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瓦甓”语出《庄子·知北游》：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 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也”。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也？”曰：“在瓦甓”。

     吴昌硕33岁（即光绪二年，1876年）时，刻了  “道在瓦甓”这方印。

     甓（pi)，指砖，用来比喻平凡、低下的事物，“道在瓦甓”意为艺术的真谛存在于普通的砖瓦里。

     吴昌硕1844年（道光24年）生于浙江孝丰县（今湖州市安吉县）章吴村一个读书人家，名俊卿，字昌硕，号老缶、苦铁、大聋等，幼时随父读书，10余岁时喜刻印章。

     他曾避乱于荒山野谷中，曾替人做短工、打杂度日，曾经在湖北、安徽等地流亡数年，弟妹先后死于饥馑。

     他也曾考中秀才，后从余樾学习小学和辞章；结识任伯年、吴大澄，任伯年多次为其画像，追随吴大澄北上抗日，耳朵被大炮震聋，故给自己取号“大聋”；他也是做过“寒酸尉”，仅一个月便辞去；任西泠印社首任社长，有许多的日本友人拜他为师。

     困顿的生活，会让多少人湮没无闻；又会让多少人愤然崛起，从苦难中寻求生命的乐趣，活成闪闪发光的自己，吴昌硕便是其中之一。

     在他之前，赵之谦从战国钱币、秦汉诏版、权诏、镜铭中获取灵感，为摹印家们开辟了一条“印外求印”的道路；而苦难的人生让吴昌硕对这些秦砖汉瓦更是情有独钟。

     太多感动的故事与古老的华夏结伴而行，这些瓦甓里记载着先人们的生命状态，蕴含了丰富的人文情怀；而这些普通的存在，在当时是不被专以昂贵材料来衡量艺术价值的收藏家们所看重的。

      而无数的生动不就是存在于这些细小之中吗？就像众人皆敛声屏气，独有“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的放诞的笑语；就像临断气之前只为那灯盏里点着的两茎灯草一直伸着的两根指头；就像“她跳起来，搂住朋友的脖子，狂热地亲她，接着就带着这件宝物跑了”的狂喜，吴昌硕的一方方篆刻作品，正是带着馥郁的泥土气息，带着苍茫朴拙的砖瓦的味道呈现在了人们眼前。

     却原来，“道在瓦甓”的布局是这样疏密有致、浑然一体，“一月安东令”、“安吉”的边框设计都充满了封泥的意味，“明月前身”石鼓文的笔意附着在砖瓦的皮囊上面，陆离斑驳的冲撞中流淌着市井生活的痕迹，苦铁半夜梦中惊坐起，泪眼婆娑，挥刀不能自已；还有“二十八将军印斋”，富有质感和轻重变化的线条里、善于留白的章法中，表白了缶老的有所为和有所不为以及他轩昂的从军经历。

     这一方方印，是吴俊卿生命的记忆，也是他人生经历中一桩桩友谊的见证；一刀一刀的，刻下的是满腹的心酸和满腔的热血；点、线、面的精巧布局，加上石鼓文的笔意，同样运用到了绘画之中，使他成为了一代篆刻大师和文人画最后的高峰。

     “且饮墨瀋一升”这一方印，刀笔浑融，朴茂郁勃，是吴老的代表作品。

     此句源于一个典故。《隋书·礼仪志》记载：“字有脱误者，呼起席立后；书迹滥劣者，饮墨水一升；文理孟浪无可取者，夺容刀及席”，其中对字写的不好者的惩罚，就是“印墨水一升”。

     宋陆游有诗“半池墨瀋临章草，一碗松肪读隐书”，“墨瀋”就是墨水之意。

     “且饮墨瀋一升”可谓是自谦之句。吴老的这方印，印面6字3行，以个性化的篆书入印，线条流动具有金石味道，内外刀角交互运用、冲切劈削刀法相结合，恢恢乎游刃殊从容，几近化境，成为后学者的仰望。

     当然，现在的墨水是不能喝的，古代有的墨水似乎能喝，比如有记载王勃属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汁数升，酣饮，引被覆面卧，及寤，援笔成篇，不改一字，人谓勃为腹稿；如今若有这样的墨汁就好了，让不喜读书的孩子喝上点，就不会动辄被人骂作“胸无点墨”之徒了。

     缶老说自己“旧藏汉晋砖瓦甚多，性所好也”，真可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苦练石鼓文，日渐精进，古今只缶老一人矣；以淳朴厚重的瓦甓入印，使摹印“砖瓦化”，亦独缶老而已。

    以砖瓦朴茂古拙的气息入印更能彰显生命的健旺气息，可曾忘却，重耳逃亡途中老农捧上的一抔土，一直珍藏在身？

    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更是生命的气息。

     万物皆道，“道在瓦甓”何尝不是艺术生命的根之所在？艺术只有饱含着泥土的芬芳，才能点亮人们的眼睛，爆发出直击人心的力量。

          横塘梅公子于 202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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