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我”、“定=你”分别是缙云话中的第一、第二人称代词，其中的“同=”、“定=”则是人称代词前缀。这里引用下《缙云县方言志》（吴越、楼兴娟，2012）中的记述：*[doŋ32-toŋ41/ŋo32] [动]我【代】就是“我”。前面加一个[动]，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使其复音化而已。两个字还可以拆开来用，意义相同。*[den32/ȵi32] [定]你【代】就是“你”。前面加一个[定]，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使其复音化而已。两个字还可以拆开来用，意义相同。这个情况，和金华话的第一人称“阿侬”近似，也可以分开来用，意义不变：“阿侬”、“阿”、“侬”都是“我”的意思。缙云方言中，另有一个词“[动]我”，也是同义词复音化，也可以拆开来单独使用。现有资料中，最早记录缙云话中这一现象的是郑张尚芳。郑张于1965年对缙云五云方言的调查中，在词汇部分记录了“动我dɔm³¹ ŋɷ³¹”、“定你 dɛiŋ³¹ ȵi³¹”。但是郑张的这一调查的成果，直到在2015年出版的《浙江省语言志》上，才首次公诸于世。而最早的公开记录，则是陈贵麟于2004年对缙云西乡新建镇方言的记录，以及章建芬于同年对缙云东乡壶镇方言的记录。陈贵麟的记录，除了记音不同之外（第一、二人称前缀记音分别为/tɔŋ⁴¹/、/taȵ⁴¹/），还提到是“在主事者焦点时加上词头“。而章建芬的记录，除了记音不同外（第一、二人称前缀记音分别为/tɒ̃m⁵⁵/、/tain⁵⁵/），也同样提到加上前缀后”稍微加强了定指的语气“、”可加在代词复数的前面，也带有加强语气的成分“，还指出这些前缀在缙云西、南乡方言中可以省略第一、二人称代词本体，变化声调后直接独立代表第一、二人称，此外第三人称”渠“也可加上前缀/tain⁵⁵/。另外，根据我们的观察，直接用前缀本身来表示第一、二人称代词时，有些人将其念作阴上调，而有些人将其念作阳上调。缙云方言中阴上调和阳上调基本均为降调，区别在于前者降幅较后者略大。为简明起见，下文中涉及缙云话的发音时，统一使用《缙云县方言志》中的记音。“同=我”发音为/doŋ ŋo/，“定=你”发音为/den ȵi/。对于这两个前缀的来源以及本字，缙云当地的方志研究者陈渭清先生（2012）认为，这两个前缀本身即是古瓯越语中的第一、二人称代词，而正字分别为“同我”、“定你”，意思是“已经注定了是你的”、“我们是相互共同的”。“缙云话朝鲜语说“论者认为，”定=你“的”定=“，实际是朝鲜语中的“당신”（當身，/taŋ ɕin/）的合音，可能有：如果考虑到缙云话早期真韵可能念为/en/，则合音过程无需再多一步。陈贵麟（2004）则认为“党”字“可作为这两个词头的本字”，但需要注意的是，其用词是“可作为”。章建芬（2004）则联想到在北部吴语中较为普遍的“是我”、“是你”、 “是渠”的代词强调形式，但并未确定缙云方言的“同=我”、“定=你”的来源是否与其有关。学界很早就注意到了吴语中存在的人称代词前缀“是”，陈忠敏（1996）指出其本字为“是”字，并找出了古代文献中的使用例证。崔山佳（2018）则根据已有资料，收集整理了各吴语方言的人称代词前缀使用情况，此外还考察了徽语等其他汉语方言、古代文献、以及一些南方少数民族中人称代词前缀使用情况，相当齐全。崔文中也引用了《缙云县方言志》中关于“动=我“、“定=你”的描述，来作为缙云话中也有“是“人称代词前缀的证据，但他并未给出”是“前缀与”动=“、”定=“存在关联的证据或推导过程。既有资料中，与缙云话的“同=”、“定=”前缀在语音上最接近的记载是归属徽语的建德话（曹志耘，1996）。建德话的第一人称代词单数是“党=”，/taŋ²¹³/。另外，寿昌的第一、二人称代词也比较特殊，分别为“咱=” /ʦɑ/、“朕=”/ʦen/。曹志耘也并未对建德与寿昌的第一二人称代词的来源做出解释。 施俊（2013）对义乌方言的调查发现，仅义乌市辖区境内，第一人称代词就有九种不同的语音形式，除去最为通用的、实际是脱落了声母的“我”字的/ɑ/、/ɑnoŋ/之外，另外八种分别是/ʦiɛ/、/ʦiɑ/、/ʣiɛ/、/ʣiɑ/、/diɛ/、/ʥioŋ/、/ʨioŋ/、/ɦɑŋ/。施俊认为其中的/ʦiɛ/、/ʦiɑ/、/ʣiɛ/、/ʣiɑ/、/diɛ/，其实是“是我”的合音，读作塞擦音声母而不是擦音声母，是因为“是”字在义乌方言中就是读作塞擦音声母的/ʣi/，其中声母是清音的，则是因为清化所致，而读作塞音的则是塞音化了；而/ʥioŋ/与/ʨioŋ/，施俊则认为是“是侬”的合音，并且声母还发生了颚化；至于/ɦɑŋ/，则是“我侬“的合音。施俊还认为金华的孝顺、曹宅、澧浦等地的第一人称/ʨiɑ/和孝顺北部地区的第一人称/ʦia/，以及寿昌的/ʦɑ/均为“是我”的合音 ，且前者发生了腭化音变；建德的/taŋ/则是“是侬”的合音。黄晓东（2016）认同施俊对于金华、义乌的/ʦiɛ/、/ʦiɑ/、/ʨiɑ/等第一人称的说法为“是我”的合音，但对于/ʥioŋ/、/ʨioŋ/为“是侬”的合音则有异议。黄晓东认为/ʥioŋ/、/ʨioŋ/为“是我侬”的合音。陶寰、史濛辉（2016）提出了吴语人称代词考源的三个原则，（1）词根语素一致；（2）形态重构；（3）特殊音变性。陶、史根据其中的第二条原则“形态重构”，认为义乌的/ʥioŋ/、/ʨioŋ/并不是“是侬”的合音，而应是“是我侬”的合音。回到缙云话这边，根据上述材料，我们很容易就能联想到，缙云话中的第一人称“同=我“的前缀”同=“，为”是我侬“的合音：一方面，尽管如今缙云没有在人称代词后加“侬”后缀的现象，但不论古代吴语还是现代吴语，都有将“侬”作为三身代词后缀的现象，尤其是与缙云相邻近且的金华、汤溪、义乌、武义等地至今都有使用“侬”后缀的现象（曹志耘、秋谷裕幸，2016），那么缙云话早期存在“侬”后缀并不是没有可能；另一方面，缙云话中”是“字白读发音为/ʣɿ/，义乌、建德已有“是”字前缀的塞擦音声母弱化成塞音的实例。“是我侬”的合音成“同=”的过程是这样的：至于已是“是我侬“合音的”同=“后为什么还会加上”我“而构成”同=我“，合音词后加上构成合音词的后半部分音节的现象十分常见。在人称代词方面，也有其他地方的实例作为参照。由王文胜（2012）调查的松阳话词汇中，第一人称说/ʑioŋ/，而东方语言学网站上由潘悟云调查的松阳话词汇中，第一人称是说/ɕioŋ ŋ/。尽管合音词本身因为包含了词根而可以直接独立表示人称代词，但或许是由于习惯，或许也有合音词声母与前缀声母相同的因素在内，使得合音词本身再次被看作前缀，因此在其后加上人称代词词根”我“，从而形成”[是我侬] 我“的结构。对于缙云话的第二人称“定你”的前缀“定=”，其韵母的语音形式显然不能直接以“是你侬”的合音来解释，而似乎能以“是你”的合音来解释。缙云话中并没有其他方言有的/in/、/iŋ/韵母，这两个韵母在缙云话中对应的韵母/ien/、/en/，因此，“是你”的合音过程有：但这无法解释壶镇的第三人称前缀为何和第二人称前缀皆为有鼻音韵的/den/，壶镇的第三人称是“渠”，声母是塞音/g/，韵母为单元音的/ɯ/，并不带有鼻音成分。对此我们需要探寻其他解释路径。潘悟云、陈忠敏（1995）指出，缙云、温州、丽水等地的读音同“能”字的“人”，其本字就是“侬”字。“侬“字读音同登韵而不是同东韵，是早期吴闽语通摄读非圆唇音的体现。既然”侬“字有读同登韵的早期发音层次，那么作为人称代词后缀的”侬“，念同登韵而不是东韵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缙云话中意为“人”的“侬”发音为/nen/，其韵母与第二、三人称代词的前缀“定=”相同，因此，第二、三人称代词的前缀，为“是你侬”、“是渠侬”。其合音过程有：是你侬：ʣɿ+ȵi+nen→合音ʣen→声母弱化den是渠侬：ʣɿ+ɡə+nen→合音ʣen→声母弱化den当然，第二人称代词的前缀，也有可能只是“是你”的合音。但是，明明都是“是X侬”的合音，为何第一人称代词的前缀“同=”是由念同东韵的“侬”合音而来，而第二、三人称代词的前缀“定=”是由念同登韵的“侬”合音而来？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层次渗透。“侬”字念同东韵的层次渗透到了第一人称代词的后缀中，因而合音也变成了念同东韵。然而念同东韵的层次尚未渗透到第二、三人称代词的后缀中时，整个合音过程就已结束并且合音固化了下来。第二种可能是发生了特殊音变。因为某种原因，可能是受“我“字的后高元音影响，合音词的主元音圆唇化，合音词的韵母也从而变同东韵。这一音变的过程，可能是由词根先与前缀或后缀中的一个合音，再与另一个合音，而不是前缀、词根、后缀一起合音。我们更倾向第二种可能。松阳话的情况可以作为旁证。松阳话中的”侬“发音为/nən/，且松阳话中东韵就是念非圆唇元音的/ən/，松阳话中的东韵并没有念圆唇元音的层次。但松阳话的第一人称发音为/ɕion/，尽管/ɕiən/这个音节在松阳话中完全合法，也并不是空音节（辖字有”薰“字），这说明/ɕion/只能是来自/ɕiən/的音变。而松阳话中”我“字如今念自成音节的/ŋ/，松阳话中的”我“字必然是有念同后高元音的过程。综上所述，缙云话中第一人称代词前缀“同=“，为”是我侬“的合音，其”侬“字可能本来是念同登韵，但由于音变导致合音后念同东韵；缙云话中第二人称代词前缀“定=“，为”是你侬“的合音，”侬“字发音是念同登韵的层次，当然”定=“也有可能只是”是你“的合音；缙云壶镇方言中存在的与第二人称代词前缀发音相同的第三人称代词前缀，为”是渠侬“的合音，”侬“字发音也是念同登韵的层次。”同=“、”定=“能分别独立表示第一、二人称，则是由于其本身包含了人称代词本体、发音存在区别以及第三人称代词前缀丢失，三个因素共同导致的；壶镇方言因为第三人称代词前缀没有丢失，且第三人称代词前缀与第二人称代词前缀发音相同，所以无法以单独的”同=“、”定=“来分别表示第一、二人称，只能在其后加上对应的人称代词本体来达成强调式。黄晓东（2016）提及《汉语方言地图集·语法卷》中显示，遂昌的“我”也带有“是”前缀。但我们检视后发现，那个有“是”前缀的方言点实际是松阳。尽管已有数篇文献记录了缙云话中第一、二人称代词存在前缀，但也还是有调查并未记录这一现象。尽管据我们观察，即使在如今的缙云县城，青壮年人群口语中“同=”、“定=”前缀依然常见。这或许与调查者的调查方式、发音人对待调查的态度有关。相比处州地区其他县区，缙云方言点被调查的次数、公开的调查结果算多的了，但仍有不及之处。那么，一些被调查较少的地区，比如同样临近金华的宣平，是否依然使用“是”前缀但未被记录，亦未可知。崔山佳（2018）将温州的人称代词前缀“匄”认为是“是”人称代词前缀的一种变体形式，这明显有误。温州的人称代词前缀“匄“，是由温州的给予义词”匄“发展而来（陶寰、史濛辉，2016）。处州地区除缙云外，给予义词也说”乞“（同一词汇，温州方言中多写作”匄“），那么处州是否也有地区发展出了”乞“的人称代词强调用法但却未被已往调查所记录，亦未可知。缙云方言中，远指代词还有说“虫=“的（吴越、楼兴娟，2012），《缙云县方言志》记音为/ʣoŋ²⁴/，只通行于部分地区。永康话中也有这个词，同样是远指代词，当地人写作同音字”重=“（徐天送、林克成，2008）。而永康话中存在的另一个远指代词，当地人写作”渠“字（徐天送、林克成，2008），秋谷裕幸（2016）记音为/kəɯ⁴⁵/，与永康话中第三人称”渠“的发音，只是声母清浊的区别。如果永康话中的远指代词/kəɯ⁴⁵/是由第三人称”渠“发展而来，那么我们有理由猜测，另一个远指代词“重=”为“是渠侬”的合音，并经由与“渠“相同的路径，由第三人称发展成远指代词的。包括汉语在内的很多语言，第三人称代词单数都是由指示代词发展而来，那么第三人称代词能否逆向发展成指示代词、永康话中的远指代词/kəɯ⁴⁵/与”重=“是否确实是由第三人称代词发展而来，这个我们暂不去研究，希望其他同志能接续探求。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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