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16年，建安二十一年，东汉的生命进入倒计时第四年。
这一年的初冬，曹操南征孙权。不知道是南方的瘴气侵袭，还是死亡的阴影随行，《三国志》记载，“军土大疫”。司马懿的哥哥司马朗，亲自在军队中巡视送药，最终也染病而亡。
翻过年，建安二十二年春，草长莺飞二月天的时候，曹操领军北归。那时的青草和黄莺不知是否仍如诗句中的悠然？许多花儿应该依旧如约绽放了吧？可是有些人，却在春天凋谢了。北归途中，随军行动的王粲染疫身亡。
那是一个生命数量一次次进行断崖式跳水的时代，作为建安七子的第一人，王粲曾写过：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即使是他，在听完妇人弃子的悲泣后，也只能驱马黯然离去。分崩离析的世界里，人人都是“未知身死处”，谁又能料到自己的结局？谁又能顾及别人的结局？
为王粲送葬的队伍络绎不绝。因为他生前酷爱听驴叫，曹丕亲自带头，每人为他作一声驴嘶。一时间，灵堂之中，一片驴鸣此起彼伏。今日的我们理解不了古人的这份简单和真诚，但知道这是最后的聚首，足以让我对着这一片驴鸣声潸然泪下。
这一年，王粲辞世，建安七子另四人也先后离去，加上早逝的另两位，建安七子，团灭。这一场瘟疫，最终持续了八年，扫荡走两千万人。作为两千万分之一的王粲，倒在翩翩戍旗下的那一刻，是否会想到自己在刘表帐下的慨叹？
二十六年前的今天，我又一次读到了先生的《登楼赋》，反复吟诵，只觉香溢口齿，忍不住又在日记本上手抄了一遍。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倚北弥陶牧，西接昭邱。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独倚危楼，把栏杆拍遍，看无边落木萧萧下，叹忧思壮难任。字字珠玑，字字揪心。虽然文字和用词的习惯与我们熟知的唐宋已有大不同，但隐约总能见到后来者模糊的身影，同样的无可奈何，同样的怀才不遇，却又有着同样的不甘沉沦，同样的悲天悯人。我想，真正的风骨便是如此。
无论在怎样的时代、无论面对怎样的压力，他们都不屑于赞美、不愿意附和，他们的眼光总是越过这片平原，看尽千里之外的爱与哀愁，为生命书写卑微而又高贵的墓志铭！
其实，王粲出身大名鼎鼎的王家，十五岁已因学问享有高名。十七岁因关中战乱投奔刘表，刘表欣喜万分，为他许配了妻室。等王粲本尊来到荆州，刘表见他身材短小、相貌丑陋，对许妻之事只字不提，王粲在楚地郁郁呆了十年，终于一挥写就《登楼赋》。
他的《七哀诗》其二，可以作为这篇赋的注解。
四年后，公元208年，王粲等来了曹操。拓地三千里，往返一如飞的他，希望能创造出一个值得诗人赞美的乐土，让天下往来的客人来到这里都不愿归去。只是，生命的凋零总是来得那样突然，譬如朝露，譬如雨雾。英雄，以及敬仰英雄的人，都一同化入了这片沃土。
王粲，字仲宣。据传他的《登楼赋》写于襄阳，至今襄阳城墙上仍有一座仲宣楼。
五百多年后，李白登上谢朓楼，写道“蓬莱文章建安骨”。那一刻，我相信，仲宣楼上，一定也响起了先生爽朗的笑声，和声声高亢的驴鸣。
不久，安史之乱爆发。
附 1994年12月20日 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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