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果
我老家村里的老人中流传着一个故事,他们经常说给年轻人听。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老人们为了使儿女孝顺编的故事。直到有一天,我爷爷指着一个中年人说:“故事里那个王小天,就是他家老祖。”我才知道那件事是真的。
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要追溯到清中晚期。那时我们村里有个老光棍,因为脾气特别倔,大家都叫他倔头爷,时间长了,倒把他本来的名字给忘了。
倔头爷无儿无女,跟他血缘最亲的是他侄子。年轻时,他身强力壮,四处打短工,只要给的钱多,不管活多脏多累他都干。赚的钱留下吃饭的,都贴补给了侄子。
倔头爷六十岁时,身体依然强壮的像五十岁的人。有天在码头上扛货,有个一块干活的伙计,不知道在哪踩了一脚泥,一边往跳板上走,一边搓脚。当时倔头爷就跟在那人身后,没注意脚下,一脚踩到泥上,就从跳板上滑进河里。
河岸边水不深,但是却有好多石头,倔头爷的腿就让石头给磕折了。
年轻人伤筋动骨都得一百天,更别说倔头爷六十岁的人了。倔头爷本来就没有积蓄,腿一折坐吃山空,不长时间就断顿了。他脸皮薄,不好意思求别人,饿了,只好喝水。就这么坚持了一天,肚子就受不了了。
倔头爷腿折以后,他侄子只去看了他一次。倔头爷觉得自己就这一个最亲的人,何况平日里他还经常贴补他们一家,再怎么着,总不会看着亲叔挨饿吧。
倔头爷住着拐杖,挪到了侄子家门口。当时天已到晌午,侄子家的烟筒里正冒着烟。倔头爷不好意思直接进院,就在门口喊侄子,可喊了几声,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倔头爷看侄子不出声,只好住着拐杖往回走。走了几步,他下意识回头,却看到侄子门口伸出两颗脑袋正往这边看。看到他回头,那两颗脑袋,一下子缩回了门里。
倔头爷一阵心酸,侄子这是怕粘上他这个累赘啊。他叹了口气,一步一挪往家走去。
倔头爷的邻居叫王小天,小时父母相继去世,只有一个年纪大的奶奶相依为命。小天十三岁时,奶奶因病也离开了他。
倔头爷可怜小天小小年纪便没了亲人,帮着他操办丧事。有时候自己手里宽裕,还会接济王小天。
王小天很感激倔头爷,但凡有点像样的吃食,都想着倔头爷。
后来,王小天结婚成家,媳妇秀芬也经常给倔头爷拆洗被褥,缝鞋做袜。
倔头爷腿折以后,王小天曾为倔头爷请医问药。倔头爷觉得自己跟王小天非亲非故,不想给人家添麻烦,把门一关,任小天两口子喊叫都不出声。
“爷,您这是去哪里了?您腿不方便,有啥事就隔着墙头喊我,我帮您去做。”倔头爷正伤心,听有人喊他,抬头看是王小天。想起在侄子家的遭遇,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爷,您这是咋了?”看倔头爷流泪,把王小天吓了一跳,老爷子脾气倔爱要面,就是腿折了,也没见他皱过眉。
王小天扶着倔头爷进屋,看着他流泪,急得直搓手。“咕噜咕噜”,突然他听到倔头爷的肚子直叫,知道老爷子还饿着。就隔着墙头喊道:“秀芬啊,你给咱爷做碗面汤吧。”
秀芬在那边应了声,不大工夫,就端着一碗疙瘩汤过来了。
倔头爷看秀芬端着吃的过来,眼泪流的更急了,自己的亲侄还不如一个邻居。
知道倔头爷的遭遇,王小天对他说:“爷啊,你对我的大恩,我一直没能回报,您老放心,只要有我和秀芬一口吃,就不让您老人家饿着。”为了方便照顾倔头爷,王小天跟倔头爷商量,在两家的墙头上开了个小门。
小天说到做到,从此以后,一日三餐都给倔头爷送到屋里。
倔头爷的腿终于好了,但是落下踮腿的毛病,短工也打不了。王小天家里穷,再添上倔头爷一口,就更加难了。他跟秀芬商量,想做点啥小买卖。
这事让倔头爷知道了,倔头爷对小天说:“孩子,爷以前做过豆腐,你要不嫌累,我教你做豆腐。”王小天说:“爷,只要能赚钱,我不怕累。”从此王小天便跟倔头爷开始做豆腐。
每天,倔头爷都早起跟小天做豆腐,天亮后,小天出去卖豆腐,倔头爷就跟秀芬去地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几年以后,秀芬生下一个男孩,倔头爷就在家帮着他们看孩子。
倔头爷七十岁那年,得了重病。一日三餐秀芬送到倔头爷的床前,到了晚上,王小天就陪着倔头爷在他屋里睡。
倔头爷对王小天两口子非常感激,经常对他们说:“不知道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遇上你们,亲儿子、孙子又能怎样?我这辈子没啥回报,如果有下辈子,就让我当牛做马,报答你们的恩。”每当这时候,王小天就说:“爷,你这是说的啥话,啥报不报的,要说修,咱们不知道修了几辈子,才修成邻居呢!”
尽管王小天和秀芬细心照顾倔头爷,可倔头爷的大限还是到了。倔头爷也知道自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让王小天把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请到家里。
倔头爷对教书先生说:“我不知道修了几辈子,才遇到小天和秀芬这么好的两孩子。我穷了一辈子,没啥可回报他们的,这两间破房子是我唯一像个样的东西,我就把这送给小天两口子。”倔头爷喘了口粗气,接着说:“你是咱村里德高望重的人,我想请你写个东西,做个证,也省得我死后,有人跟小天和秀芬抢这两间破房子。”
老先生欣然同意,写了赠房证明,一式两份,倔头爷在自己名下面按了手印,老先生在证明人处写上名字,按了手印,稳妥起见,又找了倔头爷的左邻右舍签字作证,按了手印。一份给倔头爷,一份自己带走。
不久,倔头爷就去世了。倔头爷的侄子怕出丧葬费,叔叔的丧礼都没参加。王小天跟秀芬也没计较,死者为大,他们以孝孙的名义,为倔头爷送了终。
丧事办完之后,倔头爷的侄子来抢那两间土坯房子了。王小天和秀芬本来也没打算要倔头爷的房子,看倔头爷侄子来抢,就想给他算了。教书先生不干了,他拿出有倔头爷手印和村民证明的赠房证明。说:“这事不行!倔头爷让我们作证明人,就是相信我们能主持正义。小天,这房子你要也的要,不要也得要。如果有人要强抢,不用你出面,这官司,我们替你打了!”老先生说完这话,呼啦啦,从人群里走出十多个邻居,都是当时在倔头爷赠房证明上按手印的人。那架势,你敢硬抢试试。倔头爷的侄子一看村民的反映,啥也没敢说,就灰溜溜地走了。
房子归了王小天,一直闲置着,半年以后,一场大雨,倔头爷的老房子倒了。
王小天两口子商量,在倔头爷老房基上盖几间房子,预备儿子大了住。
家里穷,俩人能省就省,自己能干的尽量不请人。两口子收拾破砖碎石,拓泥坯,起早贪黑地忙碌。挖地基的时候,王小天在倔头爷的老房基下,挖出一个小坛子,小坛子里装的竟然是些碎银。两口子高兴坏了,本来没钱盖房,只打算土坯泥顶,支两间矮房。这下有钱,可以盖几间大瓦房了。
王小天备了砖瓦木料,请了工匠,还没开工,两个差役闯进了院子。
差役说:“王小天,有人告你强占民房,夺人钱财,跟我们哥俩去县衙走一趟吧。”说完,绳索往王小天脖子上一套,就把他拽出了院子。
王小天被差役带走,可吓坏了秀芬。她跑到教书先生家里,抹着泪把王小天被差役带走的事一说,气坏了老先生,
“不用说就知道是老倔头侄子拌的馅儿,凭什么说是他们家的?老倔头还是他们家的呢,他咋不管?”“他但凡对老倔头好一点,这两间房和地底下的东西就都是他的。活着不管,死了不葬,这会来要现成的了,这还算个人么?小天媳妇,你放心,老倔头把这事托付给我,我就一定管到底。我去找按过手印的邻居,开堂那天,我们去给小天作证!”
开堂那天,秀芬早早到了县衙,可直到县老爷升堂,也没见到教书先生。秀芬哭了,平民百姓都怕上堂,老先生这是不来了。
大堂之上,秀芬把赠房契拿出来,倔头爷的侄子说这是伪造的,既然这么多人按手印,咋一个也没到场。县太爷说:“对呀,怎么一个人证都没到?”秀芬扭头看了看大堂门口,抹了把泪,说:“这房子和钱我们都不要了,只求大人放了王小天。”说完,趴在堂下,一个劲地给县太爷磕头。
“不能给他们!”随着话音未落,教书先生领着十多个村民走了进来。老先生一撂长袍跪在地上:“给县老爷请安,我是这赠房契的见证人……”教书先生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把赠房契呈上去,那十多个村民也都跪在堂下,把自己的名字一一报上。县太爷眉毛一挑:“这人证物证都有了,原告你怎么说?”“老爷,他们这是作假的。”
教书先生说:“老爷,天地良心,我们作证没有一点私利,就是觉得,不能让好人受委屈。王小天两口子与倔头爷非亲非故,一直照料他到死,房子是倔头爷愿意送给他们的,跟强占关不上半厘钱。今天,我找了全村人来给他们作证,他们都在外边等着。老爷若是不信,就叫他们进来。”
至此,王小天媳妇才知道,教书先生晚来的原因。
县太爷也不是个糊涂人,让衙役把村民叫进来,问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感慨道:“这也算是好人有好报,老天给王小天夫妻的赏赐。我若不主持公道,就是个糊涂官。”县太爷赏了倔头爷侄子一顿板子,当堂释放了王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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