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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莲居闻琴音救管平湖

林宇雄

夏莲居(1883—1965)名继泉,字溥斋,号渠园、一翁、莲居,山东郓城人,清末爱国将领夏辛酉之子,辛亥革命中促成山东独立的风云人物,近代著名佛教居士。

夏莲居名继泉,字溥斋,号莲居

夏莲居也是一位古琴专家,1956年全国古琴普查时录有《春山听杜鹃》、《长安一片月》等曲,1962年灌制唱片《风入松》。夏莲居在古琴界友人颇多,如杨时百、王心葵、詹澄秋、管平湖、查阜西、程子容等。他与被誉为“近代中国音乐第一人”、诸城琴派代表人物王心葵(1877—1921)是莫逆之交,曾经一起用古金丝桐制琴数张。王心葵去世后,夏莲居作《王露传》追忆旧事,以示哀思。

夏莲居与近代另一位古琴大师管平湖,也有着深厚的缘分。

管平湖(1897年—1967年),名平,字吉庵、仲康,号平湖,祖籍江苏苏州,清代名画家管念慈之子,生于北京,是二十世纪古琴界备受敬仰的一代宗师,有“琴圣”的美誉。管平湖的事迹,最为社会大众所熟知的,就是他演奏的七分三十七秒的《流水》,被灌制到《地球之音》纯铜镀金唱片上,随着旅行者1号和2号飞向太空。

管平湖抚琴

夏莲居与管平湖之师“九嶷山人”杨时百本是故交,早在1938年,夏莲居和管平湖就在北海团城共创“风声琴社”。管夏之间的交往,现在流传比较广的一件事,就是夏莲居赠给管平湖名琴“猿啸青萝”。其实赠琴还有个“前传”——夏莲居听闻琴声救了管平湖,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却一直鲜为人知。在此笔者大略讲述一下此事的前后经过,同时澄清一些坊间的传闻。

管平湖虽然是琴界翘楚,然而少年丧父,家道中落,又不善理财,生活十分穷困。讲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个人——程子容。

程子容(1903—1995),名宽,字子容,山西平陆人。1929年毕业于北平朝阳大学专门部法律系。曾任北平市贫民工厂厂长、北平阜民建筑公司经理。1948年创办私立北平崇文中学,任校长。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周口店东生煤矿业务主任、北京市政协委员。晚年被举荐为平陆政协常委、山西省文史馆馆员。1980年程子容将其最钟爱的唐琴“飞泉”捐献给故宫博物院,受到广泛赞誉。程子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向管平湖学琴,和管平湖是亦师亦友的关系。管平湖最为窘迫的时候,曾经暂住程子容家中。论及管平湖的生平,是不能不提到程子容的。

关于管平湖的贫困,程子容所写的《管平湖先生传略》中记载:

“其居徒有四壁,乃两正房间之临时房。经门道至其户,见门扉朽坏;家中所有,惟一户门稻草所为之寝席,一琴桌而已……但有一炉,上顿一瓷制茶缸,瓮无升斗,孤影对壁,日以茶缸煮粥为食。为炊爨故,其指缝常有煤灰。三日所进,不敷日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虽已努力,日常断炊;隆冬无裘,挺身而过。虽然如此,抚琴而吟,日以为常。”

管平湖的居所,是一间狭小的临时屋,屋内只有一桌一榻,真正是家徒四壁,环堵萧然。

管平湖为生活所迫,教学之余还要打零工挣生活费。他的弟子王迪说:“先生固求于艺,然犹为谋生而艰苦。时其家徒四壁,囊空如洗,不得不白日教学,深夜作画。为卖画故,曾自城北趋至城南荣宝斋。亦曾为故宫博物院之漆工。”49年解放前夕,是管平湖最潦倒的时期,需要靠绘制幻灯片来维持生计。

管平湖在困境之中,一度囊匣如洗,糠豆不赡,吃饭都成问题。有时到电台弹琴以增加收入。《传略》载:“又于电台录制以维生,除此,则濒临绝境耳。”

物质上管平湖已经困苦不堪,精神上的打击又接踵而至。

1948年到1950年间,管平湖的长子管云章失踪,从此再无音讯。管平湖的大女儿和二女儿也相继去世。1950年前后,管平湖的家庭又出现矛盾,导致夫妻分居。著名古琴家查阜西说:“管平湖一生贫困,与妻几度仳离,近蹴居东直门南小街慧昭寺六号,一身以外无长物矣。”(《琴坛漫记》)程子容之子程世佐先生回忆说:“时管先生有家不得回,寻至家父暂住我家。”

物质的匮乏,旁人可以周济,失去至亲骨肉的悲痛,谁能替代呢?这个时候的管平湖,痛心入骨,几近绝望,遂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1950年,管平湖在电台播音(那个时代多为直播),恰为夏莲居所闻,他听到管平湖的琴声后立刻就感觉到不对劲,说:“管平湖有难了!”为了解救管平湖,第二天夏莲居赶到电台门口等候,见到管平湖后将他邀请至自己家中,问他说:“为什么你的琴音有异?有什么困难你告诉我。”管平湖流泪说道:“想自杀。”夏莲居连忙问原因,管平湖说:“因为经济压力太大,被穷困所逼迫,家庭又出了变故。”夏莲居听后对管平湖说:“千万不能这样自暴自弃,以你的才能,将来大有前途,你继续用心钻研,光大古琴之学,你以后就是国宝级的人物!你一定要自强不息,因为家事困扰就要自寻短见实在是不应该。”夏莲居说了很多鼓励管平湖的话,管平湖听了大受感动,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并且对夏莲居执弟子礼。夏莲居并不是仅仅口头解劝,还组织成立琴社,帮助联系学生让管平湖授课以增收入,同时请人调解管平湖的家庭纠纷,让他安心钻研古琴,终于使管平湖走出绝境。

《管平湖先生传略》记载了这件事的经过:“先生录播于电台,夏溥老闻之大异,曰:'平湖有难。’翌日,专程至电台前候平湖,延至己家,问曰:'子之琴音有异,何也?有难可告于我’平湖流涕曰:'欲自杀!’夏问其故,曰:'经济压迫,穷困逼人,加之家室纠纷。’曰:'以子之才,大有前途。辛苦钻研,复兴琴学。实国家之宝,当自强不息,纠缠家务无乃惑之甚者耶!’平湖闻后顿解,乃师事夏溥老。此后,夏溥老又兴琴社,授徒与平湖以益其收入,派人调解其家庭纠纷,使其安心研琴。”夏莲居字溥斋,文中的夏溥老,就是夏莲居。

管平湖的学生程子容亲历此事,感叹道:“昔钟子期听伯牙琴而知其志,今夏溥老闻平湖琴而知其心。知音虽难,古今有之。”后作诗《忆平湖》:“平生亲师友,幸公第一流;诗颂夏莲老,琴听管苏州;广陵嵇康撰,幽兰邱公留;闻韶辄忘味,湖公艺无俦。”

这件夏莲居闻琴音救管平湖的事情,在程子容的《管平湖先生传略》,以及程子容之子程世佐《一弦清一心——我所认识的管平湖先生》(原载于《新天地》杂志)和《忆古琴大师管平湖》(原载于《紫禁城》杂志)等文章中都有讲述。

管平湖的入室弟子、北京古琴研究会副会长郑珉中先生也提到“夏先生年事已高,平湖执弟子礼待之”。夏莲居和管平湖之间,并不仅仅是一般的友人关系,同时也是师生关系。

1952年起,管平湖受聘为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副研究员,1954年参加全国巡演,自此地位不断提升,生活也有了着落,真如夏莲居所说,大有前途,成了国宝。

古人说琴为心音,听闻乐声就知道演奏者心理状态这种近乎神奇的事情,在古籍中不乏记载。例如伯牙子期能够心意相通,这个自是无人不知了。其他的公案,如《韩诗外传》曾参听瑟、《后汉书》蔡邕听琴等典故,都被琴界传颂称美。到了今天,大多数人可能都会觉得这些记载不过是传说罢了,是对古人的一种神化,真伪难断。但是夏莲居在没有晤面没有交谈的情况下,仅仅通过听琴音就知道管平湖内心痛苦绝望,断定管平湖有难,这件事却是真实发生过的。

这一段“琴听管苏州”的佳话,网络上谈论起琴界旧闻时很少提及,不过对于坊间虚构的传闻,却是津津乐道,这个我们后面再说。

夏莲居与管平湖的另一段因缘,就是赠送晋琴“猿啸青萝”了。这段公案,兹引用程世佐的文章略述:

“一九一零年,夏溥老曾跟王露研习古琴,未及研至《幽兰》、《广陵散》,王露就去世了。多年后他将心愿托付给管平湖,承诺若将二曲打谱成功,将以'猿啸青萝’琴相赠。'猿啸青萝’琴为晋制,通身髹黑漆,漆面呈大蛇腹断纹,琴身嵌十三螺钿徽,配有象牙琴轸,青玉雁足。龙池上题'猿啸青萝’行书四字,池下铭文为行书:'事余欢弄,龙舞凤翔。诸色俗累,一时消忘。横琴山庐藏。’再下是五厘米见方满汉合璧'唐凯’大印。琴腹内有'太康二年于冲’浅墨楷书一行。此琴被古琴界评为'九德俱全’,声音之美无与伦比。夏溥老曾记:'平生阅唐宋名琴可百数,以此例之,皆薪材耳。’二十年后,管平湖终将此二谱打出。夏溥老将琴赠予管平湖,并为此作诗云:'怀宝良难得赏音,王孙掷去抵千金。携回卅载今相授,珍重成连海上心。’(《忆古琴大师管平湖先生》)”

“猿啸青萝”琴

晋琴“猿啸青萝”是1927年夏莲居自大连购得,查阜西称之为“奇琴”,介绍此琴的资料非常丰富,旁人多有议论,拙文也就不再赘述了;旁人没有述及的,我们倒是要闲叙几句——在此特别澄清一段以讹传讹的旧闻。

网上流传着一个说法:夏莲居赠送管平湖“猿啸青萝”之后,托人带话说当初一千元购得,不能白给,索要六百元,管平湖无力支付,最后借款四百元送给夏莲居。其实“反悔索金”这个事情是子虚乌有的,此语最早源自何人之口不得而知,后来被收入一些琴界旧闻轶事类的书籍,接着诸如《佳话的背后》、《猿啸青萝授受记》一类的网文也随之而出,讹以滋讹,传播甚广。流传既久,“演义”变成了“信史”,很多作家学者也未加简别就人云亦云。千万不要小觑“段子”这种东西,一般老百姓乃至学者都可能轻信“段子”,肯花时间探究真相的人永远是少数。譬如北洋水师定远舰主炮晾衣服的耳食之言,曾经一度被当成真实历史,连史学家唐德刚都信以为真写进著作。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如果不澄清,真相可能会永远湮没。

这段夏莲居向管平湖赠琴索金的传闻,真相究竟是什么呢?其实管平湖的弟子郑珉中先生早就有记述,只是郑老的文章流传不广,而“段子”更具有传播力而已。郑珉中先生说:“平湖先生打谱告成,在古琴会长查阜西先生的推动下,古琴界亦纷纷发掘广陵散曲蔚然风从,使绝唱了的古曲广陵散重新出现,于是夏溥斋先生举办筵席,实践授琴典礼,琴虽然是授受相承了,而平湖先生仁心相待,仍假手程子容以人民币400作为回敬。”(《记弥足珍贵的唐凯藏琴》,原载于《收藏家》杂志2008年第十二期)郑老是故宫专家,也是北京古琴协会副会长,德望素为人钦仰,他老和管平湖、夏莲居都相识,曾亲往夏府观琴,对“猿啸青萝”事知之甚详。

著名中医师、针灸大家胥荣东先生和管平湖之女管涛(管云涛)老师熟识,经常走动,并曾经向其学琴。胥主任多次见到过“猿啸青萝”琴,他撰文转述管平湖先生女儿的话:“据管涛老师讲:管平湖先生动手能力很强,连衣服都会自己作。绘画更是专业,自己研制色料,如石青、石绿等,十分擅长,管涛老师常帮助父亲研磨这些颜料。作好画自己去荣宝斋,然后换回粮食,当年就是那样清贫。夏莲居曾与管平湖先生约定,如果能把古琴曲《幽兰》、《广陵散》打出谱来,则以猿啸青萝琴相赠。解放后管平湖先生果然打谱成功,夏则兑现承诺,并举行了赠琴仪式。当时京中多位琴友到场观礼,友人作《名琴授受图》以纪念。夏莲居先生也作《题〈名琴授受图〉》九首以志纪念。但管平湖先生不愿无偿接受,还是和学生王迪凑足400元送给夏莲居。”

1940年起就一直追随管平湖学琴的郑珉中先生,以及平湖先生的小女儿管涛老师都说得很清楚,是因为管先生宅心仁厚,不愿白白接受这么珍贵的古琴,因此回赠了四百元,这才是事实真相。郑珉中先生提到将四百元转交夏莲居的是程子容,程子容是赠琴过程中的联系人,他对赠琴一事的态度最能说明问题。程子容之子程世佐曾在多篇文章中回忆管夏之交,提及夏莲居都是非常尊重的态度,并云:“家父对夏、管二老授受猿啸青萝事也颇为感佩,并以诗文贺之:

“立雪程门近廿年,忠诚二字是薪传;言行要与琴心合,愿与琴人共勉旃。

灵猿犹不忘酬恩,枯木千年道义存;万里携归脱手授,问君何以答师门?

自顾庸庸无片长,寸衷亦自有宫商;归期屡展缘何事?奔走为琴忘故乡。

除夕登车午渡河,一年好景客中过;青萝当日为猿啸,我把情怀托好歌。”

正在打谱的管平湖,所抚之琴即“猿啸青萝”

夏莲居向管平湖赠琴,程子容为此写了诗。其中这一首“灵猿犹不忘酬恩,枯木千年道义存;万里携归脱手授,问君何以答师门?”说的就是管平湖知恩图报,回赠钱款。“万里携归脱手授”一句,“万里携归”是讲夏莲居从大连购琴带回,“脱手授”是指不求回报无私赠予管平湖。如果管平湖没有回赠谢师之礼,那么“问君何以答师门”、“灵猿犹不忘酬恩”这两句的语气就不对了,成了很不好听的话,程子容怎么可能如此对自己的老师管平湖讲话呢?

回赠钱款,站在管平湖本人的角度,是必然会如此行事的。《礼记·曲礼上》云:“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古代士大夫礼节,特别重视礼尚往来,如果对方送礼自己没有回礼便是失礼,旧时民间尚且如此,管平湖先生接受的是传统的文人教育,岂能不知?平湖先生那一代人的价值观里,当众受赠而不回礼,是很失颜面的事情。即便抛开面子问题,夏莲居仗义相救,多方照应,管平湖绝处逢生;夏莲居鼓励打谱《广陵散》,管平湖名声大振;夏莲居设宴赋诗,把最为珍爱的晋琴相赠,管平湖得一至宝庆快生平,这些都可以称得上是大恩了。平湖先生乃一仁心君子,受此大恩也自然会有所表示。夏莲居救命在前,赠琴在后;管平湖知恩图报,回贽酬谢,这是人世间道义之体现,故而程子容诗里用了“道义存”三字。管先生回赠四百元,被人讹传为夏莲居事后反悔索要琴款,这不仅让夏莲居先生名誉受损,也使管平湖先生的仁厚之心被埋没。如不在此澄清,谬种不知还要流传多久。正所谓诬善之人其辞游,这个赠琴反悔的说法,如果大家仔细想想,于情于理都经不起推敲。于情来说,夏莲居是文化界宗教界极有声望的人,所结交的不乏闻人俊彦,譬如李济深、陈铭枢、梁漱溟等都是座上客(这些详阅《梁漱溟日记》可知),本人又是东城区政协委员,可以说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赠琴是遍邀古琴界名人汇聚一堂,大摆筵席当众赠予的,夏莲居怎么会不顾声誉事后反悔要钱呢?如果真想要钱,提前谈好也不为过,何必事后索要呢?倘若真有反悔,中间人程子容何以自处?程子容及其后人怎么还会一直对夏莲居抱以尊重的态度呢?于理来说,夏莲居是著名的金石家,所藏文物甚丰,其中颇多珍品。如果想要钱,卖出一件得到数百元是没有问题的,何必为了这四百块而落一个不守承诺自食其言的名声呢?

夏莲居从来不悭吝,1956年他捐献文物11件,其中汉李固残碑1件、大魏兴和石像1件、芋王玉印1件、唐木刻罗汉像5件、汉出土玉砚1件、元王安道小青柯坪石砚1件、湘妃竹摺扇1件。1966年5月夏润生遵遗嘱将其父夏莲居生前收藏的古代绘画3件,包括南宋李唐《秋山访友图》大轴1件、元代赵子昂《高逸图》1件、明代戴嵩《百牛图》卷1件捐献给故宫博物院,以上在故宫博物院官网可以查询到。夏莲居生前一共捐献出三百七十余件珍贵文物,分别赠予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博物馆、山东博物馆、辽宁博物馆和郓城县等处。山东省现藏夏莲居捐赠文物中有不少堪称珍品,如赵之谦的《梧桐图》、金农的《白描枇杷图》、郑板桥的行书《牡丹诗》轴、汪时斋的《秋山图》等。夏莲居在写给郓城县委的信中说:“予出生郓城,想把所剩的三百余件文物捐献给家乡,别无他意。”笔者看到网上也有人发出过这样的疑问:夏莲居能够慷慨捐献这么多文物,怎么会做事后反悔这么不入流的事呢?笔者在这里给发问的朋友解答:所谓事后反悔不过是齐东野语罢了,此事不仅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发生,单单从这个段子本身的文字上来说就有非常大的纰漏。

所谓夏莲居对管平湖讲“当初我一千元买的,你给六百吧”,实际上这些话就是现代人阅读了查阜西所写的“猿啸青萝”购买过程,以此为素材虚构的。查阜西在《奇琴猿啸青萝》中说:“溥斋自云战前自日返国经大连见之于日肆,索价千元,以櫜金不足,电津求济,曾留滞五日守候款至,然后购之而归”。首先一个问题,查阜西说的千元只是说索价,并不是实际的交易价,卖家最后是让了一些钱的。夏莲居在《题猿啸青萝琴》中说:“询之(卖家),云往贷客千金,持此价,十年无顾者,绌原值五之四售焉。”这里讲得很清楚,卖家以前贷给此琴原主人一千金(大洋),原主用这张琴抵债,卖家十年也没卖出去,最后答应只要给一千金的五分之四就卖了,也就是八百金。编故事的人只看到了查阜西的话,并没看到夏莲居的话。夏莲居购琴花的是八百,不是一千。夏莲居把价钱都写在著作里了,“我当初一千块买的”这是后人说的,不是夏莲居说的。如果传播此流言的始作俑者认真看过夏莲居的原话,怕是要编成“我花八百买的,你给一半好了。”

第二个问题,猿啸青萝是1927年购得的,赠琴则是1955年。这近三十年中,中国的货币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927年的“千元”是什么呢?是一千银元,也就是一千块大洋,一千块大洋和一千元人民币可不是一个量级。赠琴的1955年,恰好是第二套人民币发行的那一年,也是人民币彻底脱离旧货币的开始。1955年的一千元,在当时确实也是极为可观的一笔钱,但要和1927年的一千大洋仍没办法相比。举例来说,1924年,鲁迅在阜成门内用八百大洋就买了一座四合院。上世纪二十年代,一个普通劳动者每月能挣到两三块大洋就是不错的收入了。说夏莲居索要六百元,1955年的六百元,相当于今天多少钱,很难有一个标准算法,我们尽量多说,就定为六万元。而夏莲居购琴的八百大洋,用最低标准算也相当于今天的数十万元,如果用购买力算,至少是今天的百万元以上。只有身处现代没经历过货币变迁的人,才会说出“当初花了一千,你给六百”这种话,不同的货币怎么会放在一起说呢?这就好比有人在欧洲花一千欧元买了一件东西,到了日本,和日本人说,我花了一千,你给六百吧,谁会这么讲呢?“我花一千你给六百”是一个编造得并不高明的谎言。

夏莲居在《题名琴授受图九首》中说:

“幽兰广陵两谱,四十年前,曾与王心夔共同研习未能卒业。心夔已逝,余亦忧患余生,无志于此。平湖妙指天才,精力未衰。二十年前,曾嘱其习此二曲,倘能有成,足为琴林一大贡献。今幸得完此任务,嘉其勤劬,慨以海外所得猿啸青萝古琴为赠。此琴为平湖多年所想望而未能得者。平陆程宽子容,与平湖既为琴友,于此事颇尽怂恿之力,并嘱倩人写名琴授受图,以志琴苑一段佳话。”

这段话里,夏莲居把赠“猿啸青萝”的存心说的非常清楚,希望管平湖能把自己和王心葵未竟的事业完成。夏莲居和王心葵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情谊,二人打算共研《碣石调幽兰》和《广陵散》,很可惜王心葵早逝,夏莲居非常悲伤,后来专注办学和研究佛典,也不再有精力去做此事。夏莲居认识管平湖后,认为他“妙指天才”,是琴界一流的宗匠,对他寄予厚望。打谱《幽兰》、《广陵》,于琴界是一大贡献,也是夏莲居对知音王心葵的告慰,赠琴乃是奖掖,这其中没有半点私心。文字中“于此事颇尽怂恿之力”一句,又有人发挥了想象力,演绎出夏莲居不愿意给,程子容使劲怂恿才答应给的情节。其实“怂恿”这个词本是夏莲居自己说的,意思是程子容作为中间人,怂恿管平湖使得打谱早日圆满。这里非但不是犹豫,隐含还有催促的意思,因为此事拖了太久,已快二十年了。夏莲居步入晚年,如果不催一催管平湖,可能有生之年就看不到了。怂恿是对管平湖,不是对夏莲居,夏莲居期盼的是能够及早见到《幽兰》、《广陵》打谱成功。如果夏莲居承诺了又不想给,靠程子容劝说怂恿才勉强答应,夏莲居怎么会把这个意思写到自己的文章里呢?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成?说夏莲居拖延舍不得给,那只能讲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倘若夏莲居真是靠程子容劝说才给的,送了之后又反悔要钱,程子容怕是再也不会和夏莲居来往了。而事实是程子容及其后人,对夏莲居从始至终都非常敬仰,如果没有过人的品格,程氏父子是不会有如此态度的。

夏莲居的弟子爱国诗人王荫南烈士(1905—1944)这样评价夏莲居:“外现刚严,内怀悲悯,面冷肠热,语苦心慈。工于为人,拙以谋己。怜才若命,见义忘身”(《渠园先生诗集》序)。夏莲居对管平湖仗义相救,无私赠琴,都印证了这些评价。梁漱溟先生对夏莲居非常尊敬,时常登门造访,《梁漱溟日记》中提及夏莲居,必称夏溥老,这也是夏莲居德学俱优的一个旁证。夏莲居早年义救王鸿一,晚年义救管平湖,倾其家产办东鲁学校培养出国学大师屈万里等人才,一生所藏文物无私捐献国家,其美德懿行值得后人称扬赞颂。

早在2000年出版的《古琴纪事图录》就说过:“溥斋为激励管氏弹出广陵散全本,而举之相赠,若然实琴坛佳话矣。”赠送“猿啸青萝”本就是佳话,“闻琴义救管平湖”则是另一段佳话,笔者希望这两段佳话能够合二为一长久流传下去。

最后闲话几句:赠送“猿啸青萝”之后的第三年,夏莲居把自己珍藏的宋琴“混沌材”捐给了中国国家博物馆。至今国博官网里,捐赠名录上还可以查到夏莲居的名字。夏莲居捐献的数百件文物中,有不少珍贵的古琴,如“混沌材”、铜琴“仙籁”等。

2020年8月,“天地同和——中国古代乐器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混沌材”和“九霄环佩”、“溪山晚馨”、“轻雷琴”等传世名琴携手亮相,引来了众多古琴爱好者们观赏、拍照。

夏莲居在其《捐献文物书感诗》中写道:“私藏自古谁能久,以国为家得所归”,这两句诗,就作为本篇的结束语吧。

夏莲居捐赠国博的“混沌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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