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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2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醒了过来,腿因为蜷了一夜很麻,几乎站不起来,我扶着背后的大石支撑起身体,脖子上一阵麻痒,我伸手一摸,两只又长又黑的蠕虫扭曲着掉下来,顿时我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森林里似乎所有的鸟雀都在匆匆忙碌,叽叽嘤嘤,啾啾啭啭,追逐飞翔,或站在枝头高声鸣叫,露水从颤抖的叶片上滴下来。我摸摸身上散发着潮意的衣服,从树顶缝隙看去,天空还泛着紫色,东方隐约绯色的云霞,现在差不多是卯时,若是还在长安,应该晨起读书了。

想起以往那么多清晨,读圣贤书,颂前人诗,满心希望,眼下却在这荒野山中,跑了驴,失了书,无缘功名,不知前路。我心中一阵怅然,俯身收拾起包裹,弹去灰尘虫蚁,掰下半块大饼,吃起来,饼早已干涩冷硬,幸好水囊里还有半袋水。

我咽下饼,扎紧腰带,人生不得意十之八九,且不去多想,先找到人家,从这山中走出再说。

一路披草推枝,攀石爬坡,走了一个多时辰,却始终看不到路径,树木越发密了,太阳升高,林中依然幽暗。我浑身是汗,心中焦急,这样走下去,恐怕离人烟越来越远,若碰到野兽,我虽比以往一起赋诗论文的几个书生壮实一些,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但也禁不住野兽的利齿坚爪,恐怕要葬身兽腹。

正这样想的时候,就看到草丛中一堆黑色兽粪,还是潮湿新鲜的,那兽一定离的不远。我的心抽紧起来,又砰砰猛跳,我急忙低头辨别兽粪,这是什么兽?我瞧了许久,用树枝拨弄,也看不出究竟。自开蒙以来,读了二十年书,明礼仪,知廉耻,懂诗文,但竟不知如何识别动物,更不提这兽粪,圣人误我!且慢,《禹贡》里说华阳有熊、罴、狐、狸,这是哪种?还有《山经》里似乎提到。。。?我头脑乱转,回忆读过的书,前方树丛微微晃动,有兽!我慌忙蹲下,那是什么?!四条腿,长脖颈,顶上有角,圆眼睛。我一抹额头冷汗,是鹿!原来是鹿,还好,还好,此兽不食人。那两头鹿瞪着我,忽然后退,扬蹄窜奔,在树丛中曲折消失。

我憋紧的那口气松懈下来,站起身,掸去发上草叶,忽然想起胸口藏着的龙女书信,我拿出来,那写着龙女书迹的布条因为贴着我的胸口,带着温热,上面字迹娟秀可爱。我四顾,此刻林深草密,与世隔绝,荒山野壑,只我一人遗弃在此。哪来龙女?那如花容颜是真是假?这信彷佛是一片幻影,偏偏又真实的托在手间。龙者,麟虫之长,人者,倮虫之长。龙女托书与我,或是我命中该有奇遇,非常人乃有非常事。迷失荒山,几个书生有此境遇?我把布条放回胸口,循着鹿迹,披荆前行。

走了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四个时辰,中间歇了又走,攀上山峰,又下山坡,两腿肿胀,鞋底已经磨破,脚底血迹斑斑,此时走到一道峡谷间,小溪在谷底圆石间淙淙流淌,我脱下鞋子,把脚泡在溪水中,溪水清凉,稍稍缓解足底疼痛。我疲倦的倒在岸边,日光照在峡谷顶上,峰顶上灰褐色的石头闪闪发亮,几近银白。

躺了半个时辰,把水囊灌满,沿着溪岸跋涉,有流水伴随,好过在荆棘树丛间不知方向的走。走到筋疲力尽,脸上胸口的皮肤晒得红痒,脚底痛的麻木了,几乎想倒下不走了,往远处看,溪水变宽了,两岸山峰也似乎在敞开后退,慢着!那白云浮动处,似乎有人家。我瞪大了眼睛,使劲瞧,依稀有淡黄色墙壁,黑色屋顶在白云绿树间若隐若现。一阵狂喜袭过,我忽然生出了力气,向前奔去。

数次绊倒,黄墙黑顶消失了,又看见,终于越来越清晰,确凿无疑,那里有人家。

天又快黑了,那人家处越来越近,就在前面山上。

我攀上山坡,推开挡路的藤曼,顾不得枝叶刺人,衣衫划破褴褛,一心往前。

林间暗下来,我眼睛盯着那处人家在的方向,即使看不见,也要朝着那个方向走。

越来越黑,参星已经出来了。

那黄墙黑顶早已不见。我心中不敢绝望,咬着牙,天定不绝我,天定不绝我!

踉跄歪斜,林木变得稀少,渐次身边只有嶙峋山石,长草披拂,风越来越大。我发现自己已然走到山顶,长风吹来,山顶无树无草,暗黑色的巨石隐在周围,头顶星汉浮现,群峰如同巨兽,在星空下群伏连绵,涌起紫黑色的波涛。风吹乱我发,吹动我衣,我倒在地上,泪水流下来。

风声大起来,半山的松柏摇摆起伏,松涛阵阵,山鸣谷应。

忽而,在那摆动的树间,一点星光,或是灯火明灭闪烁。

我摸索着爬起,朝着那点亮光走下去。

一点一点,越来越亮。

脸上的泪痕干了,血液流动,心又在稳稳的跳了。

能看到窗口了,房舍小小,有暖黄的光从窗口门缝透出,照映柴扉。

柴门矮小虚掩,仿佛在等人。

我推开院门,走几步,即到小屋门口。我举手叩门。

没人回答,但听到有苍老的声音低低喃语。我又叩门,还是没人应答。

我只好自己请自己进去。

一个老人,着浅灰僧衣,坐在草垫上,旁边几上一盏油灯一卷书,壁上悬一幅佛画像,佛像隐在幽暗中,佛眼似睁还闭。老人双唇张合,在喃喃念经,对我不理不睬。

我左右看看,地上还有两个草垫,在邀请疲惫的我坐下来。

我坐下,靠住墙,长长的松口气。

老人在念,“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我听着,身体松懈下来,各处都觉出痛和酸。

他继续喃喃念,我听着,疲倦了,经文像是安眠香,让人安宁放松。睡意渐渐涌上,我歪倒了。在梦中还听到他在念:“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外面风声回旋,荡在山壑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

早晨,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上披着一块麻布。我起身,鼻端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不由自主的循着香味走出屋子。院子十来步宽,草屋两间,从东面屋檐伸出一方草棚,遮蔽下面的石灶。

老人蹲在灶前烧火,他听到我脚步声,回头说:“饿了么?稍等,黄粱饭就蒸好了。“

他站起来,揭开小锅的锅盖,盛了两碗黄粱饭,递了一碗给我。

我伸手接过,“多谢法师。“

我跟在他后面进了屋,各坐了一只草垫,默默无声的吃起来。我本就饥饿,比起干饼,黄粱饭又香又软,我飞舞竹筷,大口刨饭,一碗饭很快见底,却看到老人正一粒一粒的把饭夹起,送入口中,慢慢咀嚼,我脸上发热,从黑陶碗底挑起一小口饭,细嚼慢咽。

等老人终于吃完他那碗饭,我的一只空碗搁在地上,已经干坐了半天。

老人收拾起碗筷,到院子里,我跟着过去。院里有个水缸,他舀了一勺水,冲了冲碗筷,放在石灶上。

我揖礼拜谢,“有劳法师赐饭。“

他回礼,然后问我:“你何方人氏,为何昨夜到此深山?”

我把我追驴迷路的经历说了一遍,最后恨恨的说:“都怪这畜生,不然我今日应当在安然行在大道,不至于如此狼狈。”

老人微笑,“世间万事本因缘而起。随缘而安。”

他提起一只木桶,“我要下山汲水。你可愿意随我来?“

我看地上有两只木桶,他只提了一只,可能年老担不动水了,我感念他的黄粱饭,就提起另一只桶,随他下山。

老人在山石间绕行,不急不徐,时时蹲下,我从他后面侧头看,他把地上浮尘枯叶拂在一处,撮起,兜在衣摆里,这样行行止止,下到一略平坦处,两棵廋松,下有篱笆围起的一方薄田,只可怜的几步宽窄,种了几十株谷苗,老人把衣摆里的积土细心抖在田里,又拔去了杂草,对我说:“走吧。“

走了一会儿,眼前看着老人稀疏短发和削廋背影,他的僧袍在日光下看,又薄又旧,肩头后摆已经磨得露出布纱。我忍不住问:“山上如此清苦贫瘠,法师居此多久?“

“十五载有余。“

“有信众供养吗?“

“无有。“

“饮食穿用从何而来?“

他的声音微透笑意:“天地所生,山中所有,既是我用。”他伸手从一株从树间挤出的野花枝上掐下一红花,回转身递给我:”此物可食。“

我把这五瓣红花放入口中,嚼两下,尝出一点酸酸的汁水。

“春花秋果,旦暮晴雨,这山野僻居自有乐趣。“

我吐出口中嚼烂的花瓣,回想长安乐游原上的金鞍少年,曲江池的红妆艳女,更别提那些出入拥旌、建功树名的将相贵族,那才是昂藏男儿的适意之地,僧人无婚姻子女,怎懂得人生乐趣。

我不愿和老人辩驳,只是跟着他走。

待走到一处泉眼,汲满两桶水,回转上山。

此时看向山顶,青蔼回合,老人那草屋只隐约露出一点黑色。

老人安稳的走着,不说话。

我拎着水桶,走得很慢,渐渐觉得无聊,又问他:“法师为何出家?“

他答:“我出身博陵崔氏,少年时游历,壮年戍守陇西,经戎虏十数战,某夜”,他似乎喟叹一声,“我站在城头,城外沙漠如雪,不知何人终宵不眠,吹芦笛,待到旦晓,我意已向佛。后辗转十年,行到此山,再未离过。”

我怔怔听着,博陵崔氏,天下望族,满门朱紫勋贵,此人出身崔氏,有守土之功,却摒弃了荣华功名,过这样贫寒枯燥的生活。我望向老人,他提着桶,行在清冷的林间,幽然一身,而旭日照在前方的林外,草木青绿荣灿。

他说的是真是假?我身无长物,他骗我也得不到好处,他若是没骗我。。。

“那你的妻儿呢?你不顾他们了吗?“

“我出家时,已经写了放妻书。“他淡然道来:”人在世间,缘分尽了,父母妻子也是萍聚萍散。“

“可是,可是,他们没有父亲照拂,前程和婚姻岂不有碍?”

“心无执念,纵然千难万苦,也是清风拂面。”

“可是他们不是出家人,不能像你这样清心寡欲。”我替他的妻儿抱不平,“你这般弃家,太自私了吧!倘若他们衣食不继,为人所欺,你为人父心中无愧?”

“耳目鼻观,万法皆幻。珍馐、糠菜同化粪土,富贵、贫贱都是各人劫数。何以愧?何能愧?我无愧。”

我真的气了,“佛渡众生,你只管你自己向佛,妻子儿女都不管了,慈悲心何在?“

他回头看我,笑一笑,脸上的皱纹条条弯起,眼神温煦。

他指向群山:“你看这山上,春来繁花满枝,俄而岁终,霜雪落下,枯枝空空,然四季往复,花开必有花落,花落又是花开,何用慈悲?“

我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山顶白云缭绕,山间林木欣荣,间或浅紫粉红处,是野花开放,正是人间最好的时光。

他绕过一丛荆棘,“人间亦如是。佛不渡众生,众生自渡啊。”

后来经过他那方薄田,他给那些谷苗每棵润了点水,看看天,说晚上有雨,不用多浇。

我也看天,没看出来有雨的迹象。

到了他的小院,我们把水倒进缸里。

我整理了微薄的行李,借了针线,缝补我那破烂的儒袍。我边补衣边自嘲:“书生无纸笔,却为针线忙。”

我准备向老人告辞,我问他渡汉水,应往哪个方向走,下一处人烟离此处多远。

他却说:“我十五年住在这山里,外面的大路恐怕已经改了。但离这里三十里地有一处村子,村人有时请我为往者念经,你到那里大约要一日,到了村里投宿一晚,再问路。”

他指给我路:”向南行,越前面那座山,山底有溪,沿溪前行约十里,直至一板桥,左折,再越一坡,就见人家。“

我谢他,向他告辞。

他却摆手,“你今日行不得,我在山里住久了,熟知此地天气,恐怕下午就下雨了,雨若大了,难行路。你歇息一天,明早再走。“

我只好留下。

到了下午,果然天色阴下来,后来云如墨染,春雷滚滚,雨无边无际的落下来。

老人在草垫上打坐,我着实无聊,拿起他的经书读。雨滴落屋顶,风挟着雨从窗扉飘入,屋中蕴着雨气的味道。我从窗缝间看,外面千山烟雨,树摇枝摆,似有生命。我想起老人说的四季往复,枯荣交替,无有发慈悲处。我回头看他,他微闭眼,两腿交盘,身体松弛,脸上无悲无喜,静默寂然,恰似墙上那幅佛画。画中,佛眼下垂,似乎什么也没有在看。

晚间雨停了,老人过午不食,也没有再招待我黄粱饭,我只好拿出干饼,还好老人不知从哪里剪来野韭,拌了酱,给我。吃了饼,老人念经打坐,我就着油灯,读他的佛经,读着读着,又困倦起来,自己找到草席麻布,铺开躺下。

老人看我一眼,吹熄了灯,继续念经,“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

雨后山间,春寒又起,我裹紧麻布,月亮出来了,窗扉处一片幽白。

我打了个哈欠,睡意朦胧间,想起龙女的书信,问老人:“泾川有龙吗?”

老人没有回答,我只听经文喃语,“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有吗?没有吗?

我合上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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