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办公室小刘走进了局长办公室。
“张局，李副科长的儿子考上大学了。按照惯例，局里同志要随礼去坐一下热闹一下。您看？”
“考上哪个大学了？”张局长双手摁住发胀的太阳穴，使劲儿摩挲着。忙乎了一下午，他的脑袋里像钻进了一窝马蜂，嗡嗡作响。
“清华大学物理化学专业，听说是国家重点学科。”小刘说。
“哦？”张局长心里拉了一个带着浓重疑惑不解又夹杂着嫉妒情绪的升调儿。
这个消息呀，对全局人员可能都是喜讯。大家都期望自己的孩子能沾沾喜气，像这小家伙一样，一考升天呢。这个消息在局里掀起的喜悦热浪，他不用想都能猜出来。去热闹一下是必须必要的，可是他的心里却泛起了沉闷的馊酸味道。
李副科长在他刚调过来的时候其实就是老副科长，应该说比他起步早多了。可是，李副科长这个人吧，用他一贯的眼光来定义，“一辈子也就是个副科长的烂样子！”
李副科长那会儿四十三四岁，但是看起来就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个子本来就不怎么高，还有点驼背。头发本来就不太密，还细瘦稀疏，头顶中间已经看得见若隐若现的头皮了。同志们戏说，“李副科长头顶的地中海模型正在逐渐成熟。”
李副科长真的没有一点儿男人的阳刚气息。两条腿走路的时候，总有点互相绞纽，两根腿老粘粘兮兮地交代不清，不利索。而且，他走路的习惯就好像个老汉，似乎腿软抬不起来，所以两只脚板就在地面上“嚓嚓嚓”地使劲儿摩擦。屁股呢，肥大后坠，还像女同志一样呼扇呼扇地摇摆。女同志们说，“李科长，你总比别人废鞋。——你不能走路把脚抬起来再走么？”
李副科长拿鸡爪子似的手指插进鬓角不多的头发里，讷讷地说：“打小养成的坏习惯，改不过来了。”
李副科长的眼睛，一直好像八辈子没睡醒一样，没精打采地半开半闭着。你扒住他肩膀在耳朵根上喊一声，他仿佛才睡醒似地缓缓回过头来看看，木讷而又慢声慢语地问：“哦，啥事情啊？”
局里的事情不是很多的时候，大家就扎堆儿聊天。李副科长呢，一个人伏在靠近墙角的办公桌上做题。对，他真的在做题：儿子读几年级他做几年级，数理化语文英语通做。
听局里的老同志们说，李副科长自打儿子上了初中，就开始了这样的做题工程。他先做一遍，然后儿子有疑问的时候他给讲。讲一遍不会，讲两遍。
开始的时候要讲的东西很多。慢慢地，一年比一年少了，只是难度明显加大了许多：有时候儿子问的数理化理科问题深的多了，要不是他提前打电话请假他在西工大教书的老同学，他就被儿子给问倒了。
儿子的学习把他拴住了，他在工作上就只能做到“立足本职，不再创新”。——他哪里有创新的时间和精力呢，一天吃饭走路都在呆傻傻地琢磨数理化试题呢。
领导看了他这个样子，气都装饱了，还哪里有提拔他的心思。——早早儿地，李副科长就被大家认定是要老在这个职务上的架势了。
李副科长这个样子，在大家的心目中也成了若有若无的存在了。有时候大家感觉无聊了，就拿他开一下心，制造一点儿快乐。工作上，他也就是比一般同志自由一点儿，可以有工作时间出去一下的权利。
时间真是快啊，一转眼六年时间过去了。半路调进来的张科长，已经当了一届半局长了，李副科长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就是这个李副科长，形象气质和学识俱佳的张局长，简直半个眼儿瞧不上他：“一天就没一点儿男人气儿，弄啥都跟个老娘们儿似的，蔫不拉几的！”
这话，张局长不只在一个场合说过，可是李副科长只是默然不语，转身走开。好像完全就是一副没有一点抵抗力的怂包样子。张局长往往是越说越来气儿，来气了就更想说。
想一想自己这些年，正是因为跑前忙后加班加点的，用了多少陪家人的时间陪领导，这才“顺风顺水”地当上了局长。跟李副科长那个“锄好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小民做派摆在一起，他俩简直就是绝对走向两极的一对：张不时地升迁，李一直原地踏步。
按说吧，局里同志娃考上好大学了，大家都感到高兴是应该的。叫张局长心里泛酸水的是，他家的张公子，从上初中起就不好好学习，他妈因为娇惯的太多，终于管不住了。他呢，一天忙的鬼吹火，晚上醉醺醺地回来的时候，娃都睡了。早上迷迷瞪瞪走的时候，老婆娃还都没醒来。不要说操心娃了，就连看一眼娃在看书没都没有过。——周末都得陪领导回老家或者钓鱼。
惯下来的老婆浪脱的娃。防脱了的张公子中考没考好，老婆缠得他头疼，最后只好动用局长权力，把娃塞进了重点高中。可是，娃除了学习不好以外，在学校跟老师同学关系好的就像拿502胶给粘合起来了。——一天还大方的很，请同学请老师，豪爽不输其父张大局长。
前年高考，考了一个三本。——说是三本，其实就是个民办大学。学费咋杀人呢，一学年三四万。钱倒不是问题，问题是念几年能混成个啥样子嘛。估计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想到这个问题，张局长就头大。如今的单位，都是逢进必考。现在他还在位子上，大家都对他恭敬有加。那些企业老板也都拿抹了蜜汁的嘴舔着他：“张局长，娃工作的事情包我身上了！”
当了这么几年局长的他太清楚了：人家图的不是自己这个人，而是自己屁股底下的这把椅子。一旦自己离开了这把椅子，绳都把他们拉不到自己跟前来！
每每一想到这些，张局长就心里有点发凉发瘆：儿子还有三年才能毕业，可自己的年龄只给了自己两年的时间。那时候，自己退到二线了，就成了这几天渭河滩干枯的芦苇了：看起来还立着，其实都成了空的了。——自己的娃，自己清楚。凭这小子的能耐，唉……
那天在李副科长儿子的庆贺宴上，被围在中间的张局长，脸上的笑容尽管没有断，但他自己清楚地知道，都是自己硬从皮上鼓出来的。他的心里，就像猫在抓一样：咱跟人家比仕途的时候，人家却在跟咱比娃呢！
酒量一直很好的张局长，那天很意外的喝高了，不得不被办公室小刘和几个小伙子先送回家。
其实，张局长还不至于真的醉到那个程度，实在是每一口原本醇香的五粮液，今天一到嘴里就是苦味儿。——他真的受不了了，胃里像被铁钩子拽扯着，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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