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在梦里啜泣。小辉极少哭，就像小斌自己小的时候几乎不哭。但这会儿小辉却在睡梦里哭了。他梦见了什么？梦见妈妈了吗？梦里妈妈再一次离开他吗？小斌听了，心都碎了。小辉坐在客厅最靠门的地方，希望妈妈一进门他马上就可以看到。第一天，小辉对自己说，妈妈回来了，我要做个最乖的孩子。小辉记得妈妈讲的一个魔王的故事，魔王被装进瓶子扔到大海里，第一千年，鬼王说如果有人救出他，他就许诺那人无数的用不完的财宝。他当时会想到这个故事真是太糟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店里的阿姨就对他说：“小辉，该去吃吃饭了。”或者说：“小辉，睡觉了。”小辉一直很听话，即便妈妈不在，他也仍然是个听话的孩子。听了阿姨的话，他就去吃饭、睡觉。三天过去了，妈妈没有回来。小辉又对自己说，如果妈妈回来，他不会怪妈妈，他一定不提妈妈离开他这件事，就好像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他全神贯注于等待妈妈这件事，他坚守在门口。又三天过去了，妈妈仍然没有回来。他又给了一天的期限，但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晚上睡觉时，小辉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我没有妈妈了！不再有妈妈了！不再想妈妈了！即便妈妈回来，她也不是我的妈妈了！小辉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心里非常难过。小辉就带着这么一种与母亲诀别的心情睡着了，梦里与母亲依依惜别。这些天，儿子拒绝跟他交流，他跟儿子说话，儿子也不搭理。儿子把自己隐匿起来，他看不到，现在也听不到，他惊恐地感觉，在他失去路儿后，他也正在失去儿子。盲人与人交往全凭声音，没有声音，等于感受不到对方的存在。小斌因为父亲总是沉默而失去了父亲的存在感，以致他虽然有父亲却等同于没有父亲。他发誓不能让儿子重复他的命运，他要担起做父亲的职责，要做好父亲，要主动要发声。却料想不到儿子对他采取了沉默的方式，他感觉不到儿子的存在，他不知道儿子在哪里，儿子都在做什么。这是惩罚他呀！命运竟然以这种对盲人来说最最残酷的方式，将痛苦双重地加在他的身上。路儿走了，只有他和小辉了。小斌想，儿子一定怪罪他，认为是他使得妈妈走了，因为之前他与路儿总是吵架。小斌想，自己总是这么任性，香姐姐被他气走了，路儿也被他气走了，全都是他的错。可每次都要等事情发生了才知道自己错了，都已经于事无补了。小斌想，儿子从小在这些成年盲人中长大，没有自己的朋友，没有可以玩耍的小伙伴，原本就比较内向，现在更加不说话了，他应当怎么办呢？在儿子这件事上，他可不能再任性了。每次任性，都是因为他只是想着他自己，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考虑事情。在儿子这件事上，他必须要站在儿子的角度，要去体会儿子的心情，儿子的感受，儿子的想法。儿子未必是以沉默的方式来惩罚他，而是找不到一个方式来化解自己内心的痛苦。儿子的内心定然是痛苦的，丝毫不亚于他的痛苦，所以才会在梦里哭泣。小斌想，他已经是个成年人，已经历无数痛苦，有了很强的抗受力。儿子才五岁，一个五岁的孩子失去了母亲，内心该是多么的痛苦呀！小斌自己从来就没有母亲的概念，所以也就没有强烈的失去的痛苦。他想起哥哥对他讲述母亲的模样，他当时就听出了哥哥的痛苦，虽然他并不理解痛苦是什么，但他听出哥哥哽咽的说话声。哥哥因为享受过母爱，所以体会到了痛失。这种失去的痛苦，要比原本就没有来得更强烈的多。小辉正是这样，小辉正遭遇痛失母爱的巨大痛苦。小斌想，自己虽然没有得到母爱，但其实有奶奶一直替代母亲这个角色，所以他实际上得到了一定的补偿。现在，他无法为小辉找回母亲，他至少可以并且应当，在当好父亲的同时，也扮演好母亲这个角色。路儿在的时候，每天睡前给儿子讲故事。他不懂那些童话、神话故事，但他有自己的经历和故事，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给儿子讲故事。路儿是低视力，能够看到儿子在什么地方，甚至隐约可见儿子在做什么，在儿子需要的时候就能够提供及时的帮助。他看不见，但他有更加敏锐的听觉和嗅觉，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感受儿子的存在，去关爱帮助儿子。“从前有一个名叫豆豆小朋友，豆豆的年龄大约就跟你差不多。”小斌觉察到小辉的好奇，开始讲述。他有很多的故事，除了对香姐姐说过一些，他没有对谁说过，现在他要讲给儿子听。小斌一边说，一边仔细倾听儿子的动静。他已经能够感受到儿子身上的气息，孩子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即便儿子一句话不说，他也能够知道儿子在与不在，距离他有多远。他能够分辩出儿子专注时的呼吸声，能够分辨出儿子心情的好坏。“豆豆好想有一把二胡。豆豆哥哥的朋友有一把二胡，豆豆看到他们俩经常在一起学习拉二胡，豆豆也好想跟他们一起学。可他们觉得豆豆太小了，弄不好还会碰坏了二胡，他们是非常宝贝那把二胡的。”小斌听出儿子的专注，他拿出了二胡，已经很久没像样地拉二胡了。他用手指拨弄着琴弦继续说：“可豆豆太想要二胡了，豆豆觉得二胡拉出来的声音非常好听。没有二胡怎么办呢？豆豆想，我就自己做一把二胡。豆豆找来家里的细铁丝当弦，把铁丝缠在板凳腿上试声音，果然是有声音，“嘣嘣嘣”的，豆豆听了可高兴了。豆豆的小手指在铁丝上拨弄，就像这样，可那铁丝硬呀，豆豆的小手指都给弄得红肿了。他的哥哥看见心疼了，说你这么喜欢二胡，我就给你想个办法吧。”小斌非常高兴，说明小辉在听他讲故事。他说：“豆豆呀家里很穷，他爸爸没钱，买不起琴。豆豆也不敢问他爸爸要钱买二胡。这时豆豆听哥哥说有办法，就急着让哥哥说出是什么办法。哥哥说，我带你去三祖寺，那里有很多去烧香拜菩萨的人，你就站在那山门口唱歌。豆豆会唱几首黄梅戏，那地方的人都喜欢黄梅戏，一个五岁的孩子唱歌，大家都爱听。哥哥带着豆豆去了三祖寺，豆豆就在那里唱歌，这时就有人给豆豆钱了。”“我知道。我在古街也看到有哥哥在那里拉琴唱歌，可好听了，我也给哥哥钱。”小辉说。“对，就是那样。豆豆就用他唱歌得来的钱买了他的第一把二胡。”“你会唱吗？”儿子没听他唱过，也基本上没听他拉二胡。“我想我也能唱，就是不如豆豆唱得那么好听。要不我用二胡拉唱一曲给你听听？”小辉没有否定，小斌就拉唱了一曲《打猪草》。“这是黄梅戏《打猪草》，那天豆豆也唱了这首歌。”“今天就到这里，你该睡了。你喜欢的话，我每天给你讲故事，唱歌拉琴给你听。听多了，你以后也就会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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