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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的琴》:工人阶级的“隐入尘烟”

《钢的琴》描写的是一群下岗工人的失落。

失落声在浪潮滚滚的高速发展时代,是最先被淹没水底或拍死在岸边的孱弱。

犹如电影开头他们用哀怨之声祭奠亡者时被粗暴叫停,强行改唱《步步高》一样。

工厂和工人是没落了,但时代在步步高升,主旋律容不下弃民不和谐的眼泪和叹息。

几十年的发展,历史车轮横冲直撞,肆意碾压赶不上趟的工人和农民。

它也不一定是往前,但一定会从你身上过去,不管你站的是哪个方向。

李睿珺在《隐入尘烟》里呈现遗落在农业1.0时代的老四贵英,用最原始的耕种和劳作方式养活自己。

尽管他们的方法落后甚至濒临灭绝,但只要肯吃苦,大地还是会给他们活路,好歹能维持最基本的尊严。

工人就不一样,他们赖以生存的是工厂生态,所有的技能犹如一颗螺丝钉之于机器。

这些螺丝钉完全为工厂流水线打造,正如电影里造钢琴时,几个哥们每人只能管一道流程一样。

那是集体主义称霸、团结就是力量的时代。

一家大工厂,就是一座工业园,一个封闭的王国,它提供工人所需的一切,大到衣食住行,小到柴米油盐,乃至精神层面的琴棋书画、歌舞酒花,无所不包。

工人们需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完成一颗螺丝钉的使命,哪怕老死不与外部世界相往来,也能活的很滋润。

一朝天子不只是一朝臣,有时还会换新一代历史车轮。

当新浪潮冲垮一个又一个“小国寡民”般的国营工厂时,寄生于其内的工人就像被抛上岸的鱼虾,懵懵懂懂,连呼吸都不会。

下岗后,随之而来的是家庭纷争甚至妻离子散。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不再是空洞洞的哲学命题,而是血淋淋的时代闹剧。

二千多年前的庄子,早已透彻一切。

电影正是以下岗工人陈桂林与妻子离婚、争夺女儿抚养权拉开帷幕。

第一个镜头,两人并排站立,陈桂林抱着手风琴,神情寒酸强打雄气。前妻手提名牌包,衣着新潮满脸傲气。

弃民和弄潮儿同框制造出强烈的视觉冲突,仿佛新旧时代激烈碰撞,尽管火花四射,结局却早已注定,正如陈桂林哪怕最终造出钢琴,也改变不了女儿的离去。

女儿,是下一代,代表着未来。未来永远掌握在弄潮儿手里,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

从下岗第一天起,陈桂林就踏上了一条“告别之路”,妻子、女儿、父亲相继离去,前两个奔向美丽新世界,后一个踏上落寞老黄泉。

无论是生还是死,都不再为陈桂林停留。

尽管处境困窘,陈桂林依然死撑着昔日的工人体面,他不断嘲讽前妻的丈夫卖假药,挣的是黑心钱,试图以虚无的道德打压硬实的金钱。

但在那个“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的新时代,他的那点道德谴责比情敌卖的假药更不真实,更难见效。

普通电影只会围着一人一家一事打转,转完便算糊弄过去。伟大电影,就像一个可大可小、可远可近、伸缩自如、没有边界的镜头。

导演张猛,人如其名,明明是一场时代哀剧,却偏偏以一段欢快的《步步高》强势开场,还高歌猛进,大有扭转工厂颓败、重回昔日辉煌的架势。

这种负隅顽抗就跟主人公陈桂林一样,明明知道结局,却不改工人本色,不就一架钢琴嘛,造。

​昨日不能重现,但可以回光返照。

凭借誓死夺回女儿抚养权的决心和满嘴跑火车的盲目自信,他硬生生将几个旧日工友召集到一起,返回杂草丛生的工厂废墟,为女儿造一家钢的琴。

起初几个人还不乐意,毕竟都有自己的家要养,哪里有闲工夫陪你造梦,而且都啥处境了,饭都吃不饱,还整那没用的东西。

等到大伙工厂相聚、流水线重启,昔日的集体生活如春流回暖,血脉再次舒张,现实困境被暂时忘却,吃饭不用管,只需将精力集中在自己的那道程序上…

真希望这是一架永远造不完的钢琴。

陈桂林与一帮兄弟这边干的热火朝天,女儿和她妈妈那边玩的不亦乐乎,她心里早已做出选择,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

但他们并没有停下造琴的步伐,随着剧情的推进,每个人的心理阴霾和彼此之间的情感纠葛,都逐渐消解于集体生活的同舟共济。

于是,造琴不再是为了挽回女儿或帮助兄弟,而是蜕变成一场自我救赎。

工厂的轰然崩塌,太过迅疾,生理心理都没有准备,两眼懵逼,一场友好而不失尊严的告别,完全来不及。

如今,借此机会,好好造个琴,以浪漫而慷慨的旋律,告别昨日世界。

伴随一场气势磅礴的西班牙斗牛曲,他们完成了钢琴的最后组装。

钢的琴,钢代表物质,琴象征精神,他们亲手创造的,是物质精神二重奏。

工厂埋入废墟,烟囱没入炮火,工人隐入尘烟,集体生活沉入记忆…

一切都被摧毁,但好像又有什么在苏醒。

“钢的琴”赋予他们新的活力,用钢铁般的意志温柔抚琴,演奏那首早该呈现却一直没有勇气唱出的倔强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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