了“施书记啊......娘,你看,施书记啊......。”

几步外,村里的施书记带着俩个干部模样的体面人,向祠堂方向走去,后面跟一串凑热闹的小孩。施书记是个多年的“老书记”了,背后村里人叫他“老狐狸”。

晚上饭桌上外公说起,原来上海民政局转来一封台湾的信,是找瑞丰的。说瑞丰排长爹活着,要来寻亲。

:“前后十年,天差地别,以前瑞丰少有人睬,现在冯四嫂要给他说媒来。台湾爹就这么好吗?还不是给解放军打跑的。”外公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态。

第二天,瑞丰舅舅买菜回来,弯进院子里找外婆说话,他额头冒细汗:“婆婆,没想到,我真没想到。”

“是没想到,没想到”,外婆边说边干活。

“父亲还真活着,他可真够幸运的,还以为早被咔擦了。”信几个月前就到上海了,也就是说他父亲在第一时间就写信了,上海民政局一直找不到确切地址才会现在收到。

“亏了你没改名改姓,不然难找。”

外婆把切好的菜倒入藤筐。

“前段听你说国家要恢复俩岸亲属探望时,我想算你父亲真活着,找你也是大海捞针,没想到还真找到。”

“说到底,就我娘苦命,当年有人劝娘改嫁,我去做过房儿子,我娘就是一根筋要等,带着我苦熬,不然何至于死这么早!”说起往事他有些悲伤,他父母感情听他说,好的不得了,每天早上六点起来,他父亲要去买油条豆浆给他娘吃,怀他的时候,一点活不让他娘沾手。他娘一时兴起想吃粽子,他父亲连夜包,守着煤炉一夜未合眼,一早,热气腾腾的红枣粽就剥了眼前。他娘的内衣裤都他父亲汰,走进走出黄包车,旁边跟着小兵一路跑。未出世的孩子名字也想好,男孩叫瑞丰,女孩叫瑞雪,算好落地是腊月,希望借此瑞雪兆丰年!劈好半屋子的柴,准备好月子里要用的物品和钞票,十六铺码头送别,相约一定要尽早相聚,父亲同他娘讲好,会想尽一切办法,逃也要逃回来,带着他们去北方。想法很美好,可是没有天时地利的“人和”有什么用,命运对毫无保障的人是没有好脸色的,都是落入他手中的可怜虫。

“国民党老兵寻亲”的事,当地民政局很重视,是政策实施以来,当地第一例台湾同胞来寻亲。他立即被要求回信给他父亲,内容是公开的:欢迎台湾同胞,来看看新中国的大好面貌,家乡人民很惦记失散在外的游子......信由民政局干部代为转寄,临走时,嘱咐施书记多关怀瑞丰舅舅生活,有困难汇报。领导和瑞丰握手告别,并因屋子里太暗的缘故,门槛上绊了跤,算是此次会晤的一个意外插曲。

“不知父亲在台湾做什么,信上他的情况也没说。”瑞丰舅舅提起菜篮挥挥手买菜去了,这次他裤腰扎的很高没掉,步子笨拙有力,像个新兵。

望着他灰色的背影外婆轻叹:“凭空来个爹,不晓得喜还是祸,这个瑞丰,运气难道要好起?”我想,这次外婆的疑问是错了,瑞丰舅舅真的是运气好了。比如从不登门的施书记那天后便隔几天来看望他一次,嘘寒问暖,还给他敬呛死人的“大前门”抽。书记围着他的屋子滴溜溜的转了几圈,撇着嘴,嗓门大的我家也能听见:

“瑞丰,你看看,看看,屋子这么破,还少西南角,难怪女人留不牢。”

“瑞丰,你瞧瞧,瞧瞧,这镜子怕是要照出个鬼来喽”

“瑞丰,屋里怪味你准备熏死谁啊”

“瑞丰,瓦片烂成这样,就不怕砸死个人哦”

邻居们憋着笑,十年八年没人当棵蒜的瑞丰,来了个关心他的“村一把手”。关心里还透着挑剔和嘲笑。可凭瑞丰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屋子就算明天要倒,今晚他也没力气跑,你一村之长,好歹组织村子里的壮劳力给他修修啊。然而书记的关心只体现在口才,和依旧指手画脚的做派,另外,再递几支呛死瑞丰的“大前门”罢了。

“书记是头和尾巴都会动的人精,领导让他关心,他嘴巴先关心,瑞丰的国民党爹究竟是怎么个情况还不明,他又哪会先办事”外公弹着半支烟长的烟灰说。这年他头发掉的更光,牙齿还能啃甘蔗,于年龄、秃顶配套的是,他常常一眼便看穿虚头巴脑的人和事。他不再去电珠厂传达室值夜班了,每晚都在家睡,六点听“东方红”起床,退休了。可是家里收入也少了,他厚着脸找施书记,想在村所属的公墓地里找个活。

“我还能干,力气也有,小子还没媳妇呐!”

“叹,驼背,你瞧瞧,老太婆一直想要二斤上海产的毛线,你说,我上哪给她弄去啊。”

听说书记很喜欢老婆,看来不假,虽然她老婆长得有些“女生男相”,胸部大的像俩肋别着俩颗地雷,屁股宽的像张桌,可人家依然是“老狐狸”的“软肋”。

看似问不对题的对话,道出了一个给予与回馈的交换规则。公墓守陵人不算美差,离家远,工资也很少,可很少也是钱,舅舅还没结婚呢。纸包上印着“上海”的毛线,不日便放到村长的饭桌上,书记的老婆果然见过世面:“上海货就是好,你瞧瞧,瞧瞧,比馒头还暖和。”

“那我收拾收拾去明岙上班了,谢您啦!”

6

明岙公墓地离家六七公里,隔一天还要守夜。说是守墓,没啥事,就是登个记,抬个石碑,偶然查看,别让野猪野狗把新坟给刨了。外公说他有力气不是吹牛,俩筐谷子,不喘粗气他稳稳的可挑一里地。我想这一部分归功于他是驼背,从小挑重担,使他的背脊像扣了两口小锅,扁担压上如坐马鞍般妥当,也因为驼背,使他看起来很矮,脖子朝前探,仿佛一个好奇的小孩,脚要追过影子就困难了,当然在孩子的眼里,他还天生不适合躲迷藏。

新工作有一段时间了,每隔一些日子他会担些米、油去上班,我无聊至极要跟去,他就一只筐我,一只筐米,挑进春光里。

明岙山就是个大的土馒头,确切的说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山脚铺到山顶的台阶只有二三百级。我们沿着进山的路往深处走去,阳光向一匹轻快的马,从树叶缝隙中和我们捉着迷藏。山地上,逐渐见到有散落的坟包,新坟已经有了规划,排列整齐,不那么森森。旧坟就诡异了,墓碑残缺歪斜,墓穴坍塌,棺材爆裂,一些灰褐的颜色从爆裂处出往外张望,好像一群冥冥中的眼睛。我背上蒙起一层寒气,身体紧绷,手捂住嘴,预防“魂灵”别吓出。我无比后悔此行,渴望快点通过,我手也不够用,还要用来蒙住眼睛,指缝里的山路树丛中,密布着残枝败叶,暗红色的纸屑斑斑点点,散落的到处都是,几只比鹌鹑丑的鸟,蓬着肮脏的羽毛,在石缝隙中跳来跳去,嘴地上东戳西戳,人走的近了,它们就窜地一尺,跳到不远处,冲你“呱呱”的嚷。

外公上班的地方,在明岙山腹地一片平房里,开门推窗一眼就是一排排坟墓。歇了会,喝了口水,吃了些东西,我的恐惧感逐渐放松下来,眼睛也适应周围坟墓的存在,此行也算另类见世面。外公换上了“上山袜”,那是一种打着绑腿,袜底很厚,像靴子一样的硬布袜子,在外面再穿上胶鞋,是用来预防走草丛时有可能出现的蛇。扛起扫把、铁锹和簸箕,用手拿着一根竹竿,用来提醒蛇,“我们来了,借个道”,这样蛇听到动静,就会避开你了。

“走,巡墓去!”外公朝我一挥手,我紧跟其后。说起来,那真是一个奇妙的午后:清明过去不久,路上只有我们祖孙俩,整个山岙安静的只剩天籁,我们像走进春天的迎客大厅。云肆意绽放,阳光和煦,风和我们一起穿过了竹林。狗尾巴草伸着毛茸茸的腿在空中漫步,山岙像任意涂抹的色板,红的黄,黄的绿,雏菊散发着带苦味的淡香。一只半个拳头大的“山蜗牛”踟蹰在山道上,驮着奶黄色硬壳,“那是它的瓦房!”外公说,他和我一样叉着腰,看蜗牛在爬坡。“山蜗牛”走走停停,走时它专心孜孜,歇脚时略有迟疑,像满腹心事。又在一棵远远看着像“花椰菜”的樟树下,遇见一只南方少见的“屎壳螂”,半个拇指大,滚着乒乓球大的粪球,前后左右,手推脚踢,地面的不平,粪球前进缓慢,好不容易上了小坡,又“咕噜咕噜”滚回原地,它团团转,后腿蹬地,前爪向天,像在咆哮,转眼又认命,继续全力。我替它心急,它将推去哪里?“推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在粪球里安家!”外公制止我想帮它的手,“别帮,谁都要有自己的房子,它们各自有神通呢。”

拾阶而上,一排排石碑像一本本书的封面,崭新笔挺,朱红色的字刻着主人的名字,这些都是活人预定的“寿坟”,很神气的派头。再往上,渐渐有了旧坟,碑前还有的扫墓人留下的残烛、断香、水果皮、点点碎红纸屑,它们粘在泥地、石碑、树叶上,外公一一扫进簸箕。继续往上,零星的几株更破败的墓前,长草遮住墓碑,外公嘴里念着:“打扰打扰,来给你打扫打扫。”锄玩草,归置干净后,他对墓碑说“看看,现在干净多了吧,舒服了吧。”他又变戏法般的掏出一个小罐子,用毛笔沾了黑颜料补碑上斑驳的字。在一块矮小的,有缝隙的墓碑里塞一支点燃的“大前门”。烟卷红点一明一暗的变幻着,仿佛石碑后有个老汉正在过烟瘾。我好奇的看他做这些,他告诉我,里面住的是他儿时一起放牛的小伙伴,不过就没他那么幸运了,被人收养,吃饱穿暖,有了家庭,还做了外公。外公一脸满足,他的小伙伴打了一辈子光棍,十多年前得肺病死了,没人给他上坟,今天路过,就来看看他。“不要忘记老朋友!”外公说。“更不能忘了太公太婆,丫头,要感恩,要记得源头!”外公一挥手,我们准备往回走。不知不觉已经在半山腰了,从这块看去山脚,阳光下的河水,像一条挤满锦鲤的路,蜿蜒进来,一群一群的墓碑声势壮大,就像,就像一局正待“胡牌”的麻将。那种感觉很特别,我已经没有初见时,那种自然而来的恐惧,可也有了一些忧伤。这里是从前活过的人最后的归宿,又有什么值得恐惧呢?世上许多东西都相似,人和动物、树和花,都曾拥有过野心难训的桀骜不驯,盛放过 ,最后沉寂,生命的更迭,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转换,你要站到一定的高处才能欣赏。就像山顶的美,只有白云在欣赏,此刻,我们祖孙俩站在这里,苍穹下,领会“牌局”的动人。

俩只漂亮的黑蝴蝶从我眼前路过,我正要扑,被外公拦住。蝴蝶翩翩的绕过他,一只落在他的驼背,一只停在吸烟卷的墓碑上,它拢起的身子,像一把折叠的扇子,风吹来,带起一地干燥的落叶,竹林沙沙响,如一声令下,蝴蝶舒展出比原来大出两三倍的翅膀,黑色的底边紫红的花纹,纹上姜黄色如眼睛的图案,诡异绚烂,它俩踟蹰的飞向山林深处,我们目送着它俩,外公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像个得手的小偷。

7

到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七月。蚊子开始进攻,外婆卷稻草把来熏,大获全胜,到处是人类的朋友,只要善加利用,稻草用来点灶,烧火,对信强哥哥来说,那还是他安睡的床铺。

信强哥哥是住在他家柴房的,那是连着围墙搭出来的半片屋。屋里挤满杂物,几块砖垫着一张木板,铺着厚厚的稻草,和一床辨不出颜色的棉絮。房间很暗,没拉电线,屋顶有片很小的天窗,没有清洗的原因,哪怕是阳光再灿烂的日子里,屋子里也永远是灰蒙蒙的一片光束。

门常虚掩,经过时,我也会去看看信强哥哥回来了吗?他在做什么?只要在,他基本躺在稻草垫上出神的望着天窗,或者搓捆柴火的麻绳,他搓的专注,仿佛那是他的“混天绫”。我记得问过他,为什么不用像阿明哥哥那样去上学,去跳那扇门,他说不是人人都会念书,不浪费功夫了。他没什么朋友,比他大的孩子常常要欺负他,他吃的不好,身材发育比同龄人小,不敢还手。这让欺负他的人胆更大,欺负更厉害。一次,他的牛吃了别人家田里的菜,被俩个大孩子追着殴打,若不是路过的记发拔拳相助,结果应该很难看。为此,大孩子父母,上门找记发理论,祥花嬷嬷和记发双剑合璧,抖了一把威风,嬷嬷趁机发泄了一次她累积的苦闷,名声进一步得以扩张。事后,记发教育信强:“谁打了你,你就打回去,不要怕,不能让他们打惯。公平,是要自己拿回来的。”可信强哥哥却说“打死算了,做了鬼去找他算账。”“你个傻子,活着打不过,死就能打过了?”记发摇着头,感叹没爹教的孩子就不硬气,随后把这事抛脑后了,他哪有心思管信强的事,他的儿子个个胆大要公平,已经显出要与他对干的阵仗来。

农忙开始了,世代农业社会中“没有硝烟的战斗”在田头打响,家里的壮劳力,毫不犹豫的投身到抢收抢种中去,女人负责后勤保障。夕阳如残血的傍晚,新强哥哥头破血流,花鸭一样喊回家,捂着脑袋的指缝间,血如几条小红蛇疯狂的往下延,爬到肘部,延在泥地。我惊愕跟着他,看他用灶灰胡乱的按在头上。脸、脖子上,红的是血,黑的是灶灰,兰的是凸起的青筋,非常骇人,我只有捂住嘴巴,才能不使自己叫出来。

原来,他和村里别的大孩子争稻田里的一条黄鳝,是他先抓到,又被它从指缝间滑走,想抲给他风湿病的母亲补身体。黄鳝被另一个大孩子抓住,于是他去争,不怕事的抢,脑袋被打出血。向哥哥求救,哥哥累的没地出气,怨他不好好干活去惹事,不但没帮他出头,还又补他几个耳光,姐姐也厉声骂他,好像他是家里的“害群之马”。他满腹委屈,回家里对母亲哭诉。烟熏火燎做饭,命运也不掌握自己手中的母亲,没有安慰,还埋怨担误了时间。抢收抢种迫在眉睫,谁去顾忌一个少年积累到极限的委屈,你不还没死吗,有什么可委屈的?那个晚上,临睡觉的时,天下起雨,刮起大风,闪电心急火燎的炸,投影在窗前的棕榈树,宽大的叶子,前赴后继的扇着,像“傻子阿根”的怪笑。我不禁也跟着笑起来,外婆一个巴掌落在我屁股上,“睡觉,大人明天还得起早干活呐”,另一头,外公早扯响滚滚鼾声。

后来,外婆在自责,那天没腾出功夫去关照下信强哥哥,记发在自责,只顾着自己收割,没分出身来去管把闲事。我也自责,没能像个大人一样告诉他:“没事,黄鳝还会有的。”或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五岁的我,如何能说的出这样的话,可就算这些留于表面的安慰,也没有人对他说过,听瑞丰舅舅说,那天他半夜起夜,还听见信强的哭,每个人都高估这少年心里承受力。

我后悔,没把我的宝贝——墨镜送给他,让那些不愉快暂时隐形,让他的世界变个样。

风雨欢畅的夜晚,他如一捆新鲜的柴火,把头颅伸进了自己搓的“混天绫”,垂直于一小片灰色的光束下,在快意收割稻谷的日子,把自己收了。旁人在明显的后果面前,再是捶胸顿足的假设也没用,劳而无功,不值一分钱。

他的母亲、哥姐们也一样,过了最初的悔恨,一样去田里干活,一样肚子会饿,一样咬牙活下去。

酸甜的桑果,我算吃不着了,那个奇妙地方,只有信强哥哥与他的牛才知道。

8

盛夏,每天很早,朝霞就满天,一颗晨星,眨着小小光芒,带给我对未来无限憧憬。好天气就带来好心情,我一跃而起,轻快的就像一条——鲤鱼。

我越来越喜欢粘着外婆,有这想法的,院子里可不止我一个,鸡、花鸭、黑利、猪以及“咕咕”叫的鹌鹑,它们用目光、脚步、耳朵跟随我们世界中,最忠实的供给者。她每一个由内而外的笑容,都会令我们生机勃勃,心甘情愿与她结为同盟。

外婆付出辛劳的呵护,得到一个个鸡、鸭、鹌鹑蛋、和扇着大耳朵的肥猪,这些在集市里可以换到钱。唯独我没有东西可使她交换,还要不停的消耗物资。她有时就会说:“小猪罗,把你喂胖了,什么时候才能出栏?”她表情认真,就算语气温和又如何,我困惑了,心情不好,揣测她不要我,像一只没有抛锚的小船,无处靠岸,就算是孩子也需要有安全感的命运。

我需要证明,证明她与我不可分割,在她面前故意摔跤、不好好吃饭,各种不听话。老天爷洞悉傻孩子“作”的心,派了个小个子的男人来完成使命:  他绿色制服装扮 ,踩着像“风火轮”那么快的绿漆单车,机灵劲十足的,从绿色帆布包,抽出一封信。

“来!婆婆,上海来的信!”外婆取来印子在回执单上戳一下,他调转车头向阿明哥哥家飞去。信是父亲来的,要等舅舅下班才能念。此时瑞丰舅舅从外面“提踏”的走进来,自接到父亲寻亲消息后,他精神面貌好起来了,没有孤独无依的可怜样。他等待着台湾的信,当然今天依然落空。施书记也来问过几次,话中有话:“台湾信来,你得给我汇报,可不是你个人的私事。”又说:“你那爹也真是,当什么蒋匪军,把你和你娘害苦了。”被人疑心的感觉,使瑞丰舅舅焦虑,更使他对那一无所知的父亲,好奇心中掺进责怪。原来他日子虽穷,糊一张嘴不成问题,用“安于贫穷”来慰此生,也说的过去。而现在,“老和尚动了凡心”,对下半辈子生出些欲望来。父亲的寻亲带来了一些未知的可能,不管如何,总比目前要好吧,他祈求命运给予一些迟来的补偿。

每天他去路口等“小个子”,看他无视他而来无视他而去。“婆婆,你说,父亲收到我的回信没?怎么就没个回复?”他神色苦恼,声音却带着轻快的调。“台湾这么远,信怕是要走几个月吧?”外婆宽慰道。不远处听见“小个子”在阿明家门口打着清澈响亮的车铃:“夏佳明,夏佳明,喜报!喜报!”

阿明哥哥北大录取通知单到了!他成了国家恢复高考后,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是名牌大学。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四邻纷至沓来。阿明家的小院从未有过如此热闹,大家是真的为他高兴,阿明家三代单传,阿明奶奶早年守寡,他父亲农忙之余再去帮人拉车,赚点苦钱,母亲一天到晚只知道低头干活。阿明哥哥从小肩不能抗,手不能抬的,他奶奶说他是块读书料,果然,寒窗苦读,跳了龙门。四邻有包了几元红包的、有提一篮子鸡蛋的、有送衣料。等外婆拉我去他家时,条桌上放满了礼品。那几年,生活也才刚开始好起来,大家都不容易,但是在这样的好事面前,宁可勒紧裤腰带也得表示。阿明奶奶笑容舒展,不倒翁似的走进走出,倒茶、递烟,她在观音菩萨前点了蜡烛、香,阿明哥哥的录取通知单也供在菩萨面前,烛火的光把大慈大悲的菩萨衬托出一份“丰腴的安静”来。

“菩萨保佑,菩萨指点,我们阿明出生时,我去育王庙里求过签的,说他是文曲星转世啊!”

“奶奶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起。”

“就是的,阿明从小就和那些小子不一样,斯文有礼貌!”

“哦呦,奶奶,你家烧高香了呀!”

几个妇女七嘴八舌的感叹。

“不好说的哦,老天很小气的,你说了,就不灵了!”阿明奶奶指指天,小声的说。

“是你家祖上积德啊,奶奶,阿明看过的那些书,借我家二小子念念吧,要不了两年,我家那个也得考了,沾沾咱阿明的光”一个妇人赶紧上来说,眼睛东瞟西望 ,大概在找阿明的那些砖头厚的书,只见屋后一堆还没卖的谷子,黄灿灿的,像座金山。

“哎,你家二小子再沾光也没得用,上学期还留级了吧,人各有命,读书是天生的,没听说人家是文曲星转世吗?奶奶,书还是借我家老三吧,他今年考进县中了。”另一个很有些机灵样的妇人调笑道。

“你家老三还早得很,奶奶,你老好享福咧,孙子出息了,哦呦!”

大家七嘴八舌的围着奶奶和阿明,阿明哥哥带着啤酒底眼镜,斯文的站着,是有与众不同的模样。只是脸胀的绯红,嘴抿的弯弯,这样的成绩,个中的艰辛非常人所能承受,功课全靠“两头点烛”苦读过来。

施书记也来了,他成了院子里的男主角,做了代表发言,对阿明全家表示祝贺,村子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是村里的一件大好事,再不能更好了,还是北京的名牌大学,他虽没去过北京,据说是中国的首都,毛主席老人家呆的地方啊,全国各地最优秀,最漂亮的人都在那里,一个个都穿的清爽,皮肤白净,讲话都跟唱戏似的。阿明出息了,是给全村人争面了,他一直就觉的阿明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现在果然,证明他历来看人不错。施书记的话的得到了在场人的应和,包括屋角讪讪笑着的瑞丰。

“我说,瑞丰,你那个台湾爹还是没信吗?镇上人家张勇香港的姨妈可也来探过亲了,给张勇家好大一笔钱盖房子,他一个小小台湾就不敢回家?”施书记朝瑞丰大声说道。角落的瑞丰见话题引到他身上,手脚也没地放,脸窘着,妇人们嘻哈的围着瑞丰打起趣来,“瑞丰,嫂子给你说个媳妇吧,你想要啥样的?”“瑞丰,做了这么多年和尚,你那里还管用吗?”“瑞丰,我说你以前老婆过的好吗?不行,还得是她吧,要我帮你问问去!”仿佛成了瑞丰的主场,瑞丰在那群女人里期期艾艾的不知索然。

“得了,得了,都回家去做饭吧,娘们一说起这事就来劲!”施书记捋着他的胡子,做了散会的手势,点一支阿明父亲递的烟,对他说:“给儿子整理整理,该花几个钱就花几个,这钱也别省,别让城里人笑话我们乡巴佬,村里的困难你知道的,等我们开个会,会给阿明一些补助,也是村里的大事。”又转身对阿明说:“好好念书,别记挂家里,将来在北京工作当领导,多为百姓干事。”他拍着阿明的肩膀,吐了一串烟圈,迈着八字步走了,像戏文里的“七品芝麻官”般退堂而去。

晚上,油灯下,外婆说起包了二十元给阿明的事,外公忙说要的,北京那地方啥都要钱买。舅舅读了父亲的来信,信不长,两件事,让舅舅参加今年的征兵,争取下半年参军;还有就是父亲换防了,这次去杭州,看样子是长期了,给我联系了杭州的幼儿园,月底让舅舅坐火车把我送过去。信读完,一时间大家也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听起来,我和舅舅将有新的前程可奔赴,值得开心。外婆外公却情绪有些低落,外婆拍了下我屁股,没好气的说:“走吧走吧,走了才好,省的在家踢手伴脚!”外公冲我做了个鬼脸,努着嘴,看来他们是真不要我了,父亲这封信来的真是及时。

我生气了,转头去睡,睡的迷迷糊糊的,听见外婆小声在说:“当初说了,不帮他们带小孩,不带的,你非说得帮他们,现在可以打酱油买烟了,说走就走了,心里舍不得这丫头。”

“老太婆,孩子总要跟父母的,哪里留的住,只要孩子好,就算熬了这把老骨头去烧火,我们也干啊。”外公说着。

“只是,这家里一下就冷清了,真怕不能习惯。”外婆也准备睡了,她把煤油灯调暗,慢慢的脱衣服,我看她墙上晃动的影子,也伤心起来。

“丫头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了,一天到晚这么疯来疯去也不行,等放假,捎信让她们回来就好。”外公宽慰着,声音是我从没听到过的温和。

“这当兵的当兵,读书的读书,你要值夜,这家里,走进走出就剩我一人了”外婆道。

“老太婆,等小子当兵了,咱俩也坐那火车去看他去,再到杭州看你女儿女婿。”

“好是好,火车咱也没坐过,咱也去试试。”

“对了,听说这坐火车小孩也得买票,一米以上就得半票呢?”

“丫头有一米了吗?”

“过年时给她裁衣服时量过,快三尺喽”

“那就得多花一元钱吧,能买两斤猪肉呢,这丫头能吃,肯定超了呵。”外公哈哈笑起来。

“那怎么办,不然明天看看,超过了也没法子啊,要是刚好,就叫她缩缩脖子吧!”

外婆“嘻嘻索索”在我身边躺下,我猛的转脸过去,把他俩都吓了一大跳:“我不要坐火车,也不要缩脖子,不要去杭州,也不要幼儿园,我不要和你们分开!”我扎进外婆的怀里,她胸部稀薄,肋骨清晰,瘦的扎人,她也被我扎的说疼,疼的泪花闪闪。而我第一次感受到将要骨肉分离的那种痛。

据说,我也算跳了龙门了,和阿明哥哥一样,成了城市户口。我后来想,那天的蛇,回过头来一定是告诉我什么的,我当没看见就好了,就可以永远留在乡下,永远伴着外婆。

我后来是这样子离开的,因为个子刚好一米,如果这也算考试的话,我得了一百分。可我一心想省这一元钱,好让外婆换两斤猪肉吃。过检票处时,我弓着背、缩起脖子,像一块布料贴在墙上量个子,检票的伯伯不断叫我站直站直,我仍憋着暗劲缩着,没超过一米,如愿以偿。火车上,和舅舅挤在一张座上,看着呼啸远去的宁波,嚼着外婆煮的茶叶蛋。舅舅好奇的问我:“真有你的,刚才尺子上还差一截呢,你怎么做到的,啊!怎么做到的?”

“向外公学的!啊......”那个奇妙的下午,外公驼着背,一个筐我,一个筐大米,一条扁担的挑进春光,阳光斑驳,风路过竹林.....

后记

我后来再也没有长时间再回过雅庄,我成了杭州城里,那个小手背在后面,坐的端正的乖孩子。之后几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阿明哥哥大学毕业后留校,九十年代去了美国,在美国大学里教书,我一直没再见过他。阿明奶奶在他上大学的第二年生病去世了,她的病早在一年前有了征兆,一直默默忍耐,就怕误了孙子学习,更怕花钱,乡村里这样的老年女性为之不少,似乎她们的一生从来不是为自己活的,临走时也并无遗憾。

瑞丰舅舅和他母亲一样,没能等回他的父亲。在他最后几年,大概得了抑郁症,闭门不出,一天只吃一顿。他的父亲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谜,连他自己的死也成了谜,死了几天后才被邻居发现,抽屉中有拆开的心脏病药。他父母结婚照随他几件衣物火化了,这样最好,他们终于都等到了。后事是由四邻凑钱办的,记发出了大头,国家对抗美援朝老兵每月有几千元补助,记发日子过的舒坦,晚年依然爱喝小酒,偶然会犯迷糊,总觉的祥花嬷嬷还活着,让她炒出下酒菜来对饮。

一路紧赶慢赶,赶在“落财”吉时前,我到了雅庄,如果不是清河,依然如绸缎般穿村而过,几乎都要找不到童年记忆中的那些院门,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升日落,生命最初的美好时光。

姑婆家院门口的迎春花开的猛烈,崭新的芬芳吐蕊,美好将以另一种方式无欲无求溢出,芸芸众生,欣欣向荣,何必伤怀于轮回,这一切自然的存在,让它去尘归尘土归土吧!

“吉时到!孝子贤孙送财喽!”施家桥边的那个院门,一时锣声喧天,鞭炮齐放,红屑满天飞,如一群蝴蝶扑楞,别有一番喜气洋洋,仿佛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正跨单车远行一样。



(国画为作者原创,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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