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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 丧

     

                                                        刘述涛

《礼记》云:古代凡闻君、亲、尊长之丧,从外地赶往吊唁或料理丧事均称“奔丧”。

                                

 一人生恶病,全家皆发愁。

当我父亲名下的那些子子孙孙,这几十口人知道了住在上海侄子家里的二嫂得了胃癌,送进“ICU”后,全家人就一个个将焦虑写在脸上。虽嘴巴上一个个在说吉人天相,像二嫂这样的好人,老天爷也会眷顾。但内心深处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二嫂全身的癌细胞已经扩散,都已经进入到了神经系统,想要奇迹发生,似乎是水往高处流。但内心仍然充满着期待,期待远在上海的侄子能告诉我们好消息,期待躺倒在病床上的二嫂能站起来继续同我们有说有笑。谁知道,等来的是侄子在家族群里发出的一句:“综合专家及医生的给出的忠告,决定把我母亲送回到家里。”然后,是一张二嫂躺倒在救护车上,吸着氧气的相片。

家,自然是远在遂川县的老家。

老家,有二哥二嫂用心血凝结起来的两栋三层小洋房。三层小洋房的每一块砖,每一笼泥,二哥二嫂都亲力亲为。别人家里有这么有本事有出息的儿子,建房子又是两个儿子们出的钱,自然会事事省心,做甩手掌柜。可二哥二嫂却是省钱省了一辈子,多少应该是请小工来做来完成的事情,他们把自己当成小工给做了。

在二嫂回家的这个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大脑中浮现的全都是二嫂同二哥的那些事。二嫂能和二哥走到一起,皆因我的母亲同二嫂的继母是小时候的玩伴,两个人曾经说好了要做儿女亲家。自然,在过了几十年后再见面,说起自己有一个正当年华的儿子同女儿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两眼放光,觉得儿女的缘分就在眼前。于是,请出我们四里街上的“文班长”出来做媒人。文班长,虽一介女流,却是我们四里街上响当当的人物,从来烟酒不拒,还天生一张说媒的好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白的说成黑的。天上地下,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事,她更是全都知道。

文班长,一手托两家,极力成就了此番好事。二嫂从瑶厦嫁到了四里街上,一开始就显露出比别的媳妇不同的本色,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之外,还从来不多事。长辈们说什么,她听什么。一开始,她还在盐业公司仓库包盐,做小工。生下两个侄子之后,又挑上箩担,同我母亲一样在农贸市场卖人造肉。再到后来,拉板车,卖水果。做什么都是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尤其是在节省这件事情上,她永远同我二哥保持一致,可以三五年不买新衣服,也可以一粒霉豆腐就吃下一顿饭。

结婚没几年,为了建房子,节食省衣,但从不耽搁两个侄子读书。从小学到高中到读研,都是从牙缝中省出钱来供。多少人说我二哥是积了八辈子的德,才修来的福气,娶上了我二嫂这么好脾气的一个人,否则,就我二哥那说急就急,说爆就爆的脾气,能有几个人受得了他?我二嫂却忍受了他一辈子,我二哥一急,我二嫂就总会笑着说,你瞧他急咯急绝,急什么,急有什么用?

可就这么一位三邻四舍都夸赞的好人,却应了那句,好人不长命,才六十四岁的二嫂走了。

得知二嫂走的消息,是四哥给我打来的电话。四哥在电话中,就说了一句话:“回啦,二嫂走了。”

回啦!拉响了我回家奔丧的号令。

我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我不在身边,也是电话中的一声“回啦!”我就知道,我必须回去参与料理丧事了。我的心中知道,一个家族中的丧事,代表了一个家族的脸面和礼数。家族机器是否能够正常运转,从一次丧事中,是可以看出这个家族成员的团结度。

到现在,我仍会不时想起,我一位远房亲戚的父亲走了,他的尸体躺倒在逍遥床上还没有凉透,他的三个儿子已经争执起来了,守着他的灵,三个媳妇的嘴里已经不干不净的开骂了,说谁得了他的好处,谁又是他偷偷的给了钱。此时,不要说家族中的人,就连外人都看不下去,都摇着头说,人穷种变狗生锈,世上少见少闻竟然出了这么无名肿毒的人家。自己的父亲死了还在逍遥床上躺着,就争起了财产,骂上了粗口。可怜了逝者,打了三通埋人鼓,身边没个痛心人。

谁也不愿意自己死后,没有一个痛心人!谁也不希望家庭中的不和谐,在一场丧事上展露得淋漓尽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永远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最美好的心愿。

放下电话,我在奔丧的路上狂奔。我不知道,在中国苍茫大地上,有多少人同我一样,此时的自己心情低落,五味杂陈,想哭又哭不出来,就这么向着家的方向奔去、奔去……                         

二嫂就躺在我的面前,她的脸上贴着一张金黄色的烤烟叶,两只手放在胸前。为她净身更衣的人,从泉江河的最中心位置舀起了最干净纯洁的清水,前三后四的给二嫂擦拭干净了身体,再用草绳帮她捆好了手脚,意思她在见到阎王的时候,不会乱说话,也不会乱动。

两位侄子同侄媳妇就跪在二嫂的旁边,都两眼通红,抽泣不止。旁边的长者在提醒,不要哭出来的眼泪掉在逝者的身上,否则逝者会心中不安,不忍前往阴间。

我跪下来还礼,侄子们在旁边回礼。看着几个月前,我回到遂川,还同我一起吃饭说话的二嫂,现在一下子就没了,不由得潸然泪下。李白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但愿二嫂到了那边,能有好的归宿,不再受苦受难。

这些年,同我二嫂一样,被癌症肆虐,夺走生命的还有我的三叔、四婶、大嫂、堂哥及一些同族中亲人。他们一个个虽然活得十分的平凡,但却非常努力。只可惜,命运正在好转之时,却被突如其来的癌所吞噬。癌就像潜伏在我们身边的一只恶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恶狠狠的扑出来,将我们某个人的生命给夺走,一点道理也不讲。

四跪四拜,四块大块肉一样大,是遂川人的风俗。谁家老了人,亲朋好友都会来还礼,都要对着逝者四跪四拜。当事的人家想要丧事办大一点,风光一点,就只要来还了礼的人,就都会领情招待,这叫“当大事”。如果当事的人家,不想把丧事办得那么大,那么繁杂,只想着领亲朋好友的情,就只招待好亲朋好友,那就叫做“愧当大事”。虽只相差一个字,丧事的等级,却已是天差地别。尤其是“当大事”,就必须做大祭。大祭,那是何等的排场。不要说道士、吹鼓手、仪仗队的阵容强大,就是祭祀仪式的繁复程度,也是令人为之咂舌。到现在我仍一想起我奶奶过世后,家里举办的那场“当大事”的丧事,仍心有余悸。一场丧事,让我家里几位亲人累得虚脱,跪得晕倒。从此,我们家走了任何一位亲人,只用“愧当大事”,不是“当大事”不起,而是没有必要为了一些虚头巴脑的面光,做给外人看,演给亲朋好友看。我认为一场真正好的丧事,应该是逝者安息,生者从容。

                                 

二嫂的过世,让家族机器自动的启动,家族中的长者一个个放下手中的事情,来到二哥的家里,他们都不用侄子前去报丧。要前去报丧的自然是二嫂的娘家,也就是侄子的母舅老表。自古都有“母舅老表高三级”的说法。长者们有经验,交待要去报丧的侄子,到了母舅老表的家里,不能够进人家的厅堂,要喊出来,在院子里下跪,告诉他们,你妈妈走了,谢过他们了。

交待完报丧的事,长者又把二哥叫到面前,同他说,再伤心再难过,也要先把逝者安置好了,再说。先挑紧要的事,安排人手去做。自然,最要紧的事是联系火葬场,去看墓地。去年县里的一场殡葬改革,把所有人家里存放在的寿木给清零了,寿地给拆平了。眼下,一切只能是顺应亲人离去的变故一样,顺应眼下的殡葬仪式。但再顺应,该选择的还得选择,讲究的还得讲究。

原本一座一座的土坟,变成了集体公墓山上一块一块的水泥砂石建好的小框框,框框上一块花岗岩的盖板,盖板上再一块黑色的花岗岩的墓埤石。有字的墓埤石底下葬有人家的骨灰盒,没有字的任由你选,选好了哪块,记住相对应的数字,到镇里的民政所登记一下就成。二哥选中的是196号的双人墓地。他说,196号当阳不冷,且视野开阔,风水好。二哥信风水,他说好,别人没有话说。都知道,这种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选好了墓地,联系好了火葬场。接下来就该定总管是谁,谁管礼薄,谁是总厨,谁是帮厨,哪个去采购,哪个去借桌凳碗盆,还有打杂人等,都得分工下去,分工好。好在,这样的事情,在一个家族当中,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谁适合做什么事,早已经成竹在胸。

道士来了,给了出殡下葬日子。礼生来了,裁剪好白纸写好了挽联。这时候,总管开始上岗,开始定去火葬场要去几辆车,多少人,谁打伞,有什么下数,家族中的长者就坐在总管的边上,他们是交待又交待。在长者和总管的身边又站着家族中的年轻一代,他们在听安排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之中,学习如何运筹帷幄将家族中的逝者送走,以展现一个家族的面光与礼数。

                              

晚上,当一众客人散去,家人们都会坐在灵堂前守灵。我们看着躺逍遥床上的二嫂,不时回忆起她在世时候的点点滴滴,我们无意中把守灵的夜晚,变成了一场对二嫂的追思会。

大侄子说,我也想不到她走得有这么快,一开始要她去做检查,她总说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哪知道她都是忍着。她刷牙出血,我说过她几次,要她去做检查,她都说牙齿出血有什么关系,却不知那是胃出血,她就是忍得,生怕要花钱。我们也没有当一回事,再加上上班事多,就……说着说着,大侄子说不下去,掩上脸,让泪水直流。

四哥说,她省了一辈子,自己卖水果,从来都舍不得吃个好的苹果,想吃都是挖掉的烂苹果才舍得吃。在她卖水果的时候,两个侄子都不给吃,但刘欣(四哥的女儿)一到她水果摊上,什么水果都往刘欣的手上塞。她的心里只装着别人……说着说着,四哥也说不下去。

二哥喊,桂兰(二嫂的名字),说好了,我们要一起走到老,现在,你却丢下我先走了。你走了,我想要贴个膏药,都没有人给我贴啦。桂兰,你……二哥嚎啕大哭,双手直拍胸脯。

大哥说,桂兰,她吃了一生世的苦,到头来,日子好过了,却走了……

三哥说,谁能想到走得这么快呢,今年七月,她还说身上越来越没有力气,我还说是不是盖房子操劳,给累的。每天都看到她同二哥,拉着一辆板车……

大姐说……

说着说着,我们一家人,都流下了眼泪。

                                 

“今日堂前停一夜,明日上山见阎王……”道士穿着道袍,嘴里唱着“不觉有孕在娘身,行路不知天和地,娘今黄瘦不成人……母亲却是两世人……”道士一边唱一边慢慢的绕棺,另一位道士坐在敲锣,不时用悠长的“唉,及句子的最后两个字”来回应。厅堂中间已经没有了以前人走后,要盛放在内的棺木。也没有了放殓,盖棺所应有的仪式。棺木换成了骨灰盒,放在一张小方桌上,道士带着我的家人围着小方桌绕圈。绕一阵,换上礼生,进行祭文的祭奠。要祭拜的亲朋,站在前面,随着礼生嘴里的鸣炮三声,奏大乐一曲,秦小乐一曲,

一跪一起。

第二天早上,就要上山下葬了,总管仍在分派出殡的人手,谁打大鼓,谁放鞭炮,谁扛花圈,降服侄要抬回头饭,走在前面撒路钱,总管一一都得分派清楚。接到任务的人,不会讲价还价,更不会推托不做。大家都明白,家家都有红白好事,家家都需要有人站出来帮忙。

一大早,还礼的人就来了,来还礼的人,也就是决定去送葬送一程二嫂的人。

当我们把二嫂送上山,回到家,迈过火堆,用酒洗手喝点酒后。我们又开启了一顿为了“阴顺阳安”而举办的回光返照酒。此时的酒席浓重而热烈,大家也不再悲伤,而是有说有笑。看着他们,我开始相信,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生有死,有来有去。我们每个家族都会在这么经历亲人的离去之后,才更加珍惜当下的日子,才更能释怀,每一个人都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我们的生活却仍将继续!我们在怀念亲人的同时,也更加看重未来。在看清楚来时路的同时,我们也看清楚我们每一个都将要去往的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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