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人行》第67期主人公:薛中智
在去年壹素同城活动中,我们第一次见到了当时从上海赶来的薛中智。90后的他,已是一位素食近10年的佛弟子。大学毕业后,他选择临终关怀这份工作,直面生命的存在与流逝。这让年纪轻轻的中智,比同龄人见过更多的生离死别。时隔近一年后,我们在北京再次见到了他,一起聊了聊素食、哲学、宗教与生命的意义。无论是选择素食的生活方式,感受信仰带来的力量,抑或是帮助正在遭受痛苦的人们安详地走完最后一程,在中智看来,都是在通过自己的行动,尊重和关照更多的生命,为这个世界做出更多积极的影响和贡献。采访那天,我们约在了首钢园内的一片绿草地上。在一片钢筋水泥背景中,大家在自然中席座畅聊了许久。当问到他如何看待这种“反差”时,他说,现代科技和医疗的发展,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幻觉:我们可以战胜自然,掌控自然;战胜疾病,甚至获得永生,而忘记去感受微风的吹拂,青草的香气和土地的质感,感受每个生命的鲜活与跳动。“我觉得这个就是生命源源不断的力量,不会被工业革命所谓的掌控力所覆盖。它会永远留存,而且可能才是我们世间的主流。”“虽然说背后是高楼大厦,但是我们的脚下永远都是土地和生命。所有的生命终将要走向终结的那一时刻,但我至少曾经活过。”我的精神探索始于2013年,之前一直在探索社会方面的问题,尤其是社会不公,会想如何解决社会资源的不公,教育的不公,分配的不公。
经过很多探索,我发现个体的力量很难解决社会性问题。但那时我看到了一个新可能。当时我正好在北京一家NGO(组织政府非)实习,向来京务工人员传播法律知识、安全知识,帮助他们进行维权,以及为他们的子女提供高质量的教育。我们的办公室主任是一位基督徒,有次他带我去他朋友家里参加教友周末聚会。他的朋友做海鲜生意,昼夜颠倒,和很多人蜗居在一个大概不到10平的空间,住上下床。我们在一起吃饭,先祷告唱圣歌,再开始用餐,从始至终大家都很开心。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强烈的对比:为什么他们会有如此不一样的精神面貌,对生活的理解那么不一样?我开始被宗教的力量深深感动,赞叹信仰的力量,并开始思考精神世界对人的影响。我想,既然个体的力量很难影响整个社会的改变,为什么不先从改变自己的生活开始?我本来就喜欢从不同角度思考问题,所以后来决定去美国留学,学习宗教和哲学。希望在一个文化、国度、制度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地方,看看那里的人是怎么思考和看待这个世界和他们的生活?怎么理解生命的意义?怎么看待苦难?怎么看待我们中国人? 在美国学习时的薛中智
宗教学和哲学,国内外的体系不一样。国外的哲学和宗教学属于不同的系,在国内,宗教学是哲学院底下的二级学科,不是一个独立的院系。宗教学研究宗教现象、教理、行为及宗教是怎样产生效果的。从学术的角度我们会去研究并作出解释。但从内心或个人来讲,我又把宗教当作一种践行,这个中间一定也会产生一些矛盾。很多宗教中的一些圣人或圣者,都有自己亲身的体验感悟流传下来。我希望从中找到一个终极方法,解决我们的精神痛苦与心理痛苦。这样我就有足够强大的精神力量可以在不同的社会制度或时代下,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内心都能去应对和相处。哲学和宗教可能就是这样一种方式。现在社会所谓的空心化,或是无意义感很严重,包括最近的热点,有很多年轻人都排长队去烧香,买佛珠手串,网上对此也有很多观点和争论。美国有一位很著名的心理学家,他是实用主义的创始人——威廉·詹姆斯,也是实验心理学的开创者。他有一本书叫《宗教经验之种种》,非常推荐大家去看一看这本特别好的书。我特别喜欢或者说觉得有用的一个观点,他从非常个体的心理学角度,从个人经验层面去分析:宗教的体验,为什么对于个人来说很重要。例如像忏悔、祷告、感到与更高存在的合一等,都会对信徒产生效用,并使其获得积极体验。作者同时还引用到了一位宗教心理学家Leuba教授更激进的观点:我们信仰的东西是什么不重要,因信仰产生的实际作用和影响,才真正重要。也就是说我信仰上帝也好,或信仰其他东西也好,那些到底存不存在,对我来说并不是很重要,但是我通过信仰上帝或通过信佛修行(或其他非宗教的信仰),能够达到内心的某种状态,解决很多问题,让我更幸福,这样的效果是真实存在的,这个可能是最重要的。临终关怀是个比较通俗易懂的概念,但在我们的语境下,很少会去谈论死亡。甚至直接讲“临终”,可能会让他人不舒服。这个行业有一个更官方的表述,叫做“安宁疗护”,意思是:我们希望把人看作一个整体(全人),不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物体,我们也有精神和心理层次等想法和感受。一个人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如何能更有质量地度过,安祥离世?如何能与亲人朋友更好地度过最后时光——生者如何不要承受太多?怎样缓解家人的哀伤痛苦,建立新的生活?我们知道生命的可敬与可贵,一定会有求生的欲望。但科学带给我们的假象,会让我们误认为我们可以战胜任何疾病,甚至是死亡——任何疾病或任何处境,一定要活下去,这已经不是正常自然的认知和概念了,所以我们会看到很多时候都在不停地抢救,希望把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这样势必会让患者在生命末期面临很多痛苦,首先他要面临各种治疗措施,比如有很多肺部问题导致呼吸衰竭,可能会切开器官,进行插管,但那样非常痛苦。为了继续延续生命,我们愿意用这样的机器一直活下去吗?我们能否承受住这么大的经济压力?因为这些维生设备都非常昂贵。从整个社会层面来讲,我国人口众多,经济还处于发展阶段,没有那么多的医疗资源,其中的投入与有效使用,该怎样去分配?世界上有很多研究数据表明,我们一生中的医疗花费,大部分都用在了生命末期,但效果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相当于我们把大量的金钱和医疗资源都投入到了无效的事情上。尽管对于任何一个个体和家庭来说,面临这样的处境,都会非常痛苦,但从宏观的角度来讲,这样的医疗投入和分配确实是不合理的,也可能会造成更多有需求、本来可以治愈的人,没有办法得到相应的支持和治疗。很多矛盾和痛苦,会在这个阶段体现出来。所以安宁疗护(缓和医疗)提倡的概念就是:处于生命末期的患者,我们既不刻意加速死亡,但也不会延缓死亡。我们希望他的生命正常度过,走向终结。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提供更多全方位的支持——在疾病和症状的控制上,在心理、社会、精神层面上,给予关爱,让他更好地离世。英国是现代临终关怀的发源地,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起,发展至今已有七八十年。但这在国内可能还是非常新的概念,大家会比较陌生。从事临终关怀工作,也让我有很多收获。我们能真实地感受和经历,认识到生与死是一个正常且自然的过程,它不断提醒我们,要做好准备。如果我们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接受过这样的教育,在终老那天突然面对时,可能就会有极大的恐惧和痛苦。反思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如何更好地生活,这些都可以提前思考,而不是把它留在最后去解决。离世,可能给生者造成巨大的创伤,逝者在最后阶段也会有很大的不安。所以我觉得这既是一个临终,关注逝者的话题,也是一个活着的人该如何去生活的话题,给我们很多反思和指引。当时有一位年长的患者,她的肺功能已经完全坏掉,必须靠高流量呼吸机来维持生命。每天24小时戴呼吸机坐着,没有办法躺下睡觉,还特别喘,心率特别快,也很难去跟人交流,身体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患者自己可能也不太想继续这样下去,包括患者两个女儿的照顾压力也很大,24小时都守在身边。刚开始两个女儿很难接受撤掉呼吸机这样的方式,希望母亲能再留一段时间。但母亲实在太痛苦了,在这种情况下,女儿也能理解母亲的这份痛苦,最后患者和女儿共同选择撤掉呼吸机的临终方式,入住到我们病房,希望在最后阶段减轻痛苦,安然地离世。那天我也全程在场。在撤除氧气机之前,我们会给患者进行镇静,她的意识会逐渐模糊,也没有痛苦,最后在镇静的状态中安然离世(因为撤除呼吸机后没有氧气支持,人会很快离世。如果不用镇静剂直接撤除呼吸机,患者会遭受巨大的痛苦)。但患者一旦进入镇静状态后,就没有意识,也没有办法再跟家属交流了。所以在用镇静剂之前的那一段时间,是她最后跟家人告别的时候。于是到了这样一个时刻,医生走进来跟家属和患者示意,马上就要使用镇静剂了,女儿们知道这个针只要打下去,再也没有办法跟妈妈说话了,再也见不到她了,两个女儿瞬间就潸然泪下,哭得非常伤心,跟母亲做最后的道别。她们当时还跪了下来,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的双手做告别,但母亲还在安慰她们。这样送母亲走最后一程,是这个家庭共同的决定。虽说也可以继续让她那样维生,但我们要讲的关键是,如何让患者能够没有痛苦地离世。这最后的道别,对于女儿来说确实非常难,反而是母亲还挺淡然。首先她的生活已经足够幸福,女儿已经长大,也有外孙外孙女,她个人的人生很圆满。同时作为一个基督徒,她生前曾跟着牧师,一起去过耶路撒冷朝圣,所以她其实已经完成了很多内心的心愿。为了维生而对身体造成的各种创伤和痛苦,反而让她很难再坚持下去。在道别过程结束后,医生开始使用镇静,患者就慢慢睡着了。之后呼吸机慢慢被撤掉,患者被慢慢放平,终于回归到正常的状态。差不多结束时,母亲在中间居然还醒来过一小会,微笑地看着她的孩子们,然后还感谢了医生,最后非常平稳地再次睡去。所有家庭成员都围绕在床边静静地等待她最后的离世,床边播放着基督教的圣歌,在这样一种状态中离去,是一个非常动人的画面。当时她女儿说了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她说:我在这两个月来,第一次看到母亲能够躺在床上睡着。她们特别感动,我们也特别欣慰。在最后的离别时刻,其实有一个“四道人生”概念:一个是道谢,家人之间相互道谢;第二个是道爱,双方表达我们对彼此之间的爱意;第三个就是道歉,我们一生中,与亲人相处难免有些冲突和不解,在这个时候我们也会进行道歉;最后还有道别,彼此更好地道别。这样的故事,至少让我们知道,原来生命走到终点时,还可以有另一种方式更好地去度过,而不是在极大的痛苦中离去。素食、宗教、临终关怀,其实是我人生中三个很大的议题,也是我一直在践行的事情。它们有明显的共性,核心都是我对自己生命意义和价值的追寻与探索——我应该过怎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对我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希望做些什么事情让这个世界更好?素食,是我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虽然个人的力量可能微不足道,但至少从个体角度出发,通过食素的方式,我可以减少一些杀生,有更多的生命得到保护。吃素让我对味道、欲望等也会有一些不同的理解和感受,比如吃肉给我们产生那种味觉的快感,和吃素带来的那种感受完全不一样。素食背后的文化,也会全面影响到我们的心理、价值观、日常选择、行为和生活方式,比如我的全身穿着,包括鞋我都会选择非动物制品。所以素食不仅仅是一个食物选择的问题。 作为办公室唯一的素食者,薛中智每天都会做一些颜色丰富的素食午餐带去。
宗教,其实是我探索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以及作为我生命的一个准则,能够指导我如何去生活?如何去面对问题?如何去思考这个世界?以及指引我走向哪里,更加坚定我的方向和行动。临终关怀,是我最终需要去实践的地方。当然在日常生活中,通过素食、宗教的一些信仰和修行,也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但在实际工作中,我可以通过临终关怀这种方式,去践行我的这些理念,去尊重、关爱更多的生命。其实我从来不会给自己贴标签,说我是素食主义者、某某教徒、临终关怀者,因为它很容易被定义和被固化。我只是一个践行者,通过自己生命去展示,去互动,能够产生一些积极正面的影响就够了。这些标签一旦贴上,也很容易产生一些对立。比如我一旦贴上素食者的标签,可能你就是肉食,素食跟肉食会不会你就是不好的,我就是好的?或者我比你更好,比你更优越?所以我会尽可能避免这些标签,希望人与人能更和平、平等地去相处和对待。关键在于我们去做什么,能够让我们和更多人生活过得更好。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
点击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