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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大淀湖(第四章)

大淀湖

写这篇小说的缘由,记得是父母在世时,曾经对我说:“写文章为了啥?除了用于工作。最重要的是让人有个念想。事情无论真假,人也无论真假,看了,能让人想起一些事和道理,就行了。”

这些话,现在想起,觉得如雷贯耳一般。

第四章

1968

一,

我父亲将我架在他的肩膀上,缓缓地走出了营房,走出了“放生岛”。这是三月,周日的早上,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对我母亲说:“带万岁拜师,不用等我们。”

我母亲说“尽量早点回,今天会下雨。”

我父亲说的这个老师,就是周状元信里写的那人,叫周二甲。我父亲琢磨,姓周,一定与周状元有点亲戚关系。周状元走了,教我读书的事,周状元肯定安排给周二甲了。说不定,这周二甲也是个状元公的后代哩。

周状元留下的地址蹊跷,叫“鲤鱼背”,军事地图上没有。我父亲求教了当地的老人,他曾是周状元家的佣人,姓田。他说:“三月的任何周日,有太阳的时候,阳光和湖水的波光会把'放生岛’反射到湖岸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就叫'鲤鱼背’。据说,出'鲤鱼背’的地方出才子,还出佳人。只是这'鲤鱼背’,挺难找的。”

我父亲听了这话,心凉了半截。这哪是找人找地方啊,绝对是玩猜谜游戏啊!

不过,生命的意识形态,不就是猜猜再猜猜的过程吗?

我父亲没有了方向,也就随意了。他带我出来寻访老师,纯粹是游玩性质了。就像行军打仗一样,他配齐了装备,薄被子,水壶,压缩饼干,小型铁铲,钢盔,手枪。只是没带手榴弹。他抱着瞎猫碰到死老鼠的良好愿望,一会儿架着我,一会儿抱着我,沿着大淀湖岸,由东向西,不急不缓地前行。

春天的大淀湖有着异样的美丽,一色的绿。沿岸的柳树,湖边的芦苇,湖中的水草,都张扬着生命的活力。空气中有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甜味。偶尔,湖水中会有鱼儿穿出水面,溅起的水花,像花朵,这里一朵,那里一朵,情趣无限。

这美丽的湖岸,有的地方有堤坝,有的地方没有。有堤坝的地方,附近就有人家;没堤坝的地方,多是田地,或者是墓地。我父亲虽然熟悉这块土地,但还没有这样环绕大淀湖走过。他有些兴奋,兴致勃勃,脚底生风。

走出十里多路,一片山坡吸引了我父亲的目光,这是一片墓地。这墓地面向大淀湖,背靠“鲤鱼山”,是块被风水人士十分称道的宝地,但风水人士说,这里阴气太重,不适合阳间人居住,所以,这里成了墓地。

这块墓地非常大,分成三片区域。一片是解放前的大户人家的墓地,现在一片狼藉,墓碑都碎了,周状元家的墓地特别大,位置也好,只是现在已空空如也,成了一个又一个大坑。这是我大哥的杰作。

我父亲将我夹在他的左手臂间,挨个给烈士敬礼,他神情温和,像是在和战友告别。偶尔,他会高呼烈士的名字,讲着他们的丰功伟绩,说着他们的趣事。在最后一个墓碑前,他连续敬了两个军礼,然后,在墓碑前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合墓,墓碑上写着“二爹”和“二娘”,字迹别扭,歪歪斜斜,一看就知道是没读过多少书的人写的——这是我父亲的笔迹。当初,我母亲希望这墓碑上的字请读过书的人写,我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表示,这字是写给他和她的,意义非凡。

他,实际上是它,一条德国狼犬。这条狗是一个德国传教士送给我父亲的。传教士说:“它这个年龄可以做你爹了。”我父亲琢磨,叫它爹未免过分了一些,但看它那样的威严和霸气,也确实和我爷爷的样子差不多,于是,就叫它“二爹”了。

我爷爷被这条狗的称呼弄得很不开心,一则,他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名义上的亲兄弟;二则,他别扭地感觉,好像我奶奶同时嫁了两个男人一样。但是,当这条德国狼犬,以一种高大威猛而又竭力讨好的样子俯身在他的脚旁时,他就什么也不计较了。

我爷爷对着狗的嘴巴,贪婪地吸着这条狗嘴里呼出的气息后说:“比人强,一股忠诚的味道!”

我爷爷对“二爹”的宠爱是直到我父亲偷偷参军以后,才消失的。我爷爷对不顾家族责任而背离土地的他的长子,我父亲,从内心感到失望和愤怒。他抹去了家谱中我父亲的名字。在刘家祠堂开家族会议,宣布从来没有生过这个逆子。

这样的责难也祸及到了“二爹”。我爷爷将“二爹”锁在肮脏的柴房里,一天只给吃一顿饭,每次给吃的时候还指桑骂槐的说个不停。一星期后,我爷爷改变了主意,因为,“二爹”快断气了,我爷爷给的食物,它居然一口也不吃。“二爹”,一身傲骨,皮包骨头,但还是倔强地站立着,温柔地看着我爷爷。

我爷爷落下了眼泪说:“好,我答应你,放你去找他。你比人强得太多了!”

我爷爷几个月都睡在柴房里,一直到“二爹”重新威风凛凛。他们用不同的语言对话,感情像父子。其实,这是我爷爷可怜思念的宣泄,他何曾不想念远方的我父亲啊?在与“二爹”交流感情的同时,我爷爷也在训练和教育“二爹”生存的技能:如何躲避捕杀,如何扬长避短,如何适时出击……但有一次,当我爷爷看见“二爹”爬上枣树,捉到了一只鸟后,就再也不和它讨论生存技巧了。

“二爹”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踏上寻找我父亲的征程的。那天我爷爷喝醉了,敞着柴房门。他抱着“二爹”睡觉的时候说了一句告别的话:“兄弟啊,好好保护俺们的孩子,想着俺点。”

我父亲是这样遇见“二爹”的。

那天,营长正在训练狙击手,共三人,我父亲是其中之一,他是狙击班的班长。他们俯卧在一个山坡下,微微仰视着前方的山丘顶,那里竖着一个小木靶,距离有一千多米。营长站在他们身后,用望远镜看着前方,指挥三人行动。

就是这个时候,“二爹”出现在小木靶边。营长兴奋地叫起来:“今天有狗肉吃了!三位好枪法的战士注意,听清命令:小刘瞄准狗头,小张瞄准左翼,小丁瞄准右翼,协同作战,争取一举拿下。准备,瞄准,开枪!”

“砰!砰!砰!”三颗子弹分左中右三路急速向“二爹”飞去……

同时,“二爹”倒下了,是在子弹出膛的瞬间倒下的,它四肢张开,像一张地毯一样吸附在地面上,轻描淡写地就化解了危险。

营长说:“咦,娘的,这家伙很有战术素养啊!刘班长,你起来看看,如何搞定它。”

“是!”我父亲大声说。然后,收枪,起身,从营长手里接过高倍望远镜。

高倍望远镜对着山丘顶,我父亲看见“二爹”慢慢从地面起身,它伸长脖子,眼睛滚圆,对着我父亲一声狂吼!那声音不亚于山崩地裂,震得我父亲颤抖如花枝,泪水似泉涌。

我父亲丢下枪和望远镜,大叫着“'二爹’,'二爹’……”便向山丘顶上冲去。而这时的“二爹”,早已扑下山丘,向我父亲扑来了……

“二爹”的到来,改变了我父亲的命运。因为它太出色了。凭它的嗅觉,它为部队发现了一个地下弹药库,还避免了一次中毒事件;凭速度,它为部队抓回过一个叛徒,还咬死过一个残害百姓的土匪……军区首长下了嘉奖令,为我父亲记二等功,晋升排长;还口头命令,“二爹”享受半个战士的伙食待遇,没有津贴。

可是,一次意外事件,让“二爹”不得不离开了我父亲。

那是一次战前的普通军事训练。而我父亲却一直处在梦游状态,原因是我母亲来探亲。长久的离别,导致干柴烧得过猛,以至于失了了心智。我父亲手中拿着一颗手榴弹,他感觉就像握着我母亲的手,柔软醉人。他摸着摸着,就把手榴弹的保险绳拉掉了,我父亲微笑着体会着昨夜的缠绵,却不知道死神就近在眼前。

“二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它闪电一样掠过我父亲的身前,张大狗嘴咬住冒烟的手榴弹,落地后又迅速弹起,用力将手榴弹甩向空旷地带,但手榴弹还是在空中爆炸了。巨响之后,“二爹”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条后腿被炸飞了。

我父亲被爆炸声惊醒了,又被“二爹”惊傻了……

部队开拔的时候,我父亲将“二爹”托付给一个当地的老中医。答应一定会回来接“二爹”的。解放后,我父亲去寻找时,老中医还在,但“二爹”已经失踪了。老中医说:“这家伙懂事,一直训练自己用三条腿走路,最后还能奔跑。它可能是去找你了吧。”

我父亲心里升起了希望,一直期盼着。但一年又一年,他的希望已经接近了绝望。“二爹”的影子也渐渐远去了

然而,谁能想到,我父亲居然还是见到了“二爹”。

那天,我父亲出奇的恍惚,前一个晚上浑浑噩噩,噩梦不断,但他醒来却什么也记不得了。他望着头顶的白色墙面,那白色灰不溜秋的,显现出无数的缺陷。他记得,每次和我母亲做爱后,两人一起仰望这白色的墙面时,他都有一种纯洁如水的自在。那天,他没有感觉,没有食欲,骨头酸疼,不想讲话。他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但又没有一点征兆。

他整装,严密风纪扣,端正军帽,走出家门。他沿着“放生岛”的湖岸行走,好像是巡视,但实际上是漫无目的的。他看什么都不顺眼,经过岗哨时,甚至开口骂了一句脏话,原因是那个士兵的军帽有点斜。

走走停停,我父亲茫然若失。当他走到“放生岛”唯一的进出口处,在那陈旧的桥头旁,他伫立不动了。他望见湖水中有个熟悉的影子,时隐时现,出没不定,一会而沉入湖底,一会漂浮在湖面上。我父亲睁大眼睛,极力捕捉那个影子,但总是捉不到。他难受得觉得生无可恋了。

烈日当空。到中午的时候,我父亲猛然一个愣神,好像心中打了一个惊雷,一下子醒了的感觉。他的脚,自然地向前迈开,一股吸引力牵引着他向桥上走去。火辣辣的地面,火辣辣的视线。

前方,正前方,“二爹”站在那里,三只脚的“二爹”,以一种独特的舞姿,宣告着一个伟大的结局。它骨瘦如柴,腿在不停地颤抖,但它双目炯炯有神,熠熠生辉,一张肮脏透顶的狗脸闪耀着太阳的光辉,彰显着一种高出人性的高贵。

我父亲像被雷电击中一样,高大的身子,一下子瘫软了。他跌跌冲冲向“二爹”奔去,就像小时候,向我爷爷怀中扑去的感觉。当他触摸到“二爹”的脸时,“二爹”便倒下了,倒在我父亲的怀里。“二爹”微微扬起头,伸出绵软的舌头,温柔地舔了一下我父亲的面颊,闭上了眼睛。

时间不重要了。我父亲像失去了魂魄一样,抱着“二爹”,一动不动。直到夕阳西下,直到夜深人静……

而在我父亲身后,不知何时,笔挺地站着我父亲的部下,他们列队整齐,庄严地行着军礼,他们都听过“二爹”的传奇故事,他们都敬仰这个狗战士。

悲凉,写在天空上,还有“嘤嘤”撕裂心肺的哭声,那是我母亲的声音。

二,

我母亲的哭是很复杂的,她一半是为“二爹”,一半是为“二娘”。她一直记得“二娘”的面孔,记得与“二娘”在一起的画面,那是时刻冲击她心灵的记忆。

我母亲是陪我外公去集市卖农耕铁器的时候,见到“二娘”的,它是一匹白色母马。它在那群被贩卖的马匹中格外显眼,不是因为神采宜人,而是因为一种神秘感。它的尾巴很长,长得有点和它的身材不相称,并且一直微微翘着,好像是避免与地面接触一样。而它的脸,有大家闺秀的淡定,一举一动,舒展自如。只是,它显得非常疲乏,身上泥土遮掩了它的美丽,并且肚子大了点,像是怀了小马驹。

我母亲是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子看它的时候,它也转身看着我母亲的。这样的目光相遇,大概就是命运吧。我母亲因为这样的对视,心生了爱意,也心生了“一定”“必须”“不得不”……这样的坚定决心。她冷静地走到马贩子面前,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马贩子长着一张马脸,但有一股英气。他说:“孩子,俺知道你是谁家的娃,俺不骗你。这马是难得的纯粹良马,但它只能作为肉马处理了。它的肠子里长了一个瘤,而且越长越大,如果开刀,它也就没用了。所以,你想好,价钱可以便宜,但不能反悔。”

我母亲刚要表决心。就听到身后,我外公的低沉声音:“买了。”

我外公为“二娘”建了宽大的马棚,足够养十来匹马的。他对我母亲说,等治好了马的病,就要给它找夫君,它有了家庭,房子就不够用了。

我外公请来附近的一些兽医给马看病,结论一致:开刀,割瘤。并且一致表示,这是一匹纯种良驹,但治好后,这马肯定没用了,能不能怀上小马也很难说。

我外公和我母亲商量,我母亲说:“不!”

我母亲的思绪里是她骑着“二娘”飞驰在原野上的画面,是她心花怒放时,同时有“二娘”仰天嘶鸣的场景。这样的思绪折磨着她,她顿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豪迈。她问兽医如何才能不开刀除去瘤子,得到的答案是:弄碎瘤子,让马排泄出来。她问兽医如何弄碎瘤子,得到的答案是:或许外力可以,但死多活少。

我母亲围着“二娘”兜圈子,从一早兜到晚上。我母亲自言自语,而且一直在重复:活或死,活或死,活或死……

漆黑的夜,大地一片寂静。我母亲提着一盏煤油灯,拖着我外公打铁用的大锤走进马棚。她惊奇地看到:“二娘”已经躺在地上,它喘着粗气,正努力调整身子,尽力将瘤子调整到最适合挨打的部位。

那里,“二娘”的肚子,鼓出一个大包。

我母亲摸着“二娘”肚子突出的部位,将煤油灯调到最亮。然后,她站起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抡起大锤,侧身,竭尽全力地向“二娘”的肚子砸去。

“嘣!”的一声……

我母亲“啊!”的一声……

我母亲被大锤的反弹力震得摔在了地上,同时听到“二娘”惨烈的嘶鸣,然后就看到“二娘”不停地抽搐,吐白沫……我母亲急忙向“二娘”爬去,嘴里急切地呼喊:“活啊!活啊!活啊……”

一声巨响从“二娘”的肛门处发出,它的尾巴骤然挺起,笔直笔直,像一支硕大的毛笔;随后,一团血浆接着一团血浆喷涌而出,如泄洪一般……

“二娘”睁开眼睛,深情地看着我母亲,笑盈盈的,她没死,活了。

其实,“二娘”的名字是我父亲间接起的。那时,我爷爷和我外公已经为他们订好了娃娃亲。我父亲对我母亲说:“我有个'二爹’,你就应该有个'二娘’。这样才能生孩子。”

我母亲如晚霞一般羞红了脸,什么也没说。之后,它就叫“二娘”了。

“二娘”在解放战争中的功劳不比“二爹”差,它因为良好的耐力,为前线战士运送了近百吨的补给。我母亲也因为“二娘”成了支前模范。当然,它还有日行千里的本事,带我母亲去幽会我父亲。解放以后,“二娘”成了我外公家的主要劳动力,什么都干。而我母亲只要有空,就会跃上马背,或奔驰,或闲散,或者和“二娘”一起对着天空呼喊。

但是,“二娘”还是死了。“二娘”的死是个谜,有人说是自杀的,有人说是寿终的,有人说是被气死的……

那是自然灾害的时候,几年没有收成,大地上可以吃的东西都没了踪影,有人开始吃观音土,有人开始吃婴儿,凄惨一片。我外公家有点积蓄,加上我外婆治家有方,勉强度日。我爷爷家好许多,因为我父亲是解放军军官的缘故,国家给了适当的补助。这样,我母亲也可以适当贴补我外公外婆。但还是度日如年。而可怜的“二娘”,只能几天吃一顿。

那也是我母亲即将去与我父亲团聚的日子。她将跟随我父亲的脚步,告别这片荒凉的盐碱地,去湿润的江南生活。我母亲带着我大哥和我姐去与我外公外婆告别,同时,也与“二娘”告别。

那个下午,天时明时暗,在陈旧不堪的马棚里,瘦瘦的我母亲抱着瘦瘦的“二娘”;她们像两条不相称的肋排靠在一起,寂静无声,不停流泪……

傍晚,夕阳血红,莫名地有一颗星星挂在东方的天空上,很是异样。我母亲告别“二娘”走出马棚的时候,被这样的景象惊呆了。就是这个时候,我母亲想感叹些什么的时候,她清晰地听到,马棚里的“二娘”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吼声,不是嘶鸣,是吼声,那声音像哀叹的“哀”声,更像“爱你”的“爱”声……

然后,“二娘”便轰然倒下,死了。

刹那间,天黑了。

三,

我父亲是从“二爹”和“二娘”的墓碑前站起身子的时候,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他的正前方,隐隐有了一个“放生岛”的影子。哦,原来这就是“鲤鱼背”啊。我父亲还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转过身来,发现岸边多了一艘船。阳光从侧面照着船身,船的影子在湖水中起伏不定,恍惚就是一条鲤鱼在游动。

湖岸边,毕恭毕敬地站着三个人,男的微胖,英武;女人和睦,干练;女孩,飘飘然,恍若仙子。我父亲抱着我走到他们面前,微风吹来,男的身上有股药味,女的身上有股鲜鱼味,而那女孩身上有股水草的淡香味。

我父亲挨个注视他们的时候,男人和女人立刻挺胸收复,行了一个军礼。我父亲也迅速还了军礼;而女孩轻盈地飘到我父亲身边,将我抱进她的怀里。她大概第一次看到像我这样漂亮的孩子,所以,她的脸庞一下子就灿若桃花了,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大淀湖水一样洁静,忽闪忽闪的眼睛像蝴蝶一样美丽。

男的说:“长官,一周后,同一时间,还是这里。”

我父亲说:“周先生,辛苦。”

周先生就是周二甲,就是周状元信里的那个名字。他在江浙一带有个响亮的绰号:“不见尸”,意思就是有病找他,保准不会死。他的祖父是御医,曾随皇上多次下江南,其间,结识了周状元的祖父,两人相互爱慕,结为异性兄弟。而周二甲的祖父更豪气,将姓也改了,周二甲的祖父说:“传的都是猿猴的东西,用不着那么认真的。”

周二甲原是国民党的军医,淮海战役被俘时,他正在为妻子拔牙。解放军战士用枪指着他脑袋的时候,他左手举着一条白毛巾摇晃着,表示投降,右手继续做着规范的拔牙动作。后来,他和妻子换上解放军军装的时候,那个用枪指着他脑袋的战士问他:“都那个时候了,你不逃命,还拔什么牙啊?”

周二甲回答说:“那是最佳的拔牙时机。错过了,牙就完蛋了。日子再好过,吃得不爽,活着有趣吗!”

解放后,周二甲在北方工作。有一年,他来江南看望周状元,二人哭哭啼啼了好几天,回北方后不久,他和妻子就失踪了。

船离开大淀湖湖岸后,周二甲便把我带到了船舱的底层,那是他的医疗室。医疗室中间有一块大木板。这块大木板没有接缝,是一整块树身做的,平滑,暗红。这是周二甲给人看病的床。而有意思的是,这大板床的四周有机关,连同床边的操作台,一个整体,无论船身如何摇摆,始终和水平线平行,像玩具一样。

周二甲将我平放在大板床上,随手将我扒个精光。他眯起眼睛,敦厚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拿捏我,从头顶到脚心,一寸一寸拿捏。他的手指温暖、有力,像在探索,像在捉拿什么。他检查我的身体,想搞清楚我的病因。他遇到的疑难杂症也不少了,但我这样的,真还没遇到过。

对于我这么大了,还不能站立和走路,周二甲束手无策。因为,他充分相信,我的肌骨良好,早就具备了飞奔的能力。就像崭新的发动机一样,缺少的是发动。他不知道这个机缘是什么,但他明白,我飞奔而去的场景早晚会出现。

对于我开口只能发五个音节的毛病,周二甲用了强制的方法。他让我说“毛主席万岁!”当我念出“毛主席”三个字时,他的食指在我脖子下方一戳,“万岁”就被憋住了,一秒钟后,他食指一松,我便念出“万岁”了。如此重复,我被折磨得脸一会红,一会青。当他再一次如此这般时,我突然念出“周二甲”,他食指一戳,同时一愣,他食指一松,我念出“坏蛋”二字。

周二甲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瞬间大笑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

四,

再次见到我父母,是一周以后。周二甲牵着妻子的手站在船头,小曲抱着我站在一边。这时的阳光特别明亮,将前面的墓地照得银光闪闪。这时我才发现,这座墓地就是一个鲤鱼的形状,只是那个鲤鱼背上的鱼鳍消失了,那个地方正是周状元家的墓地。

就在那个墓地上,我父母正挥汗如雨地修整着,将我大哥挖掘的大坑填平了。在这种时候,我父母也知道不能做得太过分,不然会成为没有立场的人。所以,只是平整了土地,没有竖墓碑。

我父母见到我是有点失望的,他们看到我依然在小曲的怀里,就明白我还是像一滩烂泥,他们不知道这一周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从小曲的怀里接过我去的时候。我自然地说:“爸爸,妈妈,早上好,早上好!”

他们确确实实激动了好一阵子。

中午,周二甲请我父母在船上吃便饭,只有四道菜。

第一道菜叫“叶腮恋”。一片小小的带丝血的竹叶上粘贴着一小块肉,就像原来就长成那样的,碗里大概只有三十来个。

周二甲说:“这道菜的麻烦在于耗时间。首先是这带血丝的竹叶,只有周家大院有,而且必须在五年以前,竹叶刚萌芽的时候采摘,然后暴晒至裂,存放在'放生岛’北面的水下,那里极阴。几年后,爆裂的竹叶自然愈合,就像经历生死而又重生的人一样,血气和筋骨都非比寻常了。而这块小肉,是红鲤鱼的腮,这红鲤鱼的腮,嵌于红鲤鱼的骨骼之中,极有韧性,小但灵性十足。取这腮,必须在鱼未断气之前,取下之后,平放在竹叶之上,然后清蒸,待起融为一体,便成天作之合了。”

我父亲拿起筷子,又害怕地放下了,他问:“吃了会怎么样?”

周二甲笑而不语。

我开口说:“爸爸吃一口,一身阳刚气,妈妈吃一口,温柔又美丽,脸腮贴脸腮,生个万万岁。”

全船人一阵欢笑,我母亲羞红了脸。

第二道菜叫“晴项圈”。一根细如发丝的竹叶丝,串着一溜鱼眼睛。那鱼眼睛晶莹剔透,还有一丝丝血色。一共五串。

周二甲说:“这道菜的麻烦在于抢时间。血丝竹叶里的那道血丝,需要一刀切割下来,而这红鲤鱼的双目,也必须在同一时间离开鱼体。这样,他们才能血脉重新相连,组成鲜活的另外一个生命。随后,放在清水里浸泡,除去污秽,小火慢煮。直到鱼眼活灵活现为止。”

我父亲低头想了想说:“一种崭新的生活,大概是需要牺牲很多生命才能换来的。不过,这是菜,我只想问,吃了会怎么样?”

周二甲依然笑而不语。

我开口说:“美丽付代价,代价是什么,不是天和地,就是你和我。”

我说完,全船沉默了,一起严肃地看着我。

第三道菜普通,是干煎红鲤鱼的尾巴;第四道菜也普通,是红鲤鱼肉烧的一锅汤。

我没吃到“叶腮恋”,周二甲说我人小,还没资格吃,好在小曲也没资格吃。“睛项圈”我也没得吃,小曲吃到了半个。我的面前是一堆干煎鱼尾巴,周二甲说鱼尾巴适合我长身体,我父亲说我就是一个小尾巴。

我憋着眼泪,脸肯定扭曲了。小曲赶忙过来抱我,哼着歌带我走出船舱,她顺手往我嘴里塞了一小段东西,天哪,实在太美味了,那是一小段“睛项圈”。

我高兴地一蹦跶,差一点蹦出小曲的怀抱。

五,

我留在了周二甲的船上。治病,同时拜周二甲为师,学文化,学医术,也学漂泊。

我父母离开我的时候,没有掉眼泪。我父亲把周状元留下的装着钥匙盒子交给了周二甲。叮嘱道:“培养万岁成为周状元那样的人!”

周二甲立正敬礼,高声说:“是!”

我父亲还了军礼,目光坚毅。

船离开堤岸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披洒在我父母的身上,那光线就像浓重的泼墨。在一片披头散发的柳树之间,我父母就像两颗无助的小树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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