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身体未动，一只手搭着门框，目光涣散。燕子忽然觉得贴着门框的妈妈像一个孩子，整个人缩小了。燕子想到客厅墙上爸爸的相框，照片里的他还不算廋，那是年前拍的，年后他的身体就像漏气的气球一样憋下去。这么快，想到爸爸就想到照片上的他，前天才过头七。“接我干吗？我一时半会又死不了。”妈妈的嗓子有点哑。燕子吐了口气，把话吞了回去。她想，这句话妈妈只要活着，她就总会说的。不过，妈妈的话也安慰了她，爸爸至少现在不痛苦了，他痛的时候没日没夜的呻吟像把一颗颗尖利的石子塞进自己的脑袋中。妈妈一言不发，转过身走了，连脚步声也没有。燕子把行李箱推到墙角，走进客厅，看到妈妈进了她的房间，房门被关上。”你不洗就睡啦？”燕子对着房门喊了一声，没听到妈妈的回应。燕子想过去看看妈妈，等走到门口却又停住了，转头看着墙上爸爸的照片。客厅里还有香的气味，那种气味能钻入脑髓，让人犯呕，不过今天已经淡了许多。爸爸越走越远了，燕子想，痛苦竟然消失这么快。人啊，真是的，死了一了百了。燕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捧着杯子坐到沙发上，看着墙上爸爸的照片。是啊，也应该跟爸爸道个别。妈妈说爸爸一辈子不操心，讲究吃喝，就是胡吃海喝把胃给搞坏了，要是他注意点，起码能多活十年。妈妈对着躺在床上正痛苦呻吟着的爸爸就这样说，燕子不让她这样说，可拦不住她。那些天，妈妈有一股恨意，爸爸更是恨得厉害。燕子一直不敢看爸爸的眼睛。以前那双眼睛是神采奕奕的，笑意盈盈的，尤其在酒桌上的时候。爸爸三十岁多点就成了村子里第一个胖子，早就有了三高，几年前他有一次喝酒后差点中风。可每次提醒他少喝酒抽烟，他都满不在乎，总说人的命天注定。可等他整个胃都切掉后，他却不认命了，疼得厉害就发脾气，叫喊着送他去医院。唉，也难怪妈妈说他。不过，妈妈说爸爸一辈子图享受不操心，其实她自己又差多少呢，还不是跟着过一样的日子，有空就打麻将。只是她一辈子伺候爸爸倒也不假，尤其这半年把她折腾得老了好多。要是爸爸再活一年半载，妈妈怕是要倒下了。她现在谁也不用照顾了，老的小的都不用她照顾，就她自己一个人在家，可是看她的样子却是可怜得很。燕子喝了口水，还很烫的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一股暖意漾起。她又连喝了两口冒着热气的水。这种病会有遗传的，医生曾问家族有没有人得过同样的病，她和弟弟辉都说没有。奶奶生病卧床后，一直躺在屋子里，屋子光线很暗，她一辈子都穿黑色或灰色的衣服，人就像一个影子似的。病重的时候是夏天，她的床前总放着一盘蚊香，她的气息也如蚊香一样一点点散尽，连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也没搞清楚。爷爷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就连爸爸也没见过爷爷，可他却给后人留下浓重的印记，如同鞭炮炸燃后留下一地红焰焰的碎屑。爷爷是个军人，他死的时候爸爸还没有出生，爸爸是个遗腹子。一生下来就享受政府给予烈士军属的照顾，可怜的出生和可怜的优待养成了他的性格，他成了不那么地道的农民。爸爸说人的命天注定，他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娟子初一就辍学了，去常熟的服装厂打工。燕子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娟子回来准备带燕子一起去服装厂打工。燕子羡慕村子里那些出去打工的小伙伴们，他们一出去再回来就长大了一截，过年时穿得很洋气，就连说话的腔调也变得洋气了。要不是父母不许，燕子早就想不念书了，终于熬到初三毕业了。向来和娟子寸步不让的燕子，在娟子回来这几天对她很客气，就连平素大大咧咧的娟子也发现了，她揶揄燕子道：“对我这么客气，是不是怕我把你拐卖了啊？”“切！就凭你？本事还小了点。我把你卖了还差不多。”“好啊，那你就把我卖贵点，也好对得起爸妈。咯咯咯！”娟子虽然大燕子一岁多，但是在姐妹俩的争斗中向来处于下风，输惯了的人，心眼也就大了起来。出发前一天，娟子带着燕子去镇上买行李箱，回来的路上遇到几个人熟人问她们哪天走，娟子带着骄傲的神情答道：明天就走。燕子觉得娟子有点浮夸，可这一回她的心情也是非常雀跃。明天要坐一整天的车，一整天都在火车上，这将是自己人生第一次旅行。可那天晚上，爸爸的怒气比火车的蒸汽还要猛烈，在别人家喝酒回家后，气汹汹地对娟子咆哮，还动手打了她一耳光。他在酒桌上听人说娟子和同村的赵家二儿子阿茂谈恋爱，这次阿茂也陪娟子回来了，这几天晚上他们俩都偷偷地约会，被人看到两个人躲在树后面亲嘴。爸爸不允许娟子同阿茂来往，因为两家的父辈之间有结怨。爸爸的脾气一点就炸，喝了酒更是吓人。妈妈也骂娟子不要脸。她的骂一半是为了平息爸爸的怒火，一半是为了堵住娟子反驳的嘴巴。娟子不像妹妹燕子，也不像弟弟阿辉，他们俩在爸爸真的发脾气的时候都会闭嘴和躲开，而娟子总是宁死不屈。妈妈就说她这点顶讨人嫌。一贯讨人嫌的娟子在有了人爱后，变得更讨人嫌了。爸爸骂她，叫她去死，她就真的喝了农药。为了回家特意新买的橘红色的裙子，像一朵正在燃烧的火焰。她安静下来，两只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体两侧，有些发紫的脸，好像是憋住不笑似的。她不笑的时候，要好看一些，可她平时动不动就笑，笑得牙花都露出来，有时候还会笑得口水掉下来。奶奶总埋怨娟子没大没小地跟她胡闹。烧纸时候，把她的衣服也一起烧了。妈妈有些犹豫要不要留下娟子的行李箱，不过最后还是决定烧了，她的一件东西也不要留下。衣服和塑料烧焦的气味熏得人作呕。快快地下葬，快快地烧掉衣物，就好像她在等着她的行李似的。放进行李箱的衣服，被一件件拿出来，燕子把自己的衣服放回衣柜里。新买的行李箱里只剩下一件姐姐买给自己的裙子，和娟子自己的那件是一样款式，只是颜色不同，这一件是荷叶绿。娟子说，这个颜色显得文静，适合燕子这个初中毕业生。其实燕子更喜欢橘红色那件，鲜艳而奔放，可这次她没有跟娟子争，还想着以后找机会跟她换着穿。这件裙子燕子一直没有穿，直到她结婚后才扔掉。要是爸爸那天晚上没有去人家喝酒，第二天她就和娟子远走高飞了，娟子就一定不会死。很多年燕子都无法摆脱这个念头。可华子还是会死的，他的死是命中注定的。华子十几岁就得了肝病。在燕子认识他的时候，他就面色灰黄，有一股阴翳的气息，所以，她不喜欢他，但是那时候并不知道他有病。华子的老子是县城纺织厂的厂长，他妈妈也在厂里上班，其实大部分时候她都不上班，只有发工资那天会去。打工再好也不可能打一辈子，也不可能打出一个铁饭碗，纺织厂是国家单位，等你转正了，成了正式工，你这辈子都不用打工了。父母和亲友口中说了无数遍的话把燕子留在了县城，这一留就是二十多年。那些年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人前赴后继，年轻人都出去了。虽然燕子那时候已经在纺织厂上班，每到春节外地打工的人回来，燕子趁着过年那几天放假，想跟人打听外出打工的事情，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没有人来约自己，碰到过几个愿意答应带她一起打工的，可又都太迟了，她们都说自己明天就走，而她总是无法明天就走。等结了婚，有了孩子，她更是走不了了。县城越来越小，小到好像把整个县城里的年轻男人都找来，都不会找到一个自己愿意嫁的男人。再等下去，再耗下去，都是一样。心里某个东西好像不见了，有时候费心费力地去狠命地想，一股衣服和塑料烧焦的味道便涌上心头，让人犯呕，呕出眼泪。杯子里的水已经凉了，燕子喝了两口，凉白开有一股锈味。可她也从来不喝茶，喝茶就会让她想到中药，结婚后家里总是充斥着中药味道，她不爱回到家里，面对那张恹恹的面孔。幸好有一张娇嫩的、生动的脸，她可以搂着亲个够。她喜欢把嘴巴鼻子贴在她的柔软温热身体上，闻不够似地，就连小家伙的便便，她也觉得好闻。一有空，燕子就带孩子下楼，尽量待在外面玩。孩子长大些就不让燕子亲她闻她了。燕子进纺织厂没几年厂子就不行了，半死不活拖了两年终于彻底倒闭。燕子开始跑客运车，从镇子上拉客到县城。她喜欢开车，把车子开得又快又稳，就连很多男司机都自叹不如。她还有一个癖好，就算冬天，她也愿意开着车窗吹风。从镇上到县城有一段十余公里的路是沿江大坝，一到春天堤坝两侧姹紫嫣红，芬芳扑鼻，再过不久油菜花田黄得晃眼，那段时间燕子总是把车开得像飞机一样快。孩子一天天长大，男人一天天萎顿，自己风吹日晒中一天天变老，这一切无可更改。直到死亡宣告终结。女儿考上高中那年，华子去世了。三十多岁就死了，多么可惜。燕子觉得可惜，却并不心痛，不过那几天她的眼泪还是没少流。燕子起身放下杯子，走到妈妈的房门口，推开房门，房间灯已经熄灭了。“妈，你睡了吗？”等看清楚妈妈躺在床上的轮廓，燕子又说：“要不你去舅妈家住几天？”燕子轻轻关上了门，又关了客厅的灯，进了自己的房间。在洗手间一边刷牙一边想，要是辉坚持把妈妈带去他那里，妈还是愿意去的，可辉怕她跟弟妹处不好，他一听妈说不去就放弃了。当然，妈妈也有点不愿意离开家，她觉得爸爸头七一过一家人就都走光了，这样不好。可现在又有谁还会说呢，活人都管不过来了，还管死人。只有舅妈这样的人，在老家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才会惊讶地道：“你们明天就走？“辉说，这两年生意特别不好做，稍微不用心店就开不下去了。昨天是爸爸的头七，今天辉就走了。女儿本来还想多待几天陪燕子和姥姥，却被燕子赶回学校了，头七干脆让她不要回来。考上大学也要好好学，起码还要考个研究生，不然出来不好找工作。要是再读博士的话，加起来还有七八年，自己至少还要奋斗十年。想到这，燕子拿起女儿送给自己的那瓶保湿液，那是女儿打暑期工挣钱孝敬老妈的礼物，大几百块呢。燕子给自己的脸仔细地拍上保湿液，然后上了床，靠着床头，熄了顶灯，只留下床头灯。一阵风吹动了窗帘，好像那股微风吹到了脸上，凉凉的。还有一个月就又到暑假了，这个暑假不能让女儿再打工了，只要她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好。自己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只要肯吃苦，供女儿上完学还是没有问题的。堂哥在苏州开了个工厂，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他管理仓库。以前想着等女儿上大学后就去堂哥那里打工，可女儿上了大学后，爸爸又病了，这一耽搁就是大半年。这一次燕子打定主意，爸爸头七一过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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