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隔世

荒废的老院

天气有些阴冷，因为担心下雨，放弃了自行车，选择步行在虽是早上已然喧嚣的街头，一边和她讲电话。电话中说起曾经存在的那些人，虽曾血肉相系，如今天人永隔，时光匆匆，偶尔念及，亦不免恍若隔世。

我向来被认为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想来也确实如此。不觉十二年过去，年年或是忌日上坟，或者清明拜祭，直到近日我也没能分清姥娘忌日是腊月十四还是腊月十八。而且为了交流方便，也渐渐改口称“姥娘”为“外婆”，却总觉得少了许多魂牵梦萦的亲情在里面。与人言谈，说到姥娘，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家乡方言“俺姥娘”，顿觉不对，又立即改口说“我外婆”。如此一顿，未免不会有些不大顺畅，却好歹理智许多，才得以抑制汹涌而出的泪水。

姥娘五十八岁去世，当时我八岁，正在姥娘所在的村子上小学。我幼年体弱，姐姐大我两岁，姐弟二人颇费精神照护。母亲身体欠佳，姥娘心疼女儿又担心外孙夭折，便时时探望并将我接走抚养。我童年时光倒有一多半是在姥娘家度过。好在姥娘勤劳，口粮不缺；村后又有河，二舅往往捞了鱼虾回来。只是我挑食得厉害，死活不愿意吃割喉咙的玉米面，外婆无奈，只好每次做饭都另给我做一碗白面稀饭。

一九九七年，姥娘忽然患病，住进了乡卫生院，后来又做了手术。手术远远超出了预计的时间，初步怀疑是阑尾炎，手术割除了阑尾，出了手术室医生才告知手术中发现姥娘体内有肿瘤，怕是有其他的病。此后姥娘住在医院，待字闺中的四姨于身前照料，大姨和母亲也频繁前来探望。母亲不无忧心地告诉她的姐妹：“咱妈怕是熬不过去了。我找了个算命的，算命的说五十八是道坎。”算命之言未必可信，却给众人心上笼上一层抹不去的阴影。

大概半月之后，姥娘病情好转出院，也能坐起来说话，偶尔也能步行在院子里转上几圈。母亲姐弟几人尽皆欢喜，稍稍松了一口气。到了冬天，姥娘又忽然病重卧床不起。我与表妹下学之后看过姥娘（奶奶）就自顾玩乐，却不想姥娘已经时日无多。

过了元旦，临近期末，一日晚，贪玩的我躲在被窝打着手电写完作业后刚睡下没多久，便被一阵凄厉的哭声惊醒。当时为了照顾姥娘方便，四姨带着表妹住在里屋，堂屋里正对里屋屋门放了张床，我睡在上面。我睁开眼，堂屋灯火通明，二舅和四姨抬着姥娘泣不成声。“妈，你醒醒，妈……”心碎的呼喊一声声传来，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姥爷被惊动，披了衣服出来，眼睛血红，察觉外婆已经咽气，吩咐四姨给姥娘换上寿衣，又和二舅分头骑车去喊我大姨和我母亲。

听着四姨哭，我也不由偷偷流泪，但最终还是迷迷糊糊地睡去。没多久，我又醒来，看到堂屋里生了火，大姨和母亲已经赶来，大家围着火堆边低声商量姥娘的后事边抹泪。我又不由自主地流泪，却不敢出声。四姨终于看到我醒着，正在偷听他们说话，母亲过来给我掖了被子，摸摸我的脑袋，低声说：“还早着，再睡会吧，等该上早自习了喊你。”

早自习回来，姥爷已经请来了风水先生，摆放好了灵床，又去看了墓地。姥娘僵硬地躺在床上，床前放了小桌，点着两支白蜡，四姨吩咐我和表妹跪在桌前，照看着不要让蜡烛灭了。两日之后，下葬的日子，远近亲朋纷至沓来，我们这些极近的，开始入殓的最后步骤。洗面，之后又将之前被我当做玩具的前朝铜钱、元宝塞进姥娘手心，遗体周围也抛洒了不少。钉扣时，我们一群人围了一圈，木匠敲一下，我们就喊一声：“姥娘（妈，妹子）别怕，钉扣啦！”众人皆大哭。

老家习俗，女眷不可送灵。众多女眷送过一个路口，拜祭之后就回去。我们一众男的就护送灵柩入坟。有人告诉我，扫坟后谁先抢了坟上的土坷垃塞兜里先跑到家扔在自己家院里，谁就能发财。又不断有人怂恿我去做。我就依言抢了就跑，不亦乐乎，却不知我此生最亲的一个亲人从此与我再也不能相见。

一年之后，我转学回了老家。后不久，四姨出嫁。大舅在表妹三四岁时就已离婚，去了广州打工。由此，姥爷和表妹相依为命。后来，表妹辍学去了广州，姥爷独自守在家里，偶尔去邻村四姨家住上一段。

去年寒假回家后没几日，就到了姥娘忌日。母亲姐妹几人聚在一起，村子里的人看到我们到来，纷纷上前打招呼。只是许多人，对于我来说却是彼此不相识了。姥娘走后，姥爷独居，院落也越发败落，一段残墙还是我初来这里就在了的，只见几根枯草摇摇晃晃地站在墙头，不胜凄惶。

2011年9月27日遥祭，于郑州。

 

杨枫教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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