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永的眼里，当他从阿花、阿桃或者阿燕的红绡帐里醒来，听见杂沓的马蹄声从窗外的石板路上纷然响起，他知道大宋的公务员上班去了。
他伸了一下懒腰，推了一下身边背着她的女子。
“小燕，今天早点吃啥？我饿了，昨晚光喝酒了。”
“人家是阿花呀！还惦记你的小燕呢？不是她灌你，你能喝着这样？昨晚你可说好了的，今天你写的词儿，要给我首唱，不许反悔呦。”阿花翻过身来，乌云半掩，双鬓香红，充满期待。
据说，柳永的词谁唱谁红。
“好啦好啦，今天我不出屋，写完直接给你，快起床给我煮一碗莲子粥吧。”柳永捂着肚子，那里发出磬儿的声音。
关于柳永的传说多得不得了，说他去世的时候一贫如洗，是一众妓女凑钱把他安葬在襄阳的南门外。
这只是一说也。
今天，哪一本宋词里也不敢少了柳永，可是在《宋史》中，柳永连一间地下室都没分到，看来不仅柳永的同时代人瞧不起他这种老逛歌舞厅的靡靡之音作者，连元朝的丞相脱脱也没有瞧他上眼。
等到宋词成为继唐诗之后一个辉煌的文体时，人们才发现，这个醉卧红尘的流浪汉是绕不过去的，他不仅放慢了宋词的节奏，拉长了宋词的长度，而且增加了叙事的能力，尽管发生的场景还大多是在小燕的卧室里。
北宋的文坛很瞧不起他这种人，各路。
因为那时候的大人物绝不时髦去歌舞厅这种地方，一旦有了与妓女唱和需要，他们会把才色俱佳的歌妓招到自家的深宅大院，开私人party，比如丞相晏殊。
所以，我们今天才能读到精选的六卷本《全宋词》，其中好的还多是婉约派。
像柳永这样公开眠花宿柳的人，遭受到只能享受地方志和笔记这种历史廉租房的待遇，看起来很好理解，可是据说另一位文坛领袖也深好此道，写了大量卧室背景的的淫词艳曲，却在死后遭到悄然阉割，就有点太那个了，令后人好奇心大增。
这人就是欧阳修。
据研究者的结论和稗史小报传说，欧阳修生前有过大量的婉约词面世，还出版流通了好一阵子，那是在北宋自上而下崇尚文艺的好年代里。
关于欧阳修，坊间有过他生活不检点的记录，比如他对自己的外甥女儿下手，据说还爬灰，动了儿媳妇。当然，这可能与他的社会地位有关，别忘了，欧阳修以新的考卷打碎了好多老古董们进阶的饭碗，属于文学改革和高考改革的人，肯定有不少人恨他，给他编段子。大宋也走了法律程序，但因为证据不足而作罢。
不过也有人从他的婉约词中发现老爷子的潜意识爱好：自始至终喜欢婚外情，好像他一直在找一个满意的女人，这点其实与许多文人是一样的，叫女神也好，叫贵妃也好，不过是意淫。
但是这一切到了南宋就不用操心争议了，因为后来的道学家们需要欧阳修的良好形象，于是在以后的欧氏文集中，欧阳修生前认可的那些靡靡之音统统被删除了。
没办法，就算你死了，也得阉割了你，因为我们需要。
宋在变成了史家的“南宋”之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种北宋文人五马长枪吵架的阵势再也见不到了，那种苏轼被左右两派共扁的夹心饼干也没有了，剩下的就是喋喋不休的陆游、辛弃疾，呼吁夺回被女真占了的北部平原。
在北宋，苏东坡真是个“天生找挨打”的家伙，他好像喜欢在疼痛里享受独特的审美。王安石想帮着皇家做大生意，他反对，因此被贬还短暂下狱；等王安石的反对派上台，他又跟反对派们对着干，因为他发现这些家伙根本上不是为了真理，而是为了党争。
苏东坡的理由很简单，言官得负责任，司法得独立，皇家企业不能太过强大，贵族垄断也不可以越做越强……这导致他像钻进风箱的耗子，最后被发配到海南岛啃甘蔗去了。
根据目前资料看，此后令北宋产生不安全感的北方大辽自己也有有不安全感了，东北部的女真看不惯这两个只顾吟诗作画、一百年也不开战的国家，开始举兵南下，烧了辽上京，最后把宋的帝都逼到杭州去。
苏东坡的理想在1101年初秋戛然而止，小燕儿们人老珠黄早已作古，没有了歌妓口耳相传，柳永的生日和逝世纪念日都成了争议问题。
临安教育起来的一代，正磨刀霍霍，准备修改欧阳修。
（2020年5月5日，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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